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七日的解藥
七日的解藥
今夜的邱府依舊安靜,今夜的邱家二少爺依舊晚歸。
許秋遲快步穿過垂花門、直奔內院,臨到最後一道月門前又停住腳步。
他特意在原地站了一會,豎着耳朵聽院裏面的動靜,最終确認他那好兄長确實沒有回來後,這才露出一個有些古怪的笑來。
“倒是我自作多情了,竟想着他若是喝醉了,興許會拐個彎回家來看看。”
姜辛兒看他一眼,不由得出聲道。
“督護酒量雖淺,但也從不喝多,所以……”
然而她話音未落,前方那一身酒氣的人已欣欣然邁步向前去了。
“這不正好?他若是回來,咱們的麻煩事可多了呢。”
綠影晃動,緩步而至的柳裁梧與姜辛兒擦身而過,對她柔聲開口道。
“辛兒姑娘今天辛苦了。懷玉嬸那邊備了宵夜,你填填肚子,然後早些歇息吧。”
姜辛兒的目光落在許秋遲的背影上,似乎想要再開口說些什麽,但最終還是行了個禮便退了下去。
許秋遲聽得那熟悉的腳步聲越走越遠,半晌突然賭氣般坐在了一旁的假山上。
假山就在水塘旁,水塘中如今多了一點白色,抖着屁股在綠水間穿梭往複,正是這府中新晉的小霸王“秦掌櫃”本鴨。
偌大的池塘只它一只鴨撒野,當真是日日都快活似神仙。
錦衣少爺遠遠看了一會,眉間的弧度似乎終于柔和了些,開口懶懶交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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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此處坐一會再進去。柳管事今日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不急,還有一事。”
許秋遲轉過頭來,笑得滿面春風。
“姑姑今日這是改了性子?往日不是多一刻也不願和我待在一處……”
女子早已換下方才宴席間多情含笑的面具,上過妝的面容一點表情也沒有,像是皮影戲裏方才描好油彩的假人。
她從袖間取出一樣東西,随手遞了出去。
“這東西,還請二少爺收好。”
笑意自許秋遲面上褪去。他盯着女子手心上那只造型精巧、鑲滿寶石的金葫蘆,遲遲沒有伸出手。
“柳管事當真是手快。”
柳裁梧牽了牽嘴角。卸掉那層僞裝之後,就連笑一笑都令她厭煩。
“二少爺說笑了。”
她這雙手在習得那殺人之術前,不知摸過多少花樓恩客的錢袋、花魁名妓的妝奁、柳巷鸨母的錢箱。
她連舞娘絲履上繡鴛鴦眼的米珠都能轉瞬間取下來。區區一只藏在衣服裏的金葫蘆,又算得了什麽呢?
“二少爺打算如何處置這物件?”
許秋遲不答反問。
“這東西柳管事是從何處得來的?”
柳裁梧頓了頓,還是如實說道。
“從蘇府一個婢女身上。”
許秋遲沉吟片刻,終于将那金葫蘆拿了過來。
“我那血芝可是下了血本,那蘇凜卻并未放在眼裏。現下來看,或許是蘇府裏那位病人壓根用不上了也說不準。”
“這便要二少爺自己查個清楚了。不過……”柳裁梧眼前閃過那紫衣婢女打量自己時的神态,斟酌片刻,終究還是沒有說盡,只淡淡道,“二少爺日後可要分清內外親疏、輕重緩急才行。今日不過是個金葫蘆,明日可能就是別的了。我不是姜辛兒,不可能時時刻刻跟在二少爺身邊,若是出了纰漏,只怕阖府上下都要跟着受罪。”
若說這邱府中,還能有一人用這種不客氣的語氣對他說話,便也只有眼前這女子了。
許秋遲眨眨眼,語氣反而放得更加輕柔。
“就算柳管事時時刻刻跟在我身邊,但世事無常,該來的總會來的。這一點,你應當比我更清楚吧?”
