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少爺有請
少爺有請
與聽風堂一街之隔的聞春巷外,夜巡的小隊已在約定好的石橋下彙合。
橋下水靜流,橋上月正濃。鐵蹄聲由遠而近,踏碎一地月光。
來人從馬背上翻身而下,橋下等候已久的數名小将齊齊躬身行禮,一人随即上前一步低聲複命、正是督護參将陸子參。
“禀告督護,一刻鐘前有人從聽風堂逃出來,往城北的方向去了。那人手段陰毒、手腳輕得似鬼一樣,暗器突襲了我們的人,張闵和周力覺察後跟出兩坊的距離便跟丢了。請督護下令,通知城北戒嚴,徹查此人。”
邱陵沉默片刻,随後才淡淡開口道。
“我讓你親自帶人守在聽風堂,你為何不在?”
陸子參那張須發濃密的臉已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半晌過後,他再難掩愧色,單膝跪地請罪道。
“入夜後屬下發現城東有動靜,便抽調人手前去查看,不承想卻是先前鬧得很兇的那盜賊。此人在城中作亂已久,行事越發嚣張,與那城外劫道的悍匪無異,屬下實在不能容他再放肆下去,這才親自去拿人……”
“你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年輕督護語氣冷靜得聽不出任何怒氣和責備之意,似乎一心只在分析局勢,“對方有備而來,不僅摸清了城中宵禁時期的布防,還摸清了你們幾個的性子,絕非等閑之輩。”
陸子參的腦袋埋得更深。
最近不知是怎地了,自己總是三番兩次地被人挑唆情緒,陷入辦事不利的處境。要知道,從前他可不是如此的。定是那姓李的小子帶來的一股邪風,将他的胡子都給吹歪了。
“屬下辦事不力,任憑督護處置!”
“辦事不力,軍法處置。眼下就不要在我這裏廢話、浪費時間了,”邱陵邊說邊從身上取出一張标記過的城池簡圖交到陸子參手上,“這是我簡單标記過的圖紙,你即刻帶少衡搜尋幾處重要的石橋和碼頭,靠近河道的淺灘附近也不要放過,其餘人按先前布控收網。不論是否有收獲,天亮之前都務必回府禀報。”
對于這樣一座靠水吃水的城池來說,“路”之一字有時遠不止街巷幹道那樣簡單。
陸子參瞬間會意、連忙接過圖紙,衆人齊聲領命,各自翻身上馬,依照先前分好的編號散成四五個小隊,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Advertisement
陸子參走在最後,臨行前實在沒忍住、回頭多嘴道。
“方才那聽風堂裏動靜不小。督護若是放心不下秦姑娘他們,便去聽風堂看一眼吧。”
他說完這一句,似是生怕自家督護下一刻會開口斥責、為他今夜行徑再記上一筆,連忙夾緊馬肚、飛速離開了石橋。
石橋前再次安靜下來,邱陵站在原處,許久轉頭望向不遠處守器街的方向。
白日裏魚龍混雜的聽風堂後街眼下空蕩蕩的,黑夜中只能看見聽風堂中的一點模糊的亮光,隐約有些人聲傳來,慢慢又歸為平靜。
他站在那裏觀望了很久,直到那院子徹底恢複了安靜、燈火也熄了,這才調轉腳步、上馬離開。
****** ****** ******
子時一過,九臯城漸漸起了風。
月亮從雲層中露出片刻,不一會又隐入陰雲之下,連帶着整座城都跟着明暗變幻起來。
城南城北交接處的一條安靜細流中,一道影子安靜破開水面而過,快得連河邊新長的細草都沒有被擾動,若不細瞧只怕會以為不過是一尾浮上水面透氣的河魚。
終于走出最後這段水路,那影子緩緩靠近岸邊、浮出水面來。
影子的動作很慢,河水化作水珠從其身上那件特質的魚皮水靠上滑落,幾乎沒有聲響。
影子一步步走出河水,迅速脫下那件水靠放入背囊中,随後匆匆奔上那座岸邊的石橋,石橋橋拱處擠着兩個斑駁的小字,隐約是“了無”二字。
這石橋又短又窄,一眼便能望盡每一個角落。
過了這座橋便是北城。而今夜的北城,注定不會有人注意到一道從水裏鑽出來的影子的。
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黑影轉瞬間已踏上橋面。
“夜路難行,我家少爺請姑娘搭車。”
冷不丁,一道有些冷傲的女聲在背後響起。
那黑影頓住,并沒有立刻轉過身來,開口時竟發出的是女子的聲音。
“你來看我熱鬧?”
紅衣女子抱刀立在橋頭那株老桑樹的枝幹上,衣擺因夜風而微微飄動,像是一卷在夜風中展開的戰旗。
“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我家少爺好心要幫你,你又何必在這惡言惡語?”
