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燕回頭
燕回頭
蒼蠅再小也是肉,就算累死累活也不能放過一個。這是果然居的“待客之道”。
一網不撈魚,撈就撈大魚。這便是聽風堂的待客之道。
那許秋遲從狗洞鑽進聽風堂一盞茶的工夫後,便被唐慎言恭恭敬敬地請為了座上賓,手裏端着的是聽風堂壓箱底的綠文青瓷,屁股底下坐的是唐慎言坐堂椅上那張水狗皮,只要他願意,他甚至可以在唐慎言的肚皮上擺一局棋。
老唐忙前忙後地招呼着,秦九葉便隔着破木桌子冷眼看着。
她信那纨绔确實有些銀子,可卻不信他會這麽輕易地将銀子給了他們。
可那許秋遲顯然懂得如何快速拉近關系、贏得對方的信任,不過才三五句話的功夫,已然說到了老唐的心坎上。
“不瞞唐掌櫃,如今城中這位新來的督護行得是這步暗度陳倉的棋。他知道府衙那邊擺明了自立門派要同他作對,不便明面上再起沖突,所以幹脆順水推舟,将放出來的人都集中在了此處,避免節外生枝之餘,反倒方便了他随時調查問話。”
他話音還未落地,唐慎言果然已坐不住。
“那豈非是征用了我聽風堂做刑堂?他們幾個要遭什麽罪我不關心,我關心的是我這堂裏的生意可怎麽做?我是靠江湖消息吃飯的,這幾日已是十分艱辛,若讓人知道督護之後還要守在這裏查案,怎還會有人願意光顧?”
“不被關心”的秦九葉被牽動了心事,當下便克制不住地焦慮起來。
康仁壽這案子處處透着詭異,先前桑麻街的案子也是毫無頭緒,兩案合一、又不知要查到何年何月。她一日回不了丁翁村,果然居的生意便要關張一日。算來算去,不也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哐當。
一只沉甸甸的錢袋子放在了桌上,許秋遲伸出兩根手指挑開上面那兩根金絲系帶,便露出裏面白胖可愛的銀錠子來。
“我自是深知唐掌櫃的苦處,這不親自将生意送上門來了?”
銀子碰撞的聲響是如此悅耳動人,瞬間便令這屋中其餘幾人都來了精神,眼珠子釘在那錢袋子上挪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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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狗吸了吸鼻子,也頂着一頭亂發緩緩靠近,率先開口道。
“在下也有生意被耽擱了,不知這位兄臺可願再慷慨解囊一番、多送幾門生意?”
衆人面面相觑,異口同聲問道。
“你能有什麽生意?!”
杜老狗面上一片泰然自若,大手一揮道。
“自然是著書的正經生意,同你們這些四處鑽營、旁門左道之人定不是一回事……”
他還要繼續說些什麽,秦九葉已一把薅住他的頭發将他拉了下去。
說來說去,如今這屋檐下聚着的當真沒有一個是做正經營生的。而這找上門來的主顧,只怕也不是什麽正經人。
果不其然,只聽那“金主”下一刻便發話道。
“這銀子,自然不是白給的。我想從唐掌櫃這裏,買個消息。”
唐慎言精神抖擻、雙目放光。
“什麽消息?”
對方一字一句道。
“半月前,康仁壽曾獨自一人來到聽風堂,并寄出過一份燕回頭的消息。我想知道,那消息到底是什麽。”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瞬間便落在唐慎言身上。
聽風堂的消息統共可以分為三種。
第一種叫‘穿堂燕’,意思是說給堂裏随來随走的人聽的、不是那麽值錢的消息。這樣的消息每日會有兩場,午前午後各一場,平日沒什麽大事發生的時候都是如此安排的,最多也就賺些茶水錢。
第二種叫‘堂前燕’,是将值錢的消息一對一說給出銀子的買家聽的。這樣的消息不常有,一旦有消息出售,便會在堂前挂上一只銅嘴雨燕,有興趣的人便可移步內院,依照消息的可靠程度定價,售出過後便不再挂燕,路過的人便知燕子已走、消息已經散出去了。
而這第三種便叫‘燕回頭’,是将特定的消息轉交給特定的人。客人秘密将消息無限期封存在堂中,只等待有朝一日那接頭之人來取。聽風堂的這門生意少有人知、叫價也高,只因唐慎言自己也知曉此舉有些風險,一不留神就會卷入江湖禍事,是以近來已很少做這生意了。
但那些都不是眼下的重點,重點是康仁壽竟曾到訪過聽風堂?
那日在二水濱旁,幾乎所有人都默認康仁壽與江湖中人絕無交集的可能,所以不像是被卷入門派之争或恩怨仇殺。可凡事果然還是不能太早地下判斷。如今來看事實可能并非如此,康仁壽若當真只是個藥堂大掌櫃,為何又要隐藏身份來聽風堂走動呢?此事唐慎言又是否知曉、甚至參與其中?
在衆人疑惑探究的目光中,唐慎言的肩膀慢慢垮了下去。
“二少爺可是弄錯了?莫說我根本不認識那什麽康仁壽,就算是些臉熟的常客,我這裏每日進出的人何其紛雜,我怎麽可能還記得半個多月前的事了?”
這話若是放在平常倒也合情理,老唐記性不好,只記那些欠過銀子的客人。這也是他會同秦九葉交集頗深的原因。
可眼下面對着那沉甸甸的銀子,唐慎言竟不迂回一二、直接說出這些推脫之辭,反倒顯得有些可疑。
“唐掌櫃說笑了,臉熟的你當然不會留意,可若有個生面孔,你定是會有些印象的,”許秋遲仍淡