若說這天底下,還能有一人用這種不管不顧的方式戳她的痛處,便也只有眼前這一臉無辜的年輕男子了。
柳裁梧不再看他,低頭行禮,動作板正流暢得挑不出半點毛病。
“我只是按二少爺的吩咐做事,旁的我既不知曉、也不明白。天色已晚,二少爺早些歇息吧。”
綠衣女子說罷,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
又過了一會,假山旁的人終于動了。他随手在石桌上的漆盒裏抓一把豆餅捏碎、扔進池塘中,各色游魚聽得動靜紛紛聚了過來,唯獨那點白色仍漂在不遠處梳着羽毛。
許秋遲輕嘆一口氣。
“找你來是為了治一治這一池子惡魚的。你倒好,只顧自己自在。”
仿佛聽懂了他的話一般,下一刻那鴨子轉了個身,只将屁股對着他。
“秦掌櫃,你說我該将你放在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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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過中天,子夜時分。
秦九葉輾轉難眠。
她一閉上眼便仿佛又回到了蘇府那處詭異的小院,那牆上的小洞就在她眼前,花腿蜈蚣從那洞裏鑽出,恍惚間那洞似乎動了動,随即變成一只長在牆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
黑暗中隐隐傳來咔嗒咔嗒的聲響,一下下像是敲在她的骨頭上……
秦九葉猛地睜開眼,突然意識到那聲音不是幻覺,而是從院子裏傳來的。
她一骨碌從那臨時拼出來的破板床上爬起來,又豎着耳朵聽了一會,當下趿拉着鞋子向院子裏走去。
靠近小廚房的牆根處,一道人影正蹲在地上,埋着頭不知在做什麽。
先前那陣聲音越發清晰,秦九葉暗中觀察了半天,才終于看出些門道來。
“你、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蹲在那裏做什麽?”
少年身形一頓,随即緩緩站起身來,手裏還拿着一根沒掰斷的樹枝,似乎沒想到此時會有人出沒,半晌才轉過頭來。
“整理這些……柴秧。”
她順着他的腳下看去,牆根處是按粗細分成的幾捆柴秧,每一根都相同長短、相同粗細,斷面整齊地仿佛城東蓮香樓的筷子一般,已半點都沒有先前的模樣。
一個瘋瘋癫癫的杜老狗還不夠,這李樵又搭錯嘞哪根筋了?這聽風堂裏到底還聚着多少怪人?而她又要和這些人在同一屋檐下相處多久?
秦九葉很是悲傷地思索了一番,最終只是神情恹恹地說道。
“這些事又沒什麽緊要,白日裏再做就好了。”
說完,她提了提褲子準備回屋繼續醞釀睡意,冷不丁那少年的聲音卻在背後響起。
“這麽晚了,阿姊還沒睡麽?”
是啊,都這麽晚了,她早就已經睡下了,還不是被他發出的奇怪聲響吵醒了這才出來一看究竟的。
身體很疲憊,思緒卻停不下來,她想她應該立刻回去在床板上躺好,再默背幾遍醫藥大典助眠,可腳步頓了頓,她還是轉過身來。
“有事說事。”
他就站在那裏,手裏捏着那根樹枝,神情卻前所未有的認真。
“阿姊覺得,今日我表現如何?”
大半夜的不睡覺蹲在牆角掰樹杈子把她吵醒,就為了問她這個?
秦九葉胸口憋着一股氣,但還是想辦法把那股氣壓了回去。
她在蘇府碰了釘子,又在許秋遲面前認了慫,總不至于反過頭來在自己人身上撒氣,最後落得個欺軟怕硬的名聲。她是當掌櫃的,丢什麽都可以,就是不能丢了人心。
斟酌一番,她誠懇評價道。
“表現不錯,比金寶強些。”
誰知那少年似乎并不滿意,下一刻竟皺起了眉頭。
“只是強一些麽?”
和金寶比來比去是什麽值得他如此上心的事嗎?
