第60章 真面目
真面目
院牆外那戶人家的狗突然開始狂吠不止的時候,陸子參正在偏院和幾名小将用午膳。
那狗是條老狗,平日裏叫得很少。府院是辦案的地方,平日裏常常要進出一些生人,那狗一直都還算安靜,如今也不知是怎麽了……
陸子參心下一陣嘀咕,正要去夾盤子裏最後一條青瓜,手中的筷子突然便停住了。
動物有時會比人敏銳。從前夜裏駐軍的時候,每當有狼群靠近,他那匹小白馬總會第一時間表現得躁動不安。
或許那只老狗并非只是覺察到了生人氣息,而是感受到了一種無色無味、無形無聲的東西,比如……殺氣。
真是從一早開始便不讓人清淨。
陸子參撂下筷子、急匆匆地奔出來,手裏還攥着半截沒啃完的豬骨,便見一人撐着一把破油傘緩緩踏入院中來,如入無人之境。
撐傘之人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似乎在尋找什麽,目光随後落在不遠處半掩着的房門上。
陸子參氣勢洶洶地立在一旁,他卻仿佛看不見一般,徑直向邱陵所在的房間走去。
陸子參冷笑一聲,手中骨頭飛出,直奔那不速之客的後頸而去。
“哪來的臭小子?竟敢擅闖督護府院!”
那豬骨穿過稀稀拉拉的雨幕、去勢淩厲,卻在将将要碰到對方時斷作兩截,掉落在地上。
而那撐傘者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右手五指并攏成掌,正緩緩收回。
陸子參撚了撚手指上凝住的油脂,胡須一角饒有興味地翹了起來。
能隔空一掌将骨頭劈作兩半,這樣的功力,可不是一個學過兩天三腳貓功夫的半吊子能夠使得出的。
Advertisement
“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對方仍是不語,下一刻傘檐緩緩擡起、露出一張年輕的臉來。
少年那雙顏色淺淡的瞳仁如今在雨幕中顯得格外倨傲冷漠,微微轉動時仿佛一雙巡視領地的狼眸。
雨水又稠密起來,一陣重靴落地的響聲過後,三個吃飽喝足、正準備活動活動筋骨的年輕小将走上前來,各個摩拳擦掌、緩緩将那少年圍住,但陸子參卻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
他的目光落在那少年手中那把破傘上。
聽聞那日在郡守府衙門口,他就是這般撐着傘、旁若無人地闖了進去,身後還跟着蘇家的二小姐。
近些日子他曾去過聽風堂數次,但卻幾乎從未留意到那秦掌櫃的遠房表弟。那不是因為他對此人完全放松了警惕,只因對方有意将存在感降到極低,而他常常三兩下便被那瘋言瘋語的杜老狗分了心。
也正因為如此,他幾乎無法将那記憶中那個眉眼乖順的少年同眼下院中之人聯系在一起。
臭小子,果然有兩副面孔呢。
陸子參眯起眼來。
“你可知這裏是什麽地方?無視禁令、私自外出也就罷了,擅闖督護府院又要做什麽?”
少年終于開了口,說出口的話透着一股令人難以忽視的嚣張。
“你家督護何在?叫他出來見我。”
陸子參氣極反笑。
“那日樊大人乃是看在蘇家人和督護的面子上才放了你一馬。你倒好,竟舞到督護面前來了。罷了,今日你爺爺我就親自教教你,什麽叫江湖險惡!”
陸子參話音還未落地,人已踏步飛出。
只見他身形雖魁梧高大,動作卻出奇的靈敏迅捷,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欺近對方左側,腰間兩道白光如鴻鹄羽翼一般展開,又瞬間凝結成風,直奔對方而去。
這一招看似簡單,實則很是考究。
他雖使雙刀,最為得意之處卻是腳下步法,初次交手之人無不在此事上吃他的暗虧。對方雖未亮明兵器,但他方才借那豬骨試探,觀察那劈骨的掌法後心中已有推斷,此刻直奔對方左側,意圖是在出其不意、打擊對方反手。不過一招之間,已可見其人膽大心細、經驗老道之處。
只是他忘了一件事。所謂人不可貌相,這話形容的又豈只他一人?
