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月甲
月甲
四周光線一暗,一股陳書舊卷的灰塵味混着潮濕房間裏特有的黴味撲面而來,秦九葉忍不住咳了幾聲,擡起頭時,入眼便是一張巨大的、細如蛛網的圖紙。
那是九臯城的城防列布圖,繪在幾張羊皮拼成的巨大繪卷上,四角釘在梁柱間,因為年歲久遠的緣故,邊緣已有些泛黃卷起。
邱陵就立在那張巨大的城防圖紙前,身上仍穿着那件形制特別的黑色甲衣,冷不丁看過去,還以為是哪位将軍卸下的盔甲架在那裏。
有些人天生便帶些令人膽寒的氣質,若是在軍中待上幾年,這氣質便會越發厲害。方才門外大膽探尋的架勢瞬間潰敗,秦九葉連忙收回目光、倉皇行禮道。
“草民見過督護。方才在門外站得有些頭重腳輕,一不小心這才……”
那身影轉過身來,面上看起來有些疲憊,但望向她的時候還是維持着那副嚴肅端莊的架子。
“秦姑娘有事找我?”
秦九葉連忙點頭,随即讪笑着從懷裏掏出個有些皺巴的紙包來,小心遞了過去。
“督護應當還沒用過早膳吧?這是缽缽街的白糖糕,味道很好。我來的路上特意買了些,請督護嘗一嘗。”
這是她第一次行所謂的“賄賂之事”,做起來既別扭又生硬。
想來想去這官場上應當沒有比她更摳搜的行賄者了,揣着幾兩糖糕就敢找上門來,然而再貴重的東西她也實在舍不得。
她只能安慰自己,這糖糕本就沒有多少銀錢,她也算是給對方和自己都留了後路。
然而邱陵卻沒說話,只神情有些怪異地望着那紙包。
過了好久、久到秦九葉以為對方是在走神,年輕督護這才終于語氣淡淡地發話道。
“就先放在那邊吧。有事說事,沒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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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剛進來就要送客了?莫非這糖糕到底是送錯了?
秦九葉額頭冒汗,将東西放在那道竹簾下,便連忙開口回話道。
“草民确實是有事前來。不知、不知督護這幾日查案可有進展?”
“你來就是為了問這個?”
“不全是……”她猶豫着,但想到那一盞茶時間的壓迫感,自知不能再瞻前顧後,咬牙說道,“我昨日随二少爺進了一趟蘇府,發現了些事情,想說與您聽。”
她話音落下,對方明顯一頓,但下一刻便簡短道。
“何事?”
誠如那陸子參所言,他果然已經知曉她偷偷外出一事。
此刻秦九葉的心緒突然變得有些複雜。而若說這其中沒有一點感激之情定是假的。只因以對方的身份和立場,他完全可以斥問她私自出聽風堂到底是何居心,但他還是選擇先聽她說話。
公正、嚴謹、堅定,或許這九臯城內确實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人選了,她這一趟應當算是沒白走。
心中左右權衡一番,秦九葉咬咬牙開口道。
“說事之前,草民想先鬥膽向督護求一件事。”
邱陵沒說話,秦九葉只得硬着頭皮繼續說道。
“草民感激督護沒有追究我私自出聽風堂一事,此事确實是我一人主張,不關其他人的事。家翁年事已高,日日跟我在聽風堂擔驚受怕,我實在于心不忍。若案情仍未有進展,草民懇請督護準我阿翁和藥堂夥計先行回我那果然居住下。只要督護願保我家人平安,我可以留下來幫忙、任憑差遣……”
年輕督護的聲音冷冷響起。
“秦掌櫃憑什麽認為自己可以幫得上忙?先前将你留下,只因你嫌疑未脫。秦三友等人,亦是如此。”
秦九葉一噎,瞬間便後悔自己方才對此人下的定論。
哪裏來的什麽高尚清廉的做派?這人純粹就是鐵板一塊、不通人情。
來都來了,她怎能教他一句話就頂回來?深吸一口氣,秦九葉語氣飛快地開口道。
“督護說我等身負嫌疑,卻也遲遲找不到證據定罪,将我等扣押在聽風堂是否只為堵那悠悠衆口?疑罪理當從無,何況布衣草履之輩,若是當真有罪,又能逃到哪裏去呢?這九臯城牆之內最堅固的東西唯有民心,上位者最看重的應當是所謂的公平公正而非虛名。我見督護既連起居坐卧之時都身着此甲,應當最是明白這個道理。”
她這一通話說完,額角的汗已淌進衣領中,帶來一陣刺癢。
可她不敢動彈,更不敢擡頭去看那人神色,只在心中默默數着數,想着若是數到十對方還是沒有動靜,她便趕緊低頭認個慫将這篇揭過去。
下一刻,一片陰影落在她身上。
她知道那是邱陵來到了自己面前。
“擡起頭來。”
秦九葉有些僵硬地直起身子,望向眼前這個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男子。
他的眼神依舊冷厲,下颌有新長出的胡茬,薄唇抿了抿終于吐出一句話。
“聽你言外之意,是當真認得此甲?還是道聽途說了些什麽,此刻提起只為花言巧語取信于我?”
