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長夜難平
長夜難平
聽風堂這一晚的夜,似乎格外漫長。
供奉着半截神像的正殿中,隐隐有壓抑的呻吟聲在石頭間回蕩。
這覺是徹底沒法睡了。
秦九葉嘆口氣,慢慢掀開被子,翻身下了床榻。
她沒有穿鞋、也沒有點燈,就摸着黑一步步向那發出細微聲響的正殿走去。
初夏入夜後的石磚地上還有些微涼,她縮了縮腳趾,推開了那扇門。
少年蜷縮在正殿一角的地鋪上,冷汗濕透了他的衣裳,他的背脊在薄薄的衣物下、好似就要劃破水面的魚背一樣突起,随着沉重的呼吸而顫抖起伏着。
突然,那人形一顫,似乎是要清醒過來,一旁的女子立刻緊張起來,抓起殿門旁立着的燒火棍握在手裏。
過了一會,那角落裏的人又恢複了先前的樣子,原來只是翻動了一下身體。
秦九葉站着看了一會,輕輕松口氣,拉了塊破了洞的蒲團墊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她的動作很輕,但若放在以往,也是逃不過任何一個安寝中的武者的。
但今夜疼痛和蟻噬般的折磨撕碎了他的警惕與防備,那具身體上的每一截筋骨、每一寸血肉都在對抗這種痛苦,他的靈魂脆弱而無助,在黑暗中獨自蜷縮在角落,艱難地等待着天光。
她摸了摸他的額頭,又伸出手指探了探他的頸間和脈相,拿出炭筆記在随身的本子上,最後又坐回到蒲團上。
這是解藥發揮藥效時帶來的反噬,痛不在她身,身為醫者,眼下她确實也沒什麽可做的了。
破碎的聲音夾雜着沉重的呼吸聲隐隐傳來,似是又一陣難言的痛苦襲來。但他始終背對着她,她并看不到他此刻臉上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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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葉托着腮靜靜看着李樵的身影,思緒一時間有些恍惚。
從前她坐診的時候,常常要念叨很多話:煎藥時要盯着些、飲食上要注意些、入夜後要看顧些、用藥的時辰要記着些……這些話往往不是對病患本人說的,而是說給那些陪着病人來問診的親友們的。畢竟一個人在生病的時候往往是很脆弱的,他不能自己顧全許多事,需要旁人的看護和照料。那些在果然居千方百計賒賬拿藥、賬面一拖再拖的窮人家,在照顧生病的家人時往往也是不吝付出、不求回報的。
人有時确實是有些奇怪的。陪伴不是入口良藥,即并不能緩解病痛、也不能根除病竈,但她卻發現:那些有家人陪伴的病人往往好得更快些。
即便如她這樣生活艱難的人,也有阿翁和金寶在旁陪伴。
可如今她眼前的這位,卻是誰也沒有的。
又或許他也曾有過噓寒問暖的親人和朋友,只是眼下這一切需得他自己扛過去了。
她還沒有見過第二個似他這樣的病患,自然也無法完全預料到整個拔毒治愈的過程究竟會怎樣,所以将解藥遞給他的時候,她盡可能誇張地威脅恐吓了一番。
事實證明,她的威脅恐吓也并非毫無來由。
對于那些生病的人來說,治病的過程越痛苦,往往便越想拖延逃避。特別是當那病症沒有折磨人到不能忍受的地步的時候。所以她也沒有料到,李樵會當着她的面服下解藥。
或許,他比她想象中的還想要活下去。
想了想,她慢慢伸出手,輕輕覆在他的後背上。
手下那具有些燙人的軀體微微顫抖着,她放松五指、輕輕順着他的背,直到那顫抖變得緩和些,呼吸也平順了許多。