只見那少年右半邊身體幾乎紋絲未動,握着油傘的左手卻突然暴起,先是斜上撩起,精準擋開他的右手刀後便直取他面門,逼得他不得不變攻為守,左手後招未出便已自敗。
陸子參後退三步、持刀而立,臉上還有那油傘刺向他時甩出的泥水,整個人轉瞬間便丢了三分氣勢、多了兩分狼狽。
整個督護府院中陷入短暫的寂靜,那三名小将見狀,神情早已不似方才那般輕率,手中兵器紛紛出鞘、一個個都緊張起來。
陸子參目光緩緩落在那少年的左手上。
那只手如今并未握着任何刀劍,只有那柄破爛的油傘。
油傘因為方才那一擋,傘面上的洞又破開一些,那少年便面無表情地将傘面一把撕去,只留刷了桐油的傘骨并攏成束、握在手中。
那是握刀的手法。
陸子參心中警鐘大作。此刻他已不确定對方究竟慣用哪只手,只覺得自己方才太過輕敵,竟沒有認出眼前這少年竟是名刀客。又想到對方連兵器都沒有帶便敢一人闖進府院之中,更不知他是藝高人膽大,還是單純的不怕死。
又或者兩者兼有。
這樣的人,他怎能放進督護屋中?
陸子參手腕一震,手中雙刀抖落無數雨珠,化作更快的兩道白光向那少年攻去。與此同時,那三名在旁伺機而動的小将也抄起手中兵器圍了上去。
陸子參刀法恰如其人,看似豪放實則細膩。早在軍中的時候,他閑來無事便會打磨招式,力求左右手力度收放自如,進退攻守、起承轉合不留瑕疵,自負行招間的流暢度趨于完美。這對于一個慣使雙刀的刀客來說并不容易。
然而老天仿佛誠心要賜他一個專為磋磨他的天敵,将這布衣少年送到了他面前。
陸子參想過對方應對的無數種可能性,可對方甚至沒有浪費一個眼神的時間去破解他的刀法,而是硬生生地迎了上來。
已有些磨損的傘頭化作一個黑點,準确無誤地對上他的刀尖。持傘者霸道深厚的力度借由帶着韌性的傘骨傳遞而來,竟将他手中鋼刀震出一陣鳴響。
傳聞古時曾有頂尖武者,可以驅使發絲為箭矢、揮動白練為刀劍,柔堅互換、以弱勝強。
他一直以為,那不過只是傳說。可眼下這一刻,他突然有些頓悟了那傳說中隐含的武學的另一種境界。
腦海中不過短暫停滞,對方殺氣已然逼近眼前。陸子參一驚過後雙腕猛沉,兩股剛烈之氣對沖之下,陳舊的竹制傘柄瞬間從頭到尾被劈開、散做六七束,在他眼前炸開一朵花。
飛散的竹片猶如箭雨,令四周那些本要群起而攻之的小将們一陣措手不及,招式潰散之餘、紛紛狼狽躲閃。
見目的已經達到,那少年毫不戀戰,反手将手中光禿禿的傘把擲向陸子參後,擡腳便向那半掩着房門的屋內而去。
陸子參又是羞憤又是驚怒,愣是暈頭轉向地轉了幾個圈,随後才拎着刀追了過去。
竹簾一陣擾動,那少年身影已立于室中。
屋內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卷宗和雜物,他的目光緩緩下落,停在門口地面上那個已經有些受潮發皺的油紙包上。
李樵上前一步,手将将要碰到那紙包的一刻,一直安靜無聲的裏屋終于傳來動靜。
一道落地垂帳之隔的另一邊,年輕督護頭也不擡、一把抄起手旁的燭臺,待那一陣微風輕輕撩開帳子的瞬間反手擲了出去。
燭臺在空中翻轉,燭臺內燒熱的蠟油潑灑而出,半根蠟燭滑落、尖銳的插針露出,直奔垂帳外的那道身影,可那影子下一刻就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已不在原地了。
燭臺落空,哐當一聲落在地上,将方才趕到的陸子參吓了一跳。
垂帳又是一陣擾動,布衣少年不知何時竟已踏入垂帳之後,來勢洶洶、勢不可擋。
桌案後的年輕督護猛地擡眼,右手虎口夾緊、兩指微曲,以虎豹下山之勢襲向那不速之客的腹肋之間。
他這一招似拳法又似指法,去勢淩厲、又準又狠,是沒留半點餘地的。
方才他雖坐在屋中,院內的動靜卻一點也沒落下,全教他聽了個明明白白。他已對這少年的武功路數有了些判斷,知曉對方只攻不守、一招一式都霸道剛強,眼下便借力打力,先用燭臺虛晃一招,待對方按捺不住、攻到近前之時再伺機出手。早一瞬不行,晚須臾難成,時機可謂把握得恰到好處。
邱陵知道,以對方的功力來說,這一招或許不能重挫對方,但若不避開、多少都得吃些苦頭。
強攻之下,但凡有些眼力的武者都會懂得避鋒芒、及時止損。可那少年卻半分也沒有退縮,竟生生受了這一擊。
砰地一聲悶響,兩人都各自退了兩步,站定之後四目交彙,又是一番不見血光的交戰。
許久,邱陵終于緩緩收了招式,冷聲開口道。
“不請自來,不問自取。她便是這樣教你的嗎?”
