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求見
求見
隔夜酒在胃裏發酵,燒得人抓心撓肺,需得親自走一趟缽缽街的燒餅攤,叫上一碗胡辣湯、再配幾只剛出爐的吊爐燒餅,才算能讓人從裏到外地活過來。
陸子參放下手中的湯碗,用最後一小塊燒餅抹了抹碗底,随後将那塊餅丢進嘴裏。
昨夜那蘇府的宴席實在是令人頭疼,都怪那穿得花裏胡哨、總是嬉皮笑臉的二少爺,針對他一個外人也就算了,竟連兄弟情義都不顧、逮着他家督護不放,行酒的說辭一套一套的,他擋都擋不過來。
督護本就不善飲酒,還被東拉西扯到入夜才得以脫身。他總算有些明白,為何督護同自家兄弟總是隔着一層。
這兩人雖是一家人,卻不是一路人。既不是一路人,便不要勉強的好。
陸子參嘆口氣,對着随身的小銅鏡小心理了理胡須,這才向着幾條街外的聽風堂而去。
一手拎着一大摞新出鍋的燒餅,陸子參哼着柔美的小調踏進聽風堂,下一刻擡眼望去整個人吓了一跳。
秦九葉眼底烏青地站在天井前,聽見聲響擡起頭來、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聲音有些空洞無力。
“原來是陸參将。真巧,我正要尋你。”
陸子參将燒餅往一旁的石臺上一撂,利落抽出腰間別着的小本本,兩根手指捏着炭筆轉啊轉。
“前日送來的菜吃完了?還是柴火燈油又不夠了?我這都有數,今日正要給你們送些餅來,都是剛出爐的……”
秦九葉不等對方說完,便出聲打斷道。
“我今日想要出去一趟,煩請陸參将行個方便。”
陸子參手指頭一頓,再望向她時胡子眉毛都皺成了一團。
“案情還未明朗,秦姑娘若是硬要胡鬧,我便只能去禀了督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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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這麽麻煩,我要見的人就是他,你直接帶我過去便好。”
陸子參胡子一顫,聲音中帶上一絲疑慮。
“姑娘見督護做什麽?可是又想起了什麽?”
“我若是說了你不可生氣。”
陸子參爽朗點點頭。
“有話直說,最好不過。”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
“昨日你沒在,我自己出去了一趟。”
陸子參的神情凝滞了,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那女子又說道。
“我去了蘇府,參加了壽宴。其餘的事,我必須見了督護才能說。”
左右都是要提這要求的,繞來繞去還不如直奔主題。然而對于出聽風堂去見邱陵這件事,秦九葉并沒有十足把握。
她已做好準備,若這陸子參要鐵面無情到底,她便給自己下幾副“猛藥”,弄個半死不活的樣子讓人擡出去。
似乎過了很久,陸子參終于有了些反應。
只見他先是湊近她、狠狠抽了抽鼻子,随後有些詫異地退開來。
“你說你昨日也去了壽宴?那你身上怎地一點酒味都沒有?”
這一回換秦九葉表情凝滞了。
從前她也自覺脾氣有些古怪,可如今才發現,和她周圍的這些人相比,她可是再正常不過的那一個了。
沉吟一番,她斟酌着開口道。
“這件事或許可以容後再議。不知陸參将對我方才所提之事……”
她話還沒說完,陸子參已恢複了往常那副神色,義正嚴詞地說道。
“你當督護的話是耳旁風嗎?竟視這禁足令為無物,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他說完這一句,頓了頓又繼續說道,“秦掌櫃未遵守封禁的規矩、擅自外出,按規矩我必須上報督護了。至于這個中細節、違規詳情,便由你親自向督護說明吧。”
秦九葉終于擡起頭來,卻見那大胡子參将已經快步向外走去。
她原地蹭了蹭鞋,也連忙跟了上去。
聽風堂的正門就在眼前,就在她要踏出門去的時候,熟悉的聲音在她身後驀地響起。
“阿姊。”
秦九葉腳步一頓,半晌才回過頭去。
少年臉色蒼白、眼神陰郁地望着她,不知已經在那棵芭蕉樹下站了多久。
她想起昨夜情景,聲音不由得放輕了些,只擺了擺手說道。
“今日沒什麽事,你留下幫老唐理一理賬簿吧。”
少年并不理會她的“好心安排”,又向前邁了一步。
“阿姊要去哪裏?”