秦九葉一愣,随即微微沉了沉嘴角。
她雖得裝出一副做小伏低的樣子來,但心底實在是不喜歡對方這種居高臨下的态度,更不喜歡對方這種沒來由的揣測。
她仗着自己先前對他有那麽三四分了解,篤定對方不是那種輕易喊打喊殺之人,當下大着膽子上前一步,不等對方有所反應,擡手便扣住了他胸甲正中那塊半月形的鎖子。
“此甲以雙層月型鎖子打造,玄鐵結環、以三挂一,貼合似寝衣,堅韌不可摧。便是傳說中的月甲。”
也是黑月軍名字的由來之一。
但這最後一句秦九葉終究忍住了沒有說出口。
因為自當初在那樊大人的府衙中第一次提起時她便察覺,不同于邱家那位心不在焉的二少爺,長子邱陵顯然更在意這段家門過往,而這段已少有人提及的往事如今依舊會刺痛他。
她及時止住話頭,手也飛快收回,但對方卻已然色變,眼神中瞬間便彌漫起一種複雜的情緒。
“你是從何處得知此事的?”
秦九葉一頓,心中暗嘆自己方才急于自清自證,脫口而出的那一番話果然帶來麻煩,當下退開一步、又變回了那副膽小怕事的模樣。
“草民那位說書的朋友常講些江湖傳說或是野史趣聞,許是不知何時從他那聽來的……”
可她越是退縮,對方越是不肯罷休。
“黑月與邱家過往豈是江湖之事?何況‘黑月’二字被除名已有二十餘載,除了當初曾在軍中效力過的兵卒将士,再難有人知曉個中細節。”
秦九葉心中長嘆一聲。
她今日前來當真不是為了聊起這件事的。都怪她太過貪心,想為阿翁和金寶讨些便宜,結果反将自己搭了進去。
“是……是我阿翁同我說起的。”
她低聲說完這一句,似乎生怕對方再追問些什麽,連忙主動交待道。
“我阿翁年輕時在地方行伍待過幾年,後來因為家中母親病重便早早離開了。軍營出身的人對這些事情都感興趣,離開後也喜歡找人念叨,我從小便聽他說起這些舊事,從未真的放在過心上,他也絕非有心要提……”
“夠了。”對方突然出聲打斷,再開口時聲音已恢複了冷峻,“我沒興趣聽你說些雞毛蒜皮的家事。一盞茶的時間已過,我最多再予你片刻時間。若是再顧左右而言他,便不要怪我沒有耐心。”
是她想說的嗎?還不是他步步緊逼地問起來,她迫不得已才說起的呀!
秦九葉在心中又是一番咬牙切齒,面上還得一副能屈能伸的樣子,當下直奔主題道。
“我懷疑蘇府有疫,而康先生是這離奇疫病的知情者,因卷入其中而遭殺害。至于其中來龍去脈,暫時還未能理清,但那蘇府定有不妥之處,還請督護再親自去一趟探查明白……”
她這一番話不可謂不大膽,只因疫病一事是她自己推測,并無實據。
但她知道若此時還只是糾纏于康仁壽命案一事上,以自己目前的立場來看,這一番話的分量便要再打折扣,唯有将事情說大、說急,才有可能引起對方的重視。而如今那金葫蘆下落不明,她若再将蘇府中種種未來得及證實的怪聞一股腦倒出來,更會加重危言聳聽之感,唯有暫且避重就輕,先以醫者的身份抓住那“病”之一字。
果然,那邱陵聽聞此話過後沒有立刻駁斥她,過了一會才開口道。
“你是醫者,應當知曉疫病二字兇險異常,稍有不慎便會擴散開來,牽連者不止一二。可昨日壽宴我親自到場,蘇府上下并無異樣,蘇家老夫人也親自出席了的。你所說可有根據?”
