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瞞天過海
瞞天過海
過去這三日間,九臯城和江湖中也算發生了幾件不大不小的事。
新來的督護邱陵同那郡守樊統,似乎終于不再為那康仁壽的案子明面上争執了,只因他有了新的難題。
據那知情者透露,康仁壽的案子與那城北藥商蘇家有關,蘇家那位蘇凜老爺近來運勢亨通、頗有些橫着走的意思,實則背後乃是都城的某位宗室,而那邱督護上頭則是平南将軍府。平南将軍當年正是以平亂藩王、攘除奸兇立下的汗馬功勞,可謂是王座身邊的一把利刃、也是宗室們忌憚的對象,如今兩廂對上定是互不相讓,可也遠沒有到要撕破臉的地步,一時半刻也只能僵在這裏,只苦了那邱陵夾在中間,兩邊難做人。
而說到江湖中事,首當其沖的便是那倒黴的方外觀。聽聞元漱清的義子元岐不知使了什麽法子投石問路,竟抱上了天下第一莊這棵大樹,有了山莊的遮陰庇護,方外觀剩下的這幾根苗苗終于不必再疲于應對各路追殺,眼下定是在日夜追尋那滅門真兇、想着無論如何也要報仇雪恨。
另一邊,寶蜃樓出的亂子也早已在江湖中傳開來,許多人認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有人故意設局,為的不過是借衆人之手布下迷障,遮掩那在樓中失去蹤跡的箱中秘寶。至于那秘寶究竟落在誰手,更是衆說紛纭。有人猜測那東西早已“物歸原主”,回到方外觀手中;也有人認定是那白鬼傘滕狐賊喊捉賊,做了一單黑吃黑的生意;也有人提起那日寶蜃樓外不遠處那條巷子裏死去的幾名江湖殺手,隐晦表示這件事或許同天下第一莊也脫不了幹系……
而說回到那康仁壽,下場又不止暴屍河灘那點凄慘。聽聞他實則不過是康家收養的義子之一,先前因為醫術卓絕才被推到明面上來,如今一夕之間離奇斃命,回春堂上下明面上是在大操大辦他的喪事,可背地裏分明早就開始尋思着如何能坐上康仁壽留下的這把椅子,康家幾位話事人輪番走訪城中藥堂、忙着拉攏人心,又哪有幾個人是真心為他悲痛難過?
許秋遲說到此處終于停頓片刻,擡手端起桌上那已涼透的茶碗,毫不在意地一飲而盡,随後慢悠悠地總結道。
“至于那蘇家的二小姐……倒也确實有些奇怪。命案之後,這位二小姐的病似乎便大好了,再也沒召過其他醫者進府,先前那番陣仗就好似從來沒有過一樣,就連城中醫館藥堂也再沒有人談論此事了。”
秦九葉聽到這裏不由得撇撇嘴。
那是因為所有從蘇家出來的醫者們都收了所謂的“封口錢”,只要蘇家自己不再張羅此事,這陣風波便會很快平息,再過半月只怕都沒人記得此事了。
而說到那蘇家二小姐的病……
“倘若真是那康仁壽留下的方子起了作用,可康仁壽只待了一日便死了,這世上當真能有人面對疑難雜症、只開出一副方子便藥到病除嗎?”
許秋遲将目光投向她。
“秦掌櫃是醫者,這問題該問你自己才對。”
她那日只是隔空問診,甚至不知病患本人面色如何、脈相如何,如今想來,就算對方是裝病,都不是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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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為何好端端的非要裝病呢?
秦九葉一時沒有開口,一旁的唐慎言卻煞有介事地分析道。
“或許蘇家先前就曾請過他,又或者那康仁壽其實見過這種怪病。總之他并非像其他人一樣沒有經驗呢?”
此話一出,秦三友等人皆是搖頭,似乎覺得這說法有些荒謬。畢竟若當真是如此,那蘇家何必興師動衆地宣告天下,直接請那康仁壽一人入府不就可以了?
可不知為何,秦九葉卻突然回想起那日去蘇府問診時的一個細節。
當時入府的時候,她是排在問診隊列的最後一位的,康仁壽排在她前面,按理說應當是第六個進去問診的人。但那叫心俞的紫衣丫鬟卻要她先進去,她當時心思都在問診的事情上,沒有對這細節太過追究,只覺得那大概是回春堂要擺架子。
現下回想起來,或許她第幾個進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康仁壽必須最後一個進去。
是因為最後一個問診者不論在裏面待多久,也不會有人知道嗎?還是說整個懸賞問診只是個幌子,蘇家一開始想要找的便只有一人,而其餘的人不過是被這餌料引來做掩護的小魚小蝦?
秦九葉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奇怪想法吓了一跳。但有時越是奇怪的想法,細思之下卻越是有些真切可信之處。
可蘇府究竟有何秘密?那蘇沐禾的怪病又是怎樣一回事?這一切同康仁壽的死又有什麽關聯?