李樵不語,緊抿着唇,白皙的臉上仿佛結了一層霜。
就這檔口,陸子參已火急火燎地撩開垂帳闖了進來,手中還舉着那光禿禿的燭臺,明白自己晚了一步,當下急急請罪。
“屬下辦事不利,還請督護責罰……”
邱陵微微擡起手腕,示意自己的參将不必多說。
陸子參打不過眼前這不起眼的少年。
莫說陸子參,就是現下整個督護府院之中,怕是也找不出一個能将他制服的存在。
那少年顯然也知道自己技藝高超,自始至終都沒有瞧那追來的陸子參一眼,只盯着邱陵、一字一句地開口道。
“我阿姊上午來尋你,落了東西在這,我便替她來取。你那手下聽不懂人話,硬是擋在那裏,只能得罪了。”
對方說這話時,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同先前那低眉順眼的樣子簡直判若兩人。
邱陵冷哼,目光似箭一般射出,直對上李樵的雙眼。
“這便是你的真面目嗎?”
李樵并不理會他,視線放肆在屋內掃過,最終落回門口的地面上。
邱陵留意到對方動作,不由得挑了挑眉。
原來從方才進門開始,對方在意的從頭到尾只有那一包糖糕而已。
油紙包着的糖糕歪歪斜斜攤在地上,似乎是被人扔下後便不再有人問津了。
方才與人争鬥時都沒有翻騰的血液,如今竟有些不受控制地躁動起來。李樵盯着那糖糕,緩緩開口道。
“缽缽街老店的糖糕三十八文一斤,這一包少說也有半斤多,便是二三十文錢。”
邱陵緩緩從桌案後繞出。
“你大張旗鼓地闖進來、不惜暴露身手,就是為了同我說這十兩糖糕的事?”
“怎麽?十兩糖糕微不足道、便提不得了?看來你當真不知道,她賺銀子是很不容易的,”少年的語氣褪去了往日僞裝出來的青澀,難掩尖刻和嘲諷,“你以為你收下的只是十兩糖糕,對她來說卻是幾日的口糧、一個月的燈油、半年的針線錢。你不知感恩、将東西扔在地上也就罷了,竟敢讓她被人追着跑、最後瘸着腿回去。”
少年語帶寒意,可年輕督護神色更冷,顯然從未将對方的問責放在眼裏。
“我奉命查案,一日不結案,便有可能再多枉死之人。于我來說,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要緊事。我沒向她索取任何東西,是她執意放在這裏。我将糖糕放在地上,是因為這屋裏的案子上只能放和案件相關的東西。我本沒有義務浪費時間同你解釋這些,看在她先前在查案中幫過忙的份上,才寬許你站到現在。你的話既已說完,便趁我還沒改變主意、快些滾出去,否則我便只能秉公辦事,以無視法規禁令為由請你多待幾日了。”
可怕的氣氛開始在擁擠的房間內膨脹開來,站在門口的陸子參莫名有些氣短,進退兩難地沉默着。
他對今天的事充滿驚疑和困惑。
他驚疑的是,一個村野藥堂掌櫃的遠房表弟竟然都能将他按在地上揍,他是否當真未老先衰、實在是不中用了?而他那些軍中舊友則一直在大意麻痹他、日日捧他臭腳?