前幾日積在瓦間的雨水順着檐角落入院角的水缸中,滴滴答答、有規律地響着。
人的記憶是如此奇怪,有時昨日發生的事今日便記不清了,有時很早很早以前的事卻無論如何也忘不掉,以至于每每觸景生情之時,都會清晰浮現在眼前。
就像如今已經多年過去,秦九葉依然記得小時候生病、楊姨拍着她後背時的感覺。
水滴的聲音在靜谧的夜裏越發響亮。由遠而近、由緩變急。
咚、咚、咚……
恍惚間,她感覺自己又回到了當年窦五娘敲響柴門的那日早晨。
果然居的招牌剛做好沒多久,她自己算了很久的良辰吉日,正要将那牌子挂出去,柴門便被敲響了。
她臉上挂着笑去開的門,以為大清早就有客人找上門來,一切都是個好兆頭,她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然後她便看到窦五娘從懷裏掏出一封皺巴巴的書信,信上有秦三友歪歪扭扭的親筆落款。
秦三友沒怎麽念過書,會寫的字就那幾個,有什麽事寧可跋山涉水親自來尋她,也不肯花錢請人寫封信送過來。除非是有什麽大事,而他自己又抽不開身。
她拆開那封信,只讀了一行便沖了出去,一口氣跑到村口才想起什麽,又跑回果然居将過去這些日子賺得所有銅板都拿布包起來,随後又用壓箱底的幾棵老參在城外的雜貨商人那換了十兩銀子,向綏清山趕去。
離開九臯後,她不敢停歇、一口氣跑到第一個驿站,花了那布包中一半的銀錢雇了輛馬車趕路。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馬車,沒想到馬車原來并不如想象中得快,以至于後來她總是會回想起這一段,覺得如果當時她會騎馬,是不是一切或許都會不一樣。
馬車停在那間熟悉的茅草房前的時候,她便已經知道了一切。
秦三友站在那裏一言不發,只搓着手看着她。他的身旁站着個穿藍褂子的土郎中,見她來了像是交差一般,三言兩語便将屋裏人生了什麽病、又是怎麽走的交待完了。
在她不知道的那些歲月裏,楊姨病了整整九個月。但那郎中卻只花了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說完了。
末了,他從她手裏取了剩下的診金便要離開,被她一把拽住了。
她問那郎中,咳疾發熱都不算絕症、為何不肯施針救人?那郎中說,起先只是咳疾,可後來便拖成了痨症。最好的治療時機在早期,拖過了頭兩個月便幾乎沒救了。他來的時候,那女人已經病得咳血、說不出話了。他看對方實在可憐,又窮得住在一處漏雨的茅草房裏,痨病本就沒什麽藥可醫,吊命的方子百八銀錢一副,治不治得好誰也說不準,那女人連米湯都咳得喝不下幾口,施針恨不能都要紮在骨頭上,他覺得與其讓她繼續受折磨,沒熬過去或許也是一種解脫……
後來,秦九葉便不記得那郎中又說了些什麽了。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被村裏的七八個人按在地上、動彈不得了。聽那些人說,她跳到了那郎中身上,一邊掐着對方的脖子、一邊咬着他的耳朵不松口。
此前她從未打過人,同人說話都是低眉順眼、好聲好氣的,是以她的舉動當場便将所有人都吓傻了,老秦隔天便将她關在了柴房裏,說什麽也不肯将她放出來。
她在柴房待了三天三夜,聽着外面的人亂哄哄地奔喪、守靈、下葬,匆匆送走了楊姨。
其實,她不是不理解那郎中說的話,但她依舊有着不能消解的恨意。
因為那郎中不懂楊姨的處境。人不處于那樣的境地,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那種一定要活下去的信念的。