秦九葉百思不得其解,心底的那股不安越發濃重。
另一邊,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年卻突然開口道。
“倘若真是如此,那康仁壽又曾來過聽風堂,保不準是他夥同蘇府中人達成過某種交易,卻不知為何交易破裂,他也因知曉秘密而被滅口。”
這一番猜測不可謂不大膽,但卻很是符合江湖中那些恩恩怨怨的一貫規律。
唐慎言平日接觸這些事最多,當下便也有了些思路。
“或許可以查查看,這康仁壽的藥堂和府上,是否近日多了不少現銀或金子?還有那回春堂近日來的賬面是否有些不易察覺的出入?”
主位上的錦衣少爺依舊不緊不慢地打着扇子,倒是一副樂意傾聽的樣子。
“怎麽說?”
唐慎言繼續說道。
“誠如李小哥所言,如果康仁壽是因為卷入了什麽事端被滅口,而先前又同某人達成過一項交易。這種不見光的交易大都要用現銀結算,等風波過去後,再用自家生意洗白。康仁壽是突然出事的,這些金銀怕是還沒來得及周轉。”
許秋遲眉尾微擡,秦九葉卻搖了搖頭。
“話雖如此,可即便查到了又如何?這些黑市流通的金銀大都沒有官印,實在難以追溯,何況他連光顧聽風堂都這般小心,只怕查下去也是條斷頭路。”
唐慎言坐堂講故事,最不喜歡有人拆臺唱反調,當下反問道。
“金銀至少不像人長腿會跑,怎能還沒查便說沒收獲?何況眼下若不試試這條路,那你說又該如何?”
秦九葉顯然并不在意對方情緒,只一五一十地說道。
“倒也不必扯遠了。與其這般,不如還是回到人死的那天。”
這可讓唐慎言逮到了機會,當下便撇清自己道。
“那日的事可同我這聽風堂沒有幹系了。你自己也說了如今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有些事你也不要遮掩了,一五一十地說出來,現下也不算晚。”
對方一副咬死她有所隐瞞的樣子,秦九葉這才有些氣不打一處來。
“我能說的早在府衙那日就已經說盡了。你若不信,我再說一遍又有何用?”
唐慎言這頭吃了釘子,權衡一番後便又将矛頭轉向另一邊。
“你若說得都是真話,那便是老秦那出了問題。”
秦三友眼睛一瞪、胡子一抖。
“我也都說了!我酉時出府送的人,送完人後還回了蘇府。人若真是我殺的,我還跑回去做什麽?!”
一旁的杜老狗傻笑起來,邊笑邊振振有詞道。
“你們這般争辯幾時能争出個所以然來?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他那一套詞還沒念完,便再次被秦九葉薅住了頭發。
“我還沒追究你的事,你倒是先在一旁說起風涼話來了!”
杜老狗一陣哀嚎,那先前一直看熱鬧的許秋遲卻突然開口道。
“聽聞杜兄那日正巧宿在了無橋下,我倒是願意多聽他說上幾句。秦掌櫃若是不心虛,便不要總是試圖捂他的嘴。”
對方這話說得是又難聽又荒唐,秦九葉當下便松了手,冷笑着退到一旁。
“我若真想捂他的嘴,今日便有一萬種法子讓他爬不起身也見不了人。”
她将話說得可怕,周圍人都不由得多瞧她兩眼,唯有她身旁那少年仍低着頭,嘴角卻勾了勾。
那廂杜老狗摸了摸一頭亂發,很是古板地沖那主位上的人行了一禮,随即裝模作樣道。
“入夏以後,我便日日宿在那了無橋下,路過的男女老少可證、天地日月星辰亦可證也。我杜某人那夜确實在宵禁時段瞧見過有人行船抛物,那時雨方下得大起來,整條河道上水聲一片、嘈雜得厲害,但我素來機警,于這嘈雜聲中分辨出了些許異響,猛然擡頭望去時,便見一道黑影自那河面上一閃而過,迅捷如鬼魅……”
難怪這杜老狗能同唐慎言相談甚歡,這兩人都靠唇舌吃飯,自然投機些。
對方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些什麽,秦九葉卻開始細想他話中透出的些許信息。
如果杜老狗目擊到的人影就是那幕後真兇,而雨勢漸急的時辰約莫便是戌末亥初左右、她方回到果然居的時候,這個時間點,倒是同那日蘇沐禾在府衙說過的話有些互相佐證的地方。
一些細線正悄無聲息地連接在一起,她不由得分析起這其中疑點來。
“那日蘇沐禾曾說午時過後便沒見過康仁壽前來詢問用藥情況,而其餘人卻都說康仁壽确實是在酉時離開了蘇府。那她曾說起,夜裏落雨時聽到過康仁壽落腳的別苑有過動靜又是怎麽一回事?”
