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遁走
遁走
秦九葉呆站在原地,一時間幾乎無法動作。
蘇凜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是因為昨夜的事終究還是驚動了他?還是他早已同邱家往來甚密,如今出現在這督護府院之中不過只是日常走動罷了?
然而她已來不及思考清楚這些問題,下一刻,對方的聲音已到了房門外。
“督護原來是有客人。”
透過那道半遮着的竹簾,秦九葉一眼便能看到蘇凜繡了回字紋的衣擺和那雙一塵不染的獸紋雙歧履。
大敵當前,女子僵立在原地進退兩難,年輕督護卻在此時不着痕跡地上前一步。
屋外天光在他身上投出一道陰影,恰好将身旁的人藏在其中。他對着那道徘徊在門口的身影簡潔行禮道。
“蘇老爺有何急事?竟親自便登門拜訪。”
蘇凜的笑聲傳來,聽着甚至有幾分閑适惬意。
“也不是什麽要緊事。昨日家母壽宴,賓客衆多,難免有怠慢不周之處,督護本是自家人,老夫便沒有多說那些場面話。今日路過,正好想起,送些解酒湯來,還請督護不要拒絕。”
這還沒結親便已是自家人了,那蘇沐禾真要是過了門,這蘇凜還不得在這九臯城的藥行裏橫着走、誰也動不得了?
秦九葉臉色難看,卻也無法多說什麽,只得繼續低着頭、尋着遁走的機會。
邱陵自始至終目視前方,似乎已将她忘在一邊,同那蘇凜繼續客套着。
“一點小事,怎敢勞煩您親自跑這一趟?差個下人送來便是了。”
蘇凜又是一陣笑,半晌過後屏退了随身跟着的小厮,竟一步跨入室內、靠近前來,随即壓低嗓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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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是醒酒湯,哪至于跑這一趟呢。賢婿不知,這魚羹乃是沐禾早起親自熬出來的,碰都沒讓旁人碰過呢。出鍋後要走這一路,她怕放涼了、壞了味道,特意包了裏三層外三層的要我親自帶過來。賢婿可不要辜負了小女的一番心意啊。”
那蘇凜的聲音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透着一股肆無忌憚,聽對方一口一個“賢婿”地喊着,秦九葉簡直坐立難安,多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待下去。
她偷偷擡眼,想去瞧一瞧邱陵的神色,然而對方此刻背對着自己,她連他一點側臉也瞧不見。
但不過片刻,她便看到對方緩緩伸出手去,将那精致好看的漆盒接了過來。
“邱某感謝小姐挂念。”
秦九葉的心一點點涼了下來。
這一刻,那漆盒裏裝的仿佛不再是什麽小火慢炖的魚羹,而是一把方才磨好的殺魚刀。
殺誰呢?當然是殺她這條不長眼、送上門來的小泥鳅啊。
方才她言語間用蘇家激怒邱陵,實則只是窮途末路的一點“激将法”而已,當然并不是真的認為邱陵會同蘇家沆瀣一氣。可如今親眼瞧見蘇凜從他院子裏鑽出來,兩人又你來我往地一番推拉,她突然便不确定了,心驚膽戰之餘竟有種掉了狼窩的感覺,只覺得自己今日的行為有種自作聰明的愚蠢。
是啊,他又能有什麽不同?不過是年輕些、出身好些、能多掙紮一段時日,可到頭來還是會成為昨日蘇府院中那些面孔模糊、高大可怖、笑聲空洞的人之一。