秦九葉更納悶了,但轉念想起許秋遲左紅右綠、籠絡人心的樣子,又覺得滿足自己人這點微不足道的要求也沒什麽,反正誇贊的話又不需要花銀子。
她剛想寬慰幾句,一擡眼卻發現對方不知何時突然走近了。
李樵的身影在夜色中看起來格外瘦瘦高高,像是天井旁那株芭蕉成了精。
他既沒有故意攔着她、也沒有做出脅迫的姿态來,但她就是覺得自己無法挪開半步。
先前在蘇府他握住她的手時也是如此。
他不是個一入江湖就被人追着砍、報仇未果先把自己弄了個半死不活的倒黴蛋嗎?為什麽有時候偏偏又要擺出這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來?
“與其四處攀比,不如繼續努力。”
她丢下一句話,轉身便要回屋。
“其實那金葫蘆……今日我瞧見了。”
秦九葉的腳步終于停下,半晌轉過頭看他的時候,臉上的神情有些晦暗不明。
“什麽意思?”
“我說那金葫蘆,我看見了。就在蘇府的一個婢女身上。我怕貿然出手會驚動對方,便讓她先走了……”
他還要繼續說什麽,女子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眼睛裏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兇悍的光。
“為何先前不說?以為我好糊弄嗎?”
為何先前不說,現在反而單獨對她說?這話又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說給她的目的又是什麽?從一開始他要跟去蘇府,她便覺得蹊跷,如今又來這一出。她秦九葉可不是個糊塗人,能讓個撿來的毛頭小子處處牽着鼻子走。
她平日裏很少以這副面孔示人,便是親近的人見了也要愣上片刻,可那少年不知為何,整個人不退反進,望向她時,那雙淺褐色的眼睛裏幾乎能泛出水光來。
“因為我只想對阿姊一人說起,”少年頓了頓,聲音越發低沉,“有些事,我不想旁人知曉。就我們兩個知道就好。”
饒是同各式各樣的江湖人打過交道,眼前這一幕也令秦九葉困惑不已。她不明白對方在想什麽,也不明白他要什麽。
她盯着那張臉許久、揪住對方衣襟的手慢慢松開,半晌才慢吞吞問道。
“你還看見什麽了?”
李樵搖搖頭。
“沒了,就這些。不過你若需要,我可以回一趟蘇府,将那婢女綁出來審一審。”
對話開始向着奇怪的方向發展,秦九葉連忙開口制止。
“我只付了你在果然居幫工的工錢,多了的我可使喚不得。這次蘇府的事純屬節外生枝,你能平安回來、再探得一點消息,已經很好了。其餘的實在不必。”
“聽說先前果然居若是本月賬面不錯,司徒兄便能多得兩次吃糕的機會。這次既然我表現得不錯,阿姊就沒有什麽獎勵嗎?”
金寶這蠢貨,平日裏看着同人勢不兩立的樣子,竟連每月吃糕的事都透了個徹底。
對方說這話的時候,又用那種直勾勾的眼神看着她,直把她看得心裏打鼓、額頭冒汗。
“你想要什麽獎勵?”