她扭過頭、不再看他,嘴上含含糊糊地應付道。
“我有事要去找督護一趟,你同老唐他們等我一起吃午飯,我回來路過缽缽街的時候再給你買些糖糕。”
她話說得飛快、聲音有些故作輕松的嫌疑,像哄個哭鬧的孩子一般試圖用幾塊糖糕将這篇揭過去。
但喜歡吃糖糕的是金寶不是他,他又怎會是個好哄騙的孩子?李樵的視線從秦九葉面上輕輕掠過,便已讀懂了其中含義。
她已經想好了。她一定要去見他。
半晌,少年終于又挂上了那種乖順的表情,從身後拿出一柄舊傘。
“今日這天瞧着要落雨,阿姊帶把傘吧。”
秦九葉盯着那傘看了一會,最終還是沒有伸出手。
“不用,最多半日的工夫就回來了。”
陸子參站在門外不遠處無聲地催促她,秦九葉最後看一眼李樵,示意他回屋去,随後轉身匆匆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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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葉跟着陸子參自城東鬧市中穿行而過。
早市已散了不少,只剩零星幾個菜販子擠在路旁,出籠的雞鴨叫個不停,沾了土的毛飛到半空中,好一會才落下。
秦九葉擡頭望天。
天色陰沉,四周無風,确實又要落雨。
時局似天氣,越是安靜無風的清晨,越是預兆着暴風雨的将至。
她一人身處這無法脫身的旋渦之中也就罷了,萬萬不能再拉上阿翁和金寶。
深吸一口氣,她将方才買好的糖糕揣進懷裏、低頭跟上陸子參的腳步,走進了那坐落在鬧市後街、看起來毫不起眼的督護府院。
若是樂觀的态度來看眼下發生的這些事,她去過了那郡守府,如今又光顧了這督護府院,也算是長了些見識,未來可以同自己那些徒子徒孫們吹噓一番了。
當然,前提是她要有這個福氣過了眼下這關。
想到此處,秦九葉不由得擡起眼皮、小心打量起四周來。
不得不說,這位九臯城新來的督護,來得似乎委實有些匆忙。
府院只是征了處先前存放地方官祿米的糧庫來用也就罷了,門口連塊匾也沒有,出糧的側門也不修道門堵着,就那麽對着街口大敞着。
門口石階鋪得倒是寬敞,栓個七八匹馬都不成問題,若非出入此處的都是些眉眼帶煞的行伍中人,只怕要淪為那些挑擔子的過路人歇腳的地方。
有了先前那雕梁畫棟的蘇府作為參照,這督護府院內便只能用“潦草”二字形容了。
四四方方的院牆被統一抹成了灰色,從外面看同附近人家的民宅也沒什麽兩樣,走進來一瞧,四處灰牆灰瓦灰磚一路鋪到底,連一棵遮陽的樹都瞧不見,更不要提什麽花花草草、假山亭臺。房檐上的野草倒是長起來不少,只是在那一眼瞧不見高處,所以壓根無人關注。
這府院的主人明明是個冷酷到刻板的主,可這院子卻處處透着一股不修邊幅。
而陸子參卻像是早已習慣了這周遭氛圍一般,快步穿過外院走向內院,其間嘴上一刻未停地交代着。
“你只有一盞茶的時間。時間到了,便要立刻離開。”
“一盞茶的時間?”秦九葉有些不解,更多的卻是擔憂,“一盞茶有些匆忙,我怕說不明白,督護若是再問起……”
“督護昨夜在蘇府折騰大半日才被放出來,今早又馬不停蹄地查閱公文和軍報,能抽出一盞茶的時間,已是十分不易了,”陸子參的語氣中透着幾分不客氣,說完後又自覺過火,聲音壓低道,“你也不必緊張,以我追随督護這些年的經驗來看,對他來說倒也沒有一盞茶說不完的事。你且在心裏默仔細了,一會不要磨蹭耽擱便好。”
是她想耽擱嗎?她若是能三言兩語說清楚那蘇府裏的彎彎繞繞,又何必憂心忡忡地來尋他?何況她又不拿官府的俸祿,憑什麽讓她操這個心?