橋上一身黑衣的女子笑起來,笑過後聲音更冷。
“我便是再不濟,也輪不到你一個被人嫌棄的臭丫頭來奚落。再來招惹我,我便反手在你這張小臉上紮幾個眼出來,看你以後還如何伺候你家少爺。”
江湖之中,真正有本事且狠心之人是不會在口舌上浪費時間的。他們會選擇直接出手,讓對方再沒有開口的機會。
這道理姜辛兒從前是不懂的。若是以往有人這樣用言語激她,她便會怒氣上頭、提刀而上、不戰個你死我活決不罷休。
但如今她已得了“高人”指點,能一眼看穿對方此刻的處境,只若有所思地停頓片刻、随即緩緩開口道。
“我家管事說,你是個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主。我先前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真如此。”
橋面上的人沒說話,但那雙露出來的眼睛中情緒卻十分可怕。
但她此刻不能再耽擱了。黑衣女子收斂情緒,擡腳便向前而去,似乎全然未把姜辛兒放在眼中。
下一刻,紅衣自樹上翻身而下,一個起落間、已然欺近到那黑衣身後。
“你本就不是我的對手。若非少爺讓我請你,我早就一刀砍翻你、再将你拖走了。”
黑衣女子一個靈巧的閃步退開來,面巾下發出一陣冷笑。
“你敢!你我都是一處出來的,若讓莊主知道了,你以為邱家就能護你到底嗎?何況你算什麽東西?一條狗而已,哪個主子願意為了一條狗開罪莊主……”
“我不養狗,只養鴨子。”
男子輕松愉悅的聲音在石橋對岸的馬車中響起。
那馬車停在一片煙柳月色之下,車簾伴着一陣打扇的聲響一開一合,随風帶來一陣暖香。
“我既然留下她,就會護着她。她在我身旁一日,便是你那莊主親自來要人,我也是不能讓的。”
黑衣女子眼珠微轉,屏息環視四周。
“月黑風高、更深露重,二少爺孤身前來,不怕被夜行的惡鬼抓去打了牙祭嗎?”
許秋遲的聲音聽起來笑意更濃。
“姑娘說話怎地如此難聽?我擔心你探完聽風堂不認識來府上的路,這才特意出來迎你。何況我怎會是孤身一人?辛兒不是還站在那裏嗎?”
黑衣女子心中已拿定注意,一個佯攻過後,不等那姜辛兒再纏上來,反手已揮出三根銀針,直奔那馬車中人而去。
車簾後的人似乎毫無察覺,任憑那毒針将輕薄的車簾擊出一排小洞,再無聲響。
黑衣女子勾起嘴角,然而下一刻,那車簾竟被人輕輕撩起。一只養尊處優、戴着紫玉扳指的手探了出來,一如既往的悠然自得。只是今夜那雙手中輕握着的不再是那把獸骨腰扇,而是換作一只木盆大小的繡繃。
那繡繃細竹作框,猛地一看似乎同閨中女子們經常把玩的沒什麽兩樣,只除了上面的那塊繡布瞧着格外厚重了些,好似一面鼓皮一般,細看上面的“繡線”既不是尋常彩線,也不是金絲銀線,而是最普通不過的粗麻線。
眼下,那繡布上正立着三根毒針。許秋遲手腕轉動,那三根毒針便在月光下流轉出一道道寒光。
綠衣女子将此物交給他時說過的話似乎還萦繞在耳邊,他擡手輕輕拂過那張繡繃,再開口時聲音中竟有些惋惜。
“慈衣針固然刁鑽有趣,可你既承襲此針,當知曉它的來歷。此針能透頑石、穿利甲,卻唯獨對上布帛衣料時會落于下乘。尤其是以漿糊過的碎布做底、粗麻做線、行針密密的料子,俗稱……”他說到這裏故意停頓片刻,将那繡繃上的東西取了下來,“……俗稱鞋底子。這是江慈其人縱使修習殺人之術,也無法摒棄的最後一絲真情。而你既無此情,想必是不能參悟的。”
江湖之中,當面駁斥一人對自己的兵器一竅不通,這是何等的羞辱?何況對方根本不通武學,只是個四體不勤、連刀都提不起來的纨绔少爺。
饒是那黑衣女子再狡猾能忍,也實在無法忽略對方話語之中的嘲諷奚落之意,黑布上露出的那雙眼中有難以遮掩的怒火。
她想狠狠教訓那聲音的主人,然而姜辛兒已經如一座座鐵塔般守在了那馬車前,而那馬車中的人也因此變得更加有恃無恐起來。
“聽聞古時曾有武學大家,正是用一只青面麻底的布鞋破了那劍癡的最得意的招式。你倒也不必為此感到羞愧。”
下一刻那繡繃被緩緩放下,一張似笑非笑的臉從車簾後探了出來。
許秋遲的聲音再次響起,雖仍悅耳、卻已帶了些涼意。
“你自诩聰明,卻不知我那兄長最是喜歡玩弄聰明人。你該不會以為,他當真是布防疏漏,才讓你頂着宵禁、穿過半個城溜進了聽風堂吧?”