“比如……”他不斷靠近着,直到她能感覺到他溫熱的氣息略過耳畔,“……比如阿姊承諾于我的解藥。”
原來,是解藥的事。
心跳驟緩、氣息也一頓,秦九葉感覺自己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但又好似有什麽東西被一下子從胸口抽出來一樣,半晌才點點頭道。
“也好。”
也好。早日将他想要的東西給了他,他或許就不會整日用各種各樣奇怪的舉動來幹擾她了。
秦九葉想了想,轉身回到自己的屋內,不一會拿出個疊得四四方方、掌心大小的粗紙包來。那紙包看着不像是解藥,倒像是誰家小孩吃剩的包糖紙。
他伸出手去拿,她卻沒有松手。
李樵頓住,擡頭看向對方。
“阿姊還有何顧慮和要求?一并說了吧。”
她看着對方那張恢複了平靜的臉,自我調整了一番後,也用一種毫無起伏的聲音開口說道。
“眼下我還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這個只能算是半成品,也沒有做太多。先前想着穩妥完善些再給你,但你若不介意,早些試過也好,我也可以根據你的情況将用藥和用量做些調整。”
“我不介意。”
他怎會介意?過往這些年裏,他往自己身上試過的藥和毒沒有上百也有數十。
他的命是自己撿來的,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樣不顧死活的嘗試是為了什麽。
女子望着他的臉,顯然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聲音前所未有的嚴肅。
“你中的毒類似前朝修道之人服用的逍遙散。逍遙散原本是為想要通鬼神的巫祝或修道者準備的,因為煉制過程複雜,每爐逍遙散的藥性多少都有不同,有些藥性微薄、服下後只能算得上隔靴搔癢,有些又藥性猛烈、服用者會當即七竅流血而亡。但不論何種成色的逍遙散,都會令服用者漸漸上瘾。”
“在巫祝祭司當道的世道,煉丹原料常常枯竭,逍遙散漸漸變得千金難求。最激烈的時候,為了一爐還未煉成的逍遙散打得血流成河的事也不是沒有過。後來人們終于醒悟過來,想要借助其他方法抹殺掉逍遙散的威力,但最後無不以失敗告終。服用過逍遙散的少有善終之人,而這種丹藥最終也被列為禁方,漸漸失傳消失。”
她終于停下來,而他仍不明白她說這許多話的重點。
“所以,逍遙散沒有解藥?”
秦九葉搖了搖頭。
“不,恰恰相反,那時醫術精進的聖手遠比現下要多,不少人都制出了逍遙散的解藥。但這些解藥卻少有人願意堅持服用。”
“為何?”
“這便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所謂解藥并非都是服下後便令人神清氣爽、渾身舒暢的。那往往都是想要賣藥的騙子的話術。真正的解藥是要遏制沉積在你體內的毒物,又或者切斷你身體對某種毒物的依賴性。這個過程是極其痛苦的,一旦開始你便不可停藥,更不可複用這種毒物,否則一切努力都将前功盡棄。我說的這些,你可明白?即便如此,你也願意試上一試嗎?”
少年不說話了,他盯着她手中那只紙包,似乎被她方才的發問難住了。
罷了,有時候人的意志堅定與否,與他是否擁有強健的體魄沒有太大關聯。這一點,她在目睹過那些清創時哭爹喊娘的江湖客時,便已經明白了。
許久,就在秦九葉要将那簡陋紙包收回去的時候,李樵終于伸出了手。
他接過那紙包,拆開來看了看,随後從那些豆子大小的藥丸中挑了一顆吞了下去。
秦九葉定定看着他做完這一切,半晌才沉聲道。
“作為為你研制解藥的醫者,我會将你的症狀、服藥後的反應如實記錄下來,在此期間你不得向我隐瞞任何情況。所謂諱疾忌醫、謬以千裏,就算是一些難以啓齒的狀況,你也要一五一十地告知于我。聽明白了嗎?”
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反而歪頭看向她,抛出了一個她回避已久的問題。
“解毒的過程這般艱難,我又付不了診金。阿姊既不要求我做更多的事,如此費盡心血地做這一切的緣由是什麽呢?”
秦九葉沉默了。
她的面孔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消瘦,臉頰上的陰影随着她牙關咬緊而加深。
“你以為我圖你什麽?”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空洞,隐隐卻又透出一種沒來由的遷怒,“要知道,這世上付不起診金的病人有很多,你又有什麽特別?”
他沒有被她奇怪的反應吓退,反而不知死活地笑了。
“我倒是不知,阿姊原來是個喜歡助人為樂的大善人。”
女子擡頭看向他,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有無法遮掩的洶湧情緒。
他知道他踩中了她身上最痛的一塊骨頭。但下一刻,那些情緒突然便從她眼底飛快褪去,只剩下一點麻木。
“一日一服,一次一顆。七日之後,再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