秦九葉內心煩悶不已,面子上還要盡量謙遜、點頭稱是。
陸子參不再看她,邊走邊繼續抱怨道。
“這幾日城中也不太平,桑麻街的案子還沒完,回春堂掌櫃的事又鬧得滿城風雨,今日樊大人那邊又有差役來報,說城中走失了幾名乞丐,愣是要我們親自派人去解決。這不擺明了是要折騰死我們督護麽?今日是如此,明日就該阿貓阿狗了……”
對方還在嘟嘟囔囔地說着,秦九葉已經聽明白那言外的敲打之意了,連忙表态道。
“陸參将請放心,我今日要找督護說的事,絕不是什麽阿貓阿狗的事。”
陸子參腳下一頓,回頭很是微妙地看了看她和她懷裏那包糖糕。
“其實昨日你出了聽風堂的事,督護也是知曉的。你若當真是為了謝罪才來尋他,一會也可長話短說了。”
秦九葉渾身一僵,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自認主動坦白乃是“出其不意”,所以才能占得一點先機,卻不料人家其實早就知曉她的老底,一開始便将她這點算盤看了個透。
她手心冒汗,又想到昨日自己藏在那許秋遲身後偷看邱陵的情景,卻怎麽也回想不起來,對方究竟是何時察覺到她的。還是說那纨绔轉頭便出賣了她,已将她昨夜的種種添油加醋地說給他兄長聽了?
想到這裏,秦九葉渾身上下都有些擰巴起來,可那陸子參還在滔滔不絕地叮囑着。
“我家督護雖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可卻是個不會拒絕苦主的人。從前在縣裏行軍的時候聽個老婦抱怨田間事,也能聽完半個時辰,末了必為其解憂排難,是以後來不管到了何處,都有處理不完的瑣事,每日是雞鳴起身、三更還在點燈熬油,接連三年沒有沐休一日。我早就同他說過了,這般做事雖然升官升得快些,但未來肯定是娶不到媳婦的。除非哪家娘子願意帶着枕席日日同他擠在軍報案牍與兇案罪證之中,再忍受他三天不露面、五天不着家的作息習慣……”
秦九葉小雞啄米一樣點頭應和着,內心的白眼卻已翻上了天。
雞鳴起身,三更苦熬,多年無休。這有何可吹噓的?這不就是她的日常生活嗎?
何況對方有官職在身、拿着官家薪俸,辛苦點又怎麽了?不只是她,每一個靠自己雙手吃飯的人,不也都是如此嗎?
白眼翻完,秦九葉又想到了別處。
不過話說回來,以邱陵這樣的出身來說,活成這般模樣确實有些少見。且轉念一想,單從作息這一條來看,他們倒是很相配。
她不會嫌他活得辛苦,因為她比他還要辛苦。
大家每日辛苦完畢,還可以短暫交流一下誰更辛苦的問題,氣氛一定十分和諧……
秦九葉的思緒正有些飄飄然,前方的陸子參已帶到了地方。他扶着一扇半掩着的門板立在她面前,聲音前所未有的嚴肅。
“你且在這裏等督護喚你進去。督護查案的時候都睡在這裏,你只能在外間候着,裏面的一張紙、一根筆都不要動,否則……”
“小的明白,請陸參将放寬心。”
不遠處有人急聲喊着陸子參的名字,他應了一聲,随後看了看她,轉身快步離開了院子。
四周安靜下來,隔着門口那道遮光用的竹簾,秦九葉幾乎聽不見內間的動靜。
邱陵當真在裏面嗎?是已經醒了還是仍在睡呢?她究竟要等到什麽時候?
原地轉了幾圈,又四處張望了一會,秦九葉便有些站不住了。
東西她是不會動的,偷偷看一眼總行吧?
伸出尾指勾住那分隔裏外間的竹簾,她斜着眼向內裏望去。
視線所及之處光線十分昏暗,那是因為窗子上罩了白布。整個房間幾乎淹沒在各種卷牍和書籍事簿中,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是正中那張十尺來寬的條案前後,那案上也是堆滿了亂糟糟的東西,七八盞油燈擠在一起,裏面的燈油都見了底,想來是那徹夜苦熬之人連起身添燈油的空閑也不願浪費,只教人不斷送來新油燈。
那樣一絲不茍、克制嚴肅之人,私下裏竟是這副髒亂差的鬼樣子嗎?
更教秦九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整個房間莫說床榻,就連一把稍寬些的椅子都沒有,也不知這房間的主人究竟睡在何處,又在這樣的地方度過了多少個夜晚。
這是能住人的地方麽?就是軍營裏的馬住的地方可能都比這裏舒服吧。
秦九葉搖搖頭,正要小心退回來,不料那道竹簾卻勾住了她的發髻。
她只覺得頭皮一緊,忍不住低呼一聲,腳下一個踉跄便跌進那裏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