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扁舟
扁舟
如果說秦九葉之前還不能肯定蘇凜是否認出她來,眼下對方喚她“秦姑娘”便已是挑明了态度:他知道她是誰,方才沒有說破不過是故意為之。
此處不是督護府院,她再裝傻也毫無意義了。
秦九葉擡起頭來,仍是那副怯生生的樣子,只伸出一根小指纏着自己那縷枯黃的頭發。
“聽聞最近這九臯城中不太平,方才便有些憂心會遇上這強搶民女之事。蘇老爺何故追着我不放?不會是瞧我有幾分姿色,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吧?”
她這話說得又大膽又瘋癫,整個人同方才府院裏做低伏小的那個全然兩幅面孔,饒是蘇凜這樣的老狐貍聞言也足足愣了半晌,末了隔着半透的簾子打量起那巷口站着的女子。
她身形單薄、梗着脖子,身上的衣服因為不合身而顯得有些窩囊,卻還是遮不住那副瘦骨嶙峋的身板子。這樣的一株雜草,又能有多大本事攪翻天去呢?
“你也不必做這些徒勞無功之事,只需回答我幾個問題便可。”
對方言語間看似溫和,實則充斥着傲慢。
秦九葉不說話了,低着頭望着地上的水坑,不知在想些什麽。
許久不見對方回應,蘇凜終于有些不耐煩,冷聲催促道。
“秦姑娘……”
他方才起了個頭,那女子卻像是突然回了魂一般,一個轉身便往來時的路溜去。
“在下家中有事、還要趕路,不如改日再聊吧。”
開玩笑,他問她便要答嗎?真當自己是那坐在綠池子旁邊審案的郡守了。
秦九葉心下暗罵,腳步不停。然而她方才走出幾步,一個矮小壯實的身影瞬間從那馬車上跳了下來,一個起落便越過她、徑直堵住她的退路,正是一直跟在蘇凜身邊的那眼神猥瑣的小厮。
Advertisement
“不會耽誤你太久的。還是說秦姑娘同蘇某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過節在前,眼下是有些心虛了,這才有意避開?”
蘇凜再次開口,雖然沒有做出什麽威脅性的舉動,但他這樣的人,本來也是不需要親自動手的。
那小厮歪着嘴走向她,秦九葉再次低下頭。
她當然不是真的對腳底下那個水坑有多大興趣,她只是借着那水坑裏的反光觀察着身前身後的巷子,一邊祈求此時能有人經過,一邊又覺得這樣的祈求毫無意義。
現下就算有人經過,只怕也不敢為她一個非親非故的落魄郎中同蘇凜這樣坐在馬車上的富家老爺理論半句的。
從這裏折返回到她來時的巷口還有很遠一段路,雖然巷道狹窄、她也更熟悉路線,但還是不好說會不會失手被擒、強拉走接受那蘇凜的問話。
畢竟她只是個江湖郎中,并不算真正的江湖中人。
深吸一口氣,她努力穩住神态,縮着肩膀點頭道。
“哪裏的事?老爺您若是不介意,咱們可以車上聊。”
那車簾後的人很是沉默了一番,顯然沒想到她竟突然想通了、還變得如此主動,也不知是否有詐。
而他派出的那歪嘴小厮也是面有疑色,但最終還是讓開些身形,讓她往馬車的方向走去。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磨磨蹭蹭地往前邁了三步。三步過後,她突然一個貓腰便往那馬車車下鑽去,仗着身形瘦小,愣是使出一招不甚熟練的“老鷹捉小雞”,成功從那馬車的車底鑽出了巷口。
那小厮顯然沒料到這女子不退反進、兵行險着,待反應過來時,秦九葉已經跑出十步開外。
“愣着做什麽?還不快追!”
小厮得令,連忙行動。
他雖腿短,但倒騰得快,速度瞬間便趕了上來。
可沒追出多遠,便見前方那瘦小身影不管不顧地縱身一躍,就這麽直愣愣地跳進了路旁那條臭水溝裏。
沒腰的水混着泥沙和污物将秦九葉打了個踉跄,但她仍不停歇,手腳并用地在水溝裏破出一條道來,向着遠處河道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這一幕清清楚楚落在蘇凜眼中。他雖離那臭水溝十萬八千裏遠,卻還是不禁半掩住口鼻,難掩嫌惡之色,半晌又覺得有些好笑,竟笑出聲來。
“你瞧她的樣子,像不像那些偷了食後落跑的野狗。”
回到馬車旁的小厮瞧着自家主人的臉色,也跟着笑起來。
“可不是?主子形容得真貼切啊……”
可下一刻,那蘇凜瞬間變了臉色,一巴掌扇在小厮頭上。
“誰讓你回來了?!為什麽不繼續去追?”
小厮捂着頭,愣是咬牙擠出一個谄媚的笑來。
“回主子,那水溝惡臭不可聞,小的要是去了,還如何回來貼身服侍您啊,您說是不是?”