那黑衣女子果然身形一僵,回想自己今夜行動時種種不同尋常的順利,心中終于有了些動搖。
似是見她沉默,對方又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
“他與我不同,從小便跟在父親身邊,這城牆裏的每一處暗哨、每一處布防,他都一清二楚。沒人能比邱家人更了解這座城。你以為你精心規劃了逃走的路線,卻不知你的規劃也在他的規劃中。”
仿佛為了印證許秋遲所說一般,下一刻,微弱的馬蹄聲便在她的右後方響起、飛快逼近。
馬蹄聲沒有徘徊停頓,幾乎是直奔她所在的方向而來,聽聲音不止一人。她失了偷襲的先機,搞不好會陷入纏鬥,而今夜的事于她而言絕不可敗露……
黑衣女子沉默片刻,終于開了口。
“為何幫我?”
“我雖是個閑人,可也不做虧本生意,幫你自然是有條件的,”許秋遲又拿起那把腰扇來,一邊打扇一邊作勢眺望遠處的巷口,“是選擇上車、我們一邊聽風賞月一邊閑聊幾句,今夜之事便當做你我之間的小秘密。還是選擇步行回府,惹上幾個甩不掉的尾巴、掙不脫的麻煩。你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該如何選擇。你說對嗎?心俞姑娘。”
晚風又起,将那黑衣女子的衣擺吹開些許,露出其下一點不易察覺的紫色。
****** ****** ******
夜越靜,越顯得那青石板上擊起的馬蹄聲清脆響亮。
尋着那标記過的圖紙,縱馬疾馳的年輕參将終于帶人趕到第一個重要排查點。
此處是從城南去往城北最近的一座石橋,黎水與黛绡河附近彙合、随後向東南方向流去,而西北方向的上游則分支衆多,再想一一排查則費時費力。
若想進入城北,此處便是最捷徑的水道路口。
陸子參翻身下馬,陰雲在此刻掀開一角,月光下的了無橋一眼能從橋頭望到橋尾,空落落的橋面上不見半個人影。
他不死心,又翻身下到橋下逼仄隐蔽處細細查看,依然無所獲。
河水安靜流淌,平靜的河道中連一尾吐泡泡的魚都瞧不見。
身後那高眉深目、頭上戴着半截鹿尾的小将在馬背上極目遠眺,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圖紙。
“陸兄,此處既然無人,便快些趕去下一處吧。督護交代過,不要在一處耽擱太久。”
陸子參已然立在橋頭,他動了動鼻子,努力分辨着夜風中那股微弱的氣味。
是香氣。一種昂貴的、暖人筋骨的香氣。
“不對,這裏方才分明有人停留過。”
杜少衡撓撓頭,騎在馬上沒動彈。他的目光仍望着遠處那幾條黑漆漆的巷子。
“就算确實有人,現下也不在了。趕緊去追才是正事……”
陸子參那高大的身影晃了晃,似乎也覺得有理、正要離開,卻又突然停住。
“等下,”他快步走到橋頭旁那棵枝條繁茂的柳樹下,随後蹲下身子,整個人幾乎要貼到地上,“此處有新留下的車轍印。”
杜少衡皺了皺眉頭,終于翻身下了馬,湊近看了看。
那是一小片靠着樹根背陰處生長的青苔,如今那苔面上被破開一道車轍印子,新鮮的泥土翻了出來,帶出來的細小泥屑還散出來些許。
杜少衡啧啧嘴,有些不可思議地開口道。
“眼下還在宵禁期間,有個落單的逃走也就算了,怎可能還會有人明目張膽駕着馬車出來晃悠呢?”
是啊,這推斷任誰聽了都要搖頭。但真相往往就隐藏在那些“不可能”之中。
今夜的失利令人沮喪,但也催人振奮。陸子參思緒飛轉。
如果那馬車是從附近的什麽地方冒出來的呢?就算撤離,也會很快,若是其間遇上夜巡的人,便将馬車就近停進巷子深處,裝作車內無人的樣子靜下來,反而不容易引人注意。
“誰知道呢?或許這賊人比我們想象中還要大膽,來頭也更大些,”陸子參捋了捋胡須站起身,并沒有急着下定論,左右環視一番後,指了指正北方向、一座頗為顯眼的大宅,“那裏是什麽地方?”
杜少衡看了陸子參一眼,似乎覺得對方這問題有些好笑。
可他随即想起自家督護那逢家事便閉口不談的作風,又覺得有幾分了然。
頓了頓,他順着陸子參的手,望向那座夜色中的巨大輪廓。
“回禀參将,那是邱府。咱們督護自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