至于困惑……十兩糖糕的事,何故能讓人如此大動肝火、劍拔弩張?是他對糖糕的理解還不夠深刻到位嗎?
陸子參低着頭,一邊自我苦苦思索、一邊偷瞄那可怕氛圍中心的兩人。
許久,只見李樵上前三步抵在那張案子前,随即五指張開、緩緩按在案上。
他的聲音壓低了,有意只說給眼前人聽。
“邱家大少爺,你這案子上就算沒有這十兩糖糕,也終究會落上灰塵,就像你生在這人世間便不可能永遠不染纖塵、獨善其身。你若還不明白,我便再好心提醒你一句。你是邱家人,而不僅僅只是那個挂了督護官銜、名聲清廉的斷玉君。從清平道到寶蜃樓再到蘇家,你從來不曾缺席,但卻總是晚人一步,你可有想過這是為什麽?”
從方才開始對方的種種嚣張行為都不能令他為之所動,但剛剛的這番低語,卻令邱陵神色微變。
然而喝問的話還未出口,少年卻仿佛已經知曉他要說什麽,不客氣地先一步開口道。
“要問便去問你那好弟弟吧。自家人管自家事。離我阿姊遠一點,否則……”
李樵上前半步,壓低嗓音低聲說了些什麽,随即飛快退開,不再看邱陵一眼,轉身奪門而去,離開前不忘拎走了門口那包糖糕。
陸子參攔也不是、追也不是,半晌才紅着臉繼續請罪道。
“屬下無能,請督護責罰!聽風堂那邊屬下即刻便換人看守,定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
“不必麻煩了,你們攔不住他。”
邱陵說罷,原地立了片刻,便擡腳向院子裏走去。
雨勢減小,但仍未停歇,方才陸子參與那少年交手過的地方,碎了一地的傘杆已被雨水打得漆黑發亮。他随意撿起半根,拿在手中細細打量。
江湖中有人以鐵傘為兵器,但不會有人用一把紙糊的油傘當兵器。除非對方是想借此來掩藏真正的武功路數。
候在院中的一衆小将都有些垂頭喪氣,看在陸子參眼裏更是憋屈,他上前一步抱拳道。
“是屬下方才輕敵了。若是再來一場,定不會輸給他。”
“下次若再對上,不要同他硬碰硬。想辦法沉住氣、拖住他片刻,對你來說便有勝算。”
邱陵說罷,手腕一翻,那碎裂的傘杆便直直飛出、插入牆中縫隙裏。
陸子參行伍出身,一身本領都是上陣殺敵磨砺出來的,就算比不得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也絕不至于如此不堪一擊。
方才那場短兵相接他聽在耳朵裏。陸子參并非全然敗在招式身法上,而是敗在了對敵時的氣勢。對方雖是手無寸鐵、孤身前來,但周身沒有半點怯意,反而冷靜得像是對一切都盡在掌握。
這種目空一切、冷酷肅殺的氣勢,或許要比戰場殺敵經歷更多血戰才能練就。
何況,能用一把傘柄擊退雙刀,論其本身的武學造詣也差不到哪裏去。陸子參能贏才是怪事。
這樣的存在,偏偏要躲在荒村之中、做個煎藥看堂子的藥堂夥計。便是江湖中也不會有人在這個年紀選擇避世,除非他有什麽迫不得已的苦衷。而對方既出身江湖,知曉清平道的事本不足為奇,但詭異之處在于,他竟已将其和寶蜃樓乃至蘇家的事聯系在了一起,若非同他一樣早在暗中追查此事,或許便是局中人。
這聽風堂裏關着的人……當真一個比一個有趣。
那廂陸子參顯然對自己得到的判詞很是不服,梗着脖子原地站了一會,又不死心地對自家督軍請命道。
“屬下肯請督護下令,這便去好好查一查他……”
“不必了。按我先前交代的,先查蘇家。至于他……時候到了我親自來查。”
陸子參愣了愣,下意識開口道。
“可他若真是有問題,那秦姑娘豈不是也……”
邱陵薄唇輕抿,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那房檐上日漸茂盛的雜草上。
“她若有罪,我自會追究到底。但她若無辜,我便會肅清她左右,讓她重回本該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