“油嘴滑舌。”
蘇凜放下車簾子,眼前閃過方才那立在馬車前的瘦小身影,心中有了些不一樣的判斷。
這女子看着瘦弱,實則卻是個心狠之人。她知道自己拼腳力或許沒有勝算,所以故意選了一條尋常人都不會願意踏足的泥濘肮髒之路。
這樣的人他最清楚不過了,就像那些藥圃裏的雜草,怎麽燒殺蹂躏也不肯死絕,偏要和那價值千金的靈芝仙草争一席之地。
他的藥圃裏,不允許有這樣的存在。
“無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知道她在哪落腳。”
****** ****** ******
雨水噼裏啪啦地落下,打得行路的人睜不開眼,只得加快腳步、狼狽奔走。
守器街兩旁,懶散的江湖客們聚在屋檐下躲雨喝酒,時不時望着街上淋雨的行人,幸災樂禍地調侃兩句,粗話笑聲一片。
片刻後,有人注意到那街的盡頭走來一個人,那人不似其他躲雨路人那般慌張,反而走得很慢。
江湖客們有些警惕,但待那人走近、瞧清是個瘦弱女子後便又松懈下來。
最後一兩個行人也飛快消失在街頭,雨中只剩那個慢吞吞的身影。
秦九葉也不想走得這麽慢,只是她實在沒有力氣了。
身上的衣裳早已濕透了,她索性也不用避雨了,還不如讓這雨水将自己沖洗得徹底些,不要讓那臭水溝裏的味道再跟着她走路了。
這條聽風堂後巷的路,她走了不下上百回,從來不知竟然這麽長,走了許久也沒看見那熟悉的後門。
鞋子在水中蹚出一小朵浪花來,秦九葉正苦笑,突然便聽得前方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對方的步法顯然比她講究許多,落地時輕得像只燕子,一眨眼的工夫,她便看到一雙熟悉的布鞋出現在她低垂的視線中。
秦九葉慢慢擡起頭來。
“不是說好只去半天的麽?怎麽這麽久?”少年抖了抖手中破了洞的油傘,白皙的臉頰上因為不滿而拉扯出一個渦來,“是不是那姓邱的又使喚你做這做那?還是阿姊自己不想回來……”
下一刻,李樵的聲音戛然而止。
秦九葉伸出一只手,輕輕扶在對方的肩膀上,感受到手心下傳來的溫熱和堅實,随即長長嘆出一口氣,像是方才在水溝中閉氣狂奔時的那股勁這才洩了下來,那雙堅持了一路的腿突然便開始抖起來了。
“怎麽了?”
他的聲音在很近的地方響起,聽起來和以往似乎有些不一樣。
“到底怎麽了?”
她終于回過神來,松開對方後抹了把臉上的水。
“不好意思啊。店裏今日生意太好,糖糕都賣完了。欸,你怎麽一個人跑出來了?回頭讓陸子參知道了,還以為是我聲東擊西、故意為之呢……”
她說完,又一聲不吭地拖着腿向前走去。
她身後,撐傘的少年并沒有立刻跟上來。
他望着對方的背影,心底有一瞬間的疑惑。他想知道她這樣到底還能走出去多遠。
下一刻,只聽噗通一聲響,她便坐在了水坑裏。
秦九葉在地上坐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随即撐着膝蓋想要站起來。一次沒成功,正要再試一次時,一雙手便從身後托住了她的手臂,她像一團泡了水的破棉絮一般被人從地上撈了起來,待反應過來時整個背幾乎靠在了對方身上。
她有些難堪,有氣無力地掙了兩下、沒掙開。
早前她把他當病人養着,之後又只是使喚他在藥堂幫手,時間久了,竟有些忘記了對方本是武者出身、力氣大得很。
李樵靠近她輕輕嗅了嗅,随即皺起眉來。
她察覺到了,正要開口解釋,他卻低下身子,輕輕将她濕透的衣擺撩開,露出裏面已經被劃破的褲腿。淡淡的血色順着她的褲管和鞋子融入雨水中,轉瞬便不見蹤跡了。
她挑了一條不好走的路,路兩邊的野棗樹倒是長得不錯,三兩下就把她那不中用的衣衫刮破了。
秦九葉伸出手指扣掉了腿上沾着的一塊泥巴,盡量平靜地開口道。
“今日出門沒看日子,倒黴了些,回來的路上遇見蘇凜了。我怕他糾纏,走得快了點,就掉到溝裏去了。”
她說得很是輕描淡寫,但他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明白了一切。
她将衣擺從他手中扯出來,轉身繼續蹒跚着向前而去。
“老唐做好飯了嗎?還是你們已經吃完了沒有等我?金寶若是吃了我的份,我定要讓他吐出來……”
秦九葉話沒說完,便被拉住了。
他将手裏的傘收了塞到她手中,一個彎腰閃身,便将她背在了背上。
她很輕,感覺比一袋糧食也重不到哪裏去,骨頭硬邦邦的、硌得人難受。
他的動作又快又穩,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已經雙腳離地、安安穩穩地趴伏在他背上了。