“都是自家人,客套的話便不必了,”蘇凜顯然對邱陵的反應很是滿意,當下拍拍對方肩膀說道,“東西既已送到,老夫也該回去了。免得小女等得久了,回頭又要埋怨于我。”
邱陵直着身子沒動,直到那蘇凜收回手臂、準備轉身離去,他便也跟着向前走了幾步。
就這檔口,一陣風吹來,微微掀起那道竹簾。
秦九葉只感覺到屋外的亮光頃刻間落在臉上,下一刻,那蘇凜的側影一頓。
“先前倒是沒注意,督護的這位客人……瞧着有些面熟啊。”
四周一瞬間安靜下來,秦九葉幾乎能感覺到蘇凜那不懷好意的目光正在自己臉上徘徊。
她自知此刻将頭埋得再低已是無用,索性蹙着眉頭揚起腦袋、做出一副苦兮兮的樣子來,仗着今日又回歸了往常的窮酸打扮,行個大禮的動作間,硬是演出了幾分巷口乞兒的感覺。
“小的、小的不是這城裏人,老爺又身份金貴,怎會見過我?定是記錯了……”
她故意用了綏清鄉下的口音回話,目的就是要同昨日出現在蘇府的自己劃清界限。可她那兩條藏在衣擺下、克制不住抖的腿,卻不是演出來的。
想到昨日在蘇府院中所見所聞,她真怕面前這位處處體面的富家老爺,會當着自己的面将那張人皮撕開條縫、露出怪物的真面目來。
可她越是急于脫身,對方卻越是不打算就這麽放過她。
“是嗎?”那可怕的聲音又近半步,帶着幾分貓捉耗子的悠閑,“姑娘可能有所不知,蘇某做生意這些年,別的不敢說,這認人的本事可謂過目不忘。若我沒記錯的話,昨日家母壽宴,姑娘應當是跟在邱家二少爺身旁的。今日竟又在督護這裏見着了,這緣分……當真是說不清啊。”
先前在那郡守府衙,她不過是個等着被下獄的替罪羊,自然不值得多看上一眼。可昨日她畢竟是跟在那纨绔身邊,就算只是一瞥,也讓這眼睛帶鈎的蘇凜留了意。
論這拿人的本事,他倒是不比那樊郡守府衙裏的官差遜色。
然而經歷了那樊郡守的磨砺,如今的秦九葉心性更堅。左右邱陵還立在這裏,她便是再怕,眼下的上上策仍然是厚着臉皮抵賴到底。
“您真是會說笑,小的哪裏認識什麽二少爺?又上哪找帖子去吃老爺家的酒席呢?都說這家九臯城裏的貴人多,可卻不是個個都似督護這般好相與的,一早便肯聽小的在這說些田間瑣事。小的是個貌不驚人的長相,老爺想必是見了個樣貌相似之人,當真是認錯了。”
蘇凜不說話了,目光卻自始至終沒有從那女子臉上移開過。但他顯然也意識到此刻畢竟是站在督護府院之中,與那日在郡守府衙的情景又大不同。那裝了魚羹的漆盒還在他那好賢婿手中,他便是為了顧全臉面也不好再繼續發難。
片刻過後,邱陵終于再次開口,卻是對着那女子。
“若是無事,便不要在這杵着了。”
他說這話時依舊是那冷冰冰的語氣,但落在秦九葉耳朵眼裏,悅耳過那村中賒賬的姑婆們還銀子的聲響。
“是,草民告退。”
秦九葉說罷,提起衣擺、腳下生風,飛快從這光禿禿的石頭院子裏撤了出去。
蘇凜的視線仍死死盯着那道瘦小的身影,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不見,這才意味深長地笑笑,也告辭離去。
院子裏又安靜下來,邱陵低頭看向手中那只精巧的漆盒,開口對着空氣喚道。
“陸子參。”
他話音還未落地,大胡子參将那鬼祟的身影立刻便從角落裏的陰影中鑽了出來,三兩步走到對方面前,一邊行禮一邊搓手問道。
“人都走了?沒再多說什麽?”
年輕督護沒有心思回應他那好奇心滿滿的疑問,只将手裏的東西塞給他。
“拿去和小洲他們分了吧。”
陸子參看了看手裏的漆盒,目光掠過內間竹簾下那有些眼熟的紙包,下意識開口道。
“那糖糕……”
“什麽糖糕?”
陸子參愕然擡頭,瞧見自家督護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的一刻,似乎又頓悟了什麽,當即縮了回來。
“沒什麽。”
陸子參拎着漆盒,腳下卻踟蹰着,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邱陵本已打算進屋的身影停住。
“有事就說,無事便去做事。”
陸子參摸了摸胡子,硬是用那張粗犷的臉做出了一副細膩憂愁的樣子。
“秦姑娘今日來尋督護,似乎正是為了蘇府中的事。”
眼前浮現出方才女子聲聲質問自己的模樣,邱陵不由得陷入短暫沉默。
她的膽子比他想象中大得多,心思也細膩。昨日他在蘇府宴席間所見種種,她亦盡收眼底。不止如此,就連他對蘇家那幾分探究的意圖她也洞察到了,這是否說明當時她的視線一直徘徊在他左右?她将注意力這般全然放在他身上,究竟只是為了打探他查案的動向,還是說……
許是見他許久沒有開口說話,陸子參不明所以,只得又自言自語地說道。
“屬下也沒有旁的意思,只是方才我見她神色似乎不大好看,蘇大人又後腳離開,也不知道……”
思緒驀地中斷,冷硬的神色一瞬間便又回到了年輕督護的臉上。
“怎麽?是我交于你的差事不夠多?還是我在這城中管治力度欠佳,竟讓你憂心他一個方才大辦壽宴、又阖府卷入命案的藥商會光天化日下殺人滅口嗎?”
心思一瞬間被拆穿,陸子參胡子一顫,連忙低下頭去。
“屬下不敢。”
“他也不敢,”邱陵的目光瞥過那只漆盒,擡腳走向屋中,“驚弓之鳥,雖坐立難安、難免有些試探之舉,但到底是還沒到魚死網破的那一步,暫時不會做些出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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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葉步子飛快地出了督護府院,三拐兩拐便進了一旁的胡同巷子裏。
她走得太快,以至于肩肘蹭到了巷子兩邊的土牆都沒有察覺,腳下越發淩亂。
太陽的光弱了下去,天空陰沉沉的,雨眼瞧着便要落下來。做生意的小販擡頭看着天色,将攤子轉移到避雨的地方,住在附近的人家也匆匆将晾在巷子裏的衣裳被子收進屋內。
四處人影散亂,空氣中泛起一股潮氣。
狂奔了半盞茶的時間,秦九葉終于停下腳步,肺腑中一陣燒痛,但她顧不上順順氣,仍惶惶不安地回頭張望着。
身後那條曲折幽暗的巷子盡頭,只有三兩個丢石子的孩童,并沒有其他人的身影。
蘇凜真的只是想起她昨日曾出現在蘇府,還是已認出她便是當日因康仁壽命案被傳喚的藥堂掌櫃?他方才那般提起,究竟只是一時興起,還是已經知曉那夜她在蘇府的所作所為?這些她都不得而知。
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方才蘇凜說的話是有威脅意味在的。
那或許是要她認清形勢,不要妄想将蘇家拖下水、牽扯進此事來。又或者那是在明着警告她:就算蘇家真的有點什麽,此刻也立于不敗之地,她若再繼續糾纏,在外行夜路的時候便要小心了。
眼下她能相信的人未必有能力去辦這件事,而有能力辦事的人又未必可以完全信任。她今日來尋邱陵,就是賭那斷玉君的名號不是憑空而來的,對方做事雖然不給人留餘地,為人也有些死板,但或許還是可以托付一二的。
可眼見方才那一遭,她又不能肯定自己先前的判斷了。
一年入官場,清蓮不堪折。十年入官場,蓮花渡中游。
誰還不是年少時躊躇滿志、滿腔熱血地一腳踏進來的?可當真能出淤泥而不染的又有幾人?還不是沒幾年便被那些沾金帶銀且無恥的手拉入染缸之中,成了斂財攀附的工具。
只要細想這其中不可言說的種種和似乎已經注定的結局,她就有一種說不出的失望和厭惡,那蘇凜的臉仿佛下一刻便要和邱陵的面孔重疊融合在一起,變成那日黑暗中“怪物”的模樣。
深吸一口氣,秦九葉扶着有些發軟的腿繼續向前走去。
出了這條巷子就是東便橋了,那裏離雷阗大道不遠,人也多起來,路上應當不會再碰見什麽人……
她想着想着正要邁出走出巷口的最後幾步,突然一輛馬車斜裏沖出來,将将擦着她的腿而過。
她險些驚叫出聲,那馬車卻已停下來,正正好好橫在了巷口,将她的去路堵得死死的。
秦九葉心中已有預感,腳下連退三步,已想着調頭原路撤退。
那馬車中的人顯然已覺察到她的意圖,驀地開口喝住了她。
“蘇某不過是想簡單聊兩句,秦姑娘為何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