對于大多數得了重病備受折磨卻醫治無望的人來說,死或許确實是一種解脫。
但楊姨不一樣。司徒家薄情寡義,金寶那時還小,能夠依靠的人只有她。她方從夫家解脫出來,本可以做些自己一直想做的事、過幾天屬于自己的舒坦日子,她多渴望能活下去啊。為了活下去,她可以獨自忍受很多痛苦煎熬,這樣的人的性命,為何偏偏沒有人珍惜?而她雖然想去珍惜,卻為了賺自己那幾兩銀子永遠錯過了那個機會。
她無法責怪老秦。老秦要照顧楊姨抽不開身,他半個月前便差人寫了那封信,但那信卻在今日才送到。村子裏窮人之間傳的書信,差不多都得用上這些時日。她能責怪的人只有自己。
早在去年回綏清的時候,她便看出楊姨身體有些不好了。她那時以為只是普通咳疾。她留下了幾張藥方、留下了一些銀錢,唯獨沒有留下自己。
如果她能留下,果然居或許不在了,但楊姨卻能活下來。
她那并不富裕卻待人慷慨、生性善良羞怯卻教會她捍衛尊嚴、歷經苦難卻一件壞事都沒做過的楊姨,最後被“無藥可醫“的痨症和百八銀錢的“吊命藥”給活生生地逼死了。
每當想起這個事實,她都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就這麽望着頭頂漏了洞的瓦片直到天亮。
自那以後,老秦再也不敢在她面前輕易提起楊姨了。她也努力将自己的心情整理得很好,即使之後金寶被送了來,她也從未因為楊姨的緣故在金寶身上找過不痛快。
金寶是個很矯情的人,又總有些上不了臺面的小心思,随了他那六親不認的親爹一家,唯獨沒有楊姨的影子,自然也不會觸動她的種種情緒。
情緒對她來說是最沒用的東西了。既不能給她銀子,也不能讓楊姨起死回生。
老秦送她去學醫的時候便叮囑過她,治病救人是不分高低貴賤的。但楊姨死的那天她便明白了:這根本就是一句謊言。
她也曾想過,這世間生財之道有那麽多條,為何她偏偏要走上行醫救人這條路呢?
有時看着那些垂死掙紮又最終走向康健的江湖客,她心中沒有悲憫、只有憤恨。這些殺人無數、惡念叢生的無恥之徒都能活下來,為何她的楊姨偏偏不能?她試圖為這荒謬的一切尋找一個理由,最後只得出一個結論:因為他們有足夠的銀子,而楊姨沒有。
既然如此,那倒也簡單。
銀子、銀子……更多的銀子。
她能守住的東西不多了,她必須要拼盡全力才行。
所以她沒日沒夜地在果然居忙碌,希望能用銀子守住阿翁和金寶。這就是她人生的準則,這就是她不可動搖的信仰。
她以為自己會信奉一生的信仰。
可不過數年之後,在那條大雨瓢潑的泥濘小路上,她便背棄了自己的信仰。
但或許只有她自己明白,她只是在那一瞬間看到了當初苦苦求生的楊姨。
她做了一件令自己後悔的事,但不做這件事她會更加後悔。後悔到每每入夢都能回到當初在柴房裏的日日夜夜,聽見那出殡時唢吶的哀號聲。
她不是什麽大善人,她只是個窩囊憋屈的贖罪者。
在果然居的歲歲年年裏,她沒有救過任何一個“陌生人”,她只是救起“楊姨”很多遍罷了。
秦九葉一眨不眨地睜着眼、盯着聽風堂正殿中的那尊神像。
神明是不會了解凡人的煩惱的,就像凡人不會理解蝼蟻之苦。
所幸她還擁有一片蔽身之瓦和一夜安寧。就讓長夜平息她的不甘與憤懑,就像從前許多次一樣。
角落裏的人終于不再發出難熬的聲響,陷入力竭後的昏沉之中。
秦九葉拉起薄毯蓋在少年身上,想了想,又将那把鏽了的刀放到離他更近的地方,随後光着腳、像來時一樣安靜地離開了房間。
刀的主人抱緊了那硌人的刀鞘,呼吸終于漸漸平穩。
夜色中的石頭大殿終于真正安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