秦九葉有些恍惚。她記得很小的時候,秦三友總喜歡把她舉在頭頂上胡鬧,但她長大後阿翁便沒有這樣做過了。
之後的她雖背過無數傷病和死屍,卻再沒被人背過了。
她的手不知該放在哪裏,腿也不知該放在哪裏,幾乎是他将它們擺在哪裏,它們就待在哪裏。
她能看到他的腳踩在那些積了水的淺坑裏,每一步都紮實而穩妥,對自己要前進的方向堅定不疑。
曾經,她也是這麽踏過那些泥濘的水坑的。
坐在軟轎上的小姐少爺笑話過她,覺得她木讷蠢鈍不懂避開。可她不是不想避開,而是只有走過這些路的人才會明白,坑窪那樣多,避是避不開的。她沒有馬車、沒有坐騎、沒有軟轎。雖然會弄髒鞋子,但也只能咬牙走過去。
她從沒想過,會有人願意替她去踩這些水坑。
她沒怎麽坐過大船,熟知的只有老秦那條小舢板。此刻她覺得自己仿佛汪洋之中的一葉扁舟,四周是蒼茫一片、望不見邊際的江湖河海,而她方才揚起帆來,只要風沒有停下,她便能去到想去的任何地方,甚至是世界的盡頭……
“到了。”
少年的聲音驀地響起,她恍然擡頭、腦袋“咚”地一聲磕在了聽風堂掉下一半的挂落上。
秦九葉瞬間清醒了。
她從他背上跳下來,暈頭轉向地走了幾步,随後一屁股坐到了廊子前那把破舊的桃木板凳上。
少年就跟在她身後,動作利落地将那貼了封條的門原封不動地複了原,随後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
兩人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石板地上,積出一小灘水跡來。
雨水的腥氣湧了進來。許久,秦九葉才有些疲憊地開口。
“怎麽出來的?”
少年沉默不語,只低頭望着她的褲腿。
血色已被雨水沖淡了,深色的布料其實壓根瞧不出什麽來。
秦九葉嘆口氣,低頭看着濕透的袴角、數着上面破掉的地方,又開口問了一遍。
“怎麽出來的?”
她心情本就很差,本不想糾結這個糟心的問題,但又擔心對方闖禍、心中實在放心不下。可對方卻許久沒有回應,下一瞬她擡頭望去時才發現,眼前人的神色很是陌生,眼中翻湧的是她此前幾乎從未見過的某種情緒。
秦九葉看不懂那種情緒。她只覺得心底生出一股荒唐之感,更多的卻是無奈。
“東家問話也不答,要造反嗎?”
他眨眨眼,終于還是隐去了眼底的神色。
“陸子參幫你留了門,我同他的人說過了,只要不出這條街就好。”
若他出了這條街,她是不是便不會這副模樣了?
李樵陷入沉默,只是目光仍沒有移開。
她擰了擰袴角的水,有氣無力地想要使喚對方為自己拿塊幹淨的帕子,後者卻已拎起油傘、轉身往內院走去。
“秦三友給你留了東西,我去叫他。”
秦九葉還沒來得及再說些什麽,少年已經飛快走遠。
李樵走得很急。
若是不急一點,他覺得自己可能會忍不住當着她的面再說出些奇怪的話、做出些奇怪的事來。
這種感覺很陌生,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腳不點地穿過天井後的廊子,他直奔半掩着門的小廚房。
“她回來了。”
廚房裏還有未散的煙氣,秦三友就躲在角落,正從蒸屜中偷拿出幾只剝好的山芋藏進懷裏,聽見動靜吓了一跳,手中芋頭掉在竈臺旁,沾了一層黑灰。
秦三友大呼心痛,又看清來人不是摳門老唐、而是那姓李的小子,更是有些窩火。他一邊小心将那芋頭上的黑灰剝了去,一邊背着手走到對方面前。
“方才便一直瞧不見你人影,又到哪裏躲清閑去了?這柴都燒完了,怎地還沒續上?她昨日雖帶你出去了一趟,可也沒有什麽旁的意思……”
那少年壓根不搭理他,仿佛沒聽見一般,只低頭從竈膛裏的隐蔽處取出一只小瓦罐。
秦三友的絮叨聲戛然而止,似乎沒有料到自己費盡心思藏的東西竟然被人發現了。被發現也就算了,還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換了個地方。
“你、你、你是什麽時候……”
“唐慎言每日都會去各個房間打掃巡視。就算是藏在被褥裏,也是躲不過的。下次不如就近放着,他反而不會多花心思。”
秦三友愕然說不出話,原地怔了半晌,才心有餘悸地走到窗旁向外張望一番。
後院房檐下,茶足飯飽的唐慎言正拉着杜老狗下棋,司徒金寶趴在半人高的花幾上、隔着天井在一旁偷看着。确實沒有人注意到廚房這點動靜。
秦三友松口氣,擡手将那瓦罐中還溫熱的姜湯小心倒出來,正要交代那少年将湯送去,一回頭才發現,對方早已連同那把破油傘一起消失不見,若非地上那幾個潮濕的腳印,他簡直要懷疑方才是否真的有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