金寶在一旁不由得插嘴道。
“人家蘇家二小姐到底是蘇家人,她若想隐瞞什麽,胡亂說些、擾亂視線也是有可能的。”
秦九葉的腦海中又閃現了一遍那日府衙上的所見所聞、還有那蘇沐禾被蘇凜帶走時的神情,顯然并不認為如此。
“既然如此,她幹脆不要出現在府衙豈非最穩妥?何必亮相之後說些有的沒的?而且你是沒見那日蘇凜的臉色,他對蘇沐禾私自前來一事顯然很是不滿。”
唐慎言輕哼一聲,不客氣地總結道。
“你們各個都咬死沒有隐瞞疏漏,那此事便斷不明白了。”
細線連成網、網又結成面,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浮上心頭,秦九葉突然開口道。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都沒有說謊呢?”
唐慎言顯然沒有聽明白。
“那又如何說得通那晚發生的事?難不成那康仁壽修得是何通天遁地、分身之術不成?”
什麽通天遁地、分身之術?也許不過是一計瞞天過海罷了。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地分析道。
“先前我們一直先入為主,認為康仁壽就算不是在紫玉橋附近被襲,也定是在黎水中下游不遠處。所以杜老狗目擊到的人便是殺人抛屍的兇手,不論從何種角度來看,老秦的嫌疑都是最大的。但如果他真正斃命的地方并不是在河邊呢?”
許秋遲最先反應過來,沉沉開口道。
“你是說有人将他在別處殺害後,又輾轉運到河道旁嗎?”
“不是別處,就是蘇府,”眼中的光愈發堅定,秦九葉的敘述漸漸變得沉着而有力,“若蘇沐禾所說是真的,康仁壽很可能在申末酉初便已經出事了,只是那時宵禁還未開始,府內府外都人多眼雜,他們不得不等到入夜後再行動。酉時過後城門關閉,宵禁前最後一刻城中光線已經晦暗,此時若有人穿上那康仁壽的衣裳、拎上藥箱,從蘇府後門搭阿翁的船離開,做給所有人看,而另有人入夜後才将屍體帶離蘇府、坐船扔入河中,倒也不是不可能。”
這也是為何那康仁壽的屍身上沒有外裳、而随身所帶的藥箱是在另一條河道發現的原因。
這一番推論聽起來荒誕離奇,所有人聽了之後卻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屋內一時沉默。
秦九葉不理旁人,一心求證心中所想,又看向一旁的秦三友。
“那日你可有看清那康仁壽的臉?”
秦三友皺着眉仔細回想一番後如實回答道。
“當時就要宵禁,府上臨時找我過去說要送客人,我本就急着送完人收工回府,天色也昏暗,如今想來确實也沒有仔細去看那客人的臉,只依稀記得他戴了笠帽,手中拎了藥箱,到了地方後便匆匆離開了。”
秦九葉又轉向杜老狗。
“你說你半夜在橋下聽見有人抛屍,又可曾看清對方容貌?”
杜老狗果然也有些含糊起來。
“若說十分清楚,那自然是沒有……”
唐慎言見狀,心中雖也有些動搖,但另有疑惑未解。
“可若真是如此、真兇就在蘇府,那蘇沐禾為何還要說出她那夜所見所聞?”
秦九葉還沒開口,主位上的錦衣少爺已悠悠道。
“蘇家不是鐵板一塊。有些事蘇家二小姐可能并不知情,亦或是知情卻另有想法也說不定。”
秦九葉一頓,不禁多看了對方幾眼。
那日樊統尋她麻煩時,許秋遲并未在府衙中,卻似乎對當時發生的事一清二楚。又或者說,他對蘇府的了解程度絕非一般,那日出現在蘇府、當着她的面同邱陵稱兄道弟也絕非偶然。
總不會他是心儀那蘇家二小姐,甚至因此才同他那兄長反目成仇、處處作對吧?
秦九葉因這突如其來的猜測而感到一陣惡寒,連忙收回目光。
秦三友不察那兩人神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擔憂中。
“這些推斷聽起來都有那麽幾分道理,可到底都是無憑無據,又要如何定那蘇府罪名?恐怕就是督護親自出馬,無憑無據的、也未必能進府中搜查,到時候落個獨斷專行的罪名,可就不僅失了先機、還落了被動。”
唐慎言瞥那愁眉不展的老頭一眼,似乎覺得他已自身難保,卻還在為那邱家大少爺擔憂,有種鹹吃蘿蔔淡操心的多餘,當即不客氣地開口道。
“這罪證若當真那麽容易尋到,還哪裏輪得到我們在這裏指手畫腳?莫說事情已經過去幾日,當晚那場大雨又洗去了一切痕跡,就算是事發當日想要證明那康仁壽是在蘇府中遇害,也絕非易事。聽那陸參将所言,河裏上上下下已被撈了個遍,說是連塊銅板都沒缺少,當真是全須全尾地給送出府了……”
一道金光在眼前一閃而過,秦九葉突然開口道。
“倒也不是一樣都沒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