根據倒是有的,只是全在那蘇府裏。
秦九葉心中飛快組詞造句,力求三言兩語之內将此事坐實。
“尋常人家若有染了疫症的病人,也會想辦法藏在屋中、避免見人,何況蘇家這樣的醫藥世家?定會極力遮掩,不教人察覺。那日蘇府宴客時天色尚早,卻在席間點滿琉璃花燈。那燈中摻雜的香料除有避蟲之效,亦是坊間預防疫病的通舉。不知督護可還記得天色将黑時才姍姍來遲的蘇家老夫人?她以帷帽織紗遮面,亦是以防護為目的才會有的裝扮……”
然而眼前這人卻不是那般好糊弄的,不等她說完當下便将她誅心的話堵了回去。
“老夫人年紀大了,恐感風寒,多加防護,也是正常。至于那摻了香料的琉璃燈,本就是宴客時博人一樂的裝點罷了。秦掌櫃若無實證、只是在誅心,便請回吧。”
對方說完又往前逼近半步,她卻一動不動、腳下仿佛長出了釘子。
“真相隐于尋常,事實現于微末,而人情流露之餘可窺一二。蘇凜對其母親雖言語上頗為殷切,但席間卻從未接近過老夫人半步,只讓下人在旁伺候攙扶,躲避之意明顯。老夫人現身不過片刻便又匆匆離去,督護昨日就在席間,應當比我更清楚此間異樣之處,否則也不會想要上前探究,最終卻被蘇家人擋了回來。且自問診之日過後,蘇家再未召喚過其他醫者入府,那位二小姐若已病愈,又為何沒有出現在壽宴之上?先前的大張旗鼓究竟是為了診治還是為了掩人耳目?康仁壽究竟只是應懸賞而來還是一早便是知情者?那令蘇凜不惜如此大費周章想要掩藏的病患究竟是蘇沐禾還是另有其人?這些督護可曾想過?”
她心知這次機會來之不易,愣是調動她那幾乎一夜未眠的腦袋,将自己徹夜苦思的種種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可對方仍只停頓了片刻,便冷冷開口道。
“秦掌櫃可是聽不懂官話嗎?你若無實證,再多推測也是無用。疫病一說事關重大,你可知造謠生事的罪責不比謀財害命來得輕巧?”
說了這許多,只教對方一句官腔便堵了回來,秦九葉不可謂不氣惱。
但她明白這便是她眼下的困境。
那直指蘇家最有力的證據她終究還是沒能拿到手。
而她越是急于抓住真相,那真相便越是引着她向更黑暗可怕的地方而去,冥冥中老天似乎有意讓她在這迷霧一般的案子中越陷越深。
年輕督護望着女子臉上倔強隐忍的神色,瞥見她身上那件磨白了袖肘的外裳和腳上那雙補了好幾層底子的布鞋,終究還是放緩了語氣。
“我知你急于為家人脫罪,但我身在督護的位子上,如若只聽信一面之詞和一些未經證實的言論便做出判斷,只怕獄中冤屈之人多過真正罪犯,而秦掌櫃同你那一衆親朋如今也已在郡守府衙中關押候審了。”
秦九葉擡起頭來,直視對方那雙年輕銳利的眼睛。
“誠如督護所言,樊大人那日雖訊問于我,卻并未查到我同我阿翁殺人的罪證,自始至終不過是在誅心。我若當真有些什麽,昨夜得了機會便該好好盤算如何逃走才是,又何必在此關頭冒着惹一身腥的危險、做這欲蓋彌彰的蠢事?不如閉上嘴乖乖待在聽風堂才好。”
秦九葉說這一番話的時候,本沒抱着多大希望。只因她已看透眼前之人是個只認公理、不通人情的鐵坨子将軍,“動之以情”這種招數在他身上過不了一回合。
可出乎她的意料,這一回,對方倒是沒有再多說什麽。
經過昨晚那一遭,她不知蘇家是否察覺到些許風吹草動。但就算如此,金葫蘆或許可以轉移,那奇怪的密室和其中的“秘密”卻不可能短時間內處理得不留痕跡。如果能夠盡快徹查蘇府、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定能發現更多線索。
想到這裏,秦九葉近乎抱着破釜沉舟的念頭,一口氣接着說了下去。
“康先生失蹤的時間與地點疑點衆多,蘇家難逃嫌疑,督護本就該第一時間徹查蘇家上下。督護不是說此案不破則九臯城內無安寧之日嗎?如今康仁壽陳屍二水濱已整整五日,城中無人不在議論此事,诟病郡守無能、官府不作為。督護遲遲不肯推進此事,是有意要樊大人難堪,還是當真已将蘇家人當做自家人、不想得罪了未來岳丈……”
“放肆!”
邱陵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冷酷。
他盯着眼前女子那副幹瘦的身板,似乎對自己先前的某些判斷生出了動搖之心。
都說溪淺亂流多、細草易傷人,如今來看,果然如此。
“秦姑娘看着弱不禁風,實則膽子倒是不小。”
眼下話已說破,秦九葉再不想端着先前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當下有些控制不住音調,語氣也急促起來。
“在下一介村野郎中、在這城中亦是無根無依,如何敢質疑背靠将軍府的堂堂斷玉君?如今鬥膽妄議幾句,實是被逼無奈,只是想催告督護此事緊迫。督護不信我所言不要緊,大可親自去蘇府後院探查一二,自然會有所判斷。再拖下去只怕……”
她急切地說着,生怕自己這一番進言弄巧成拙,對方因為不信任自己反而更加謹慎。
就在此時,一道聲音隔着門板在院中響起。
“督護可還在房中未起身?”
秦九葉聽得那聲音先是一愣,随即反應過來什麽,瞬間如墜冰窟。
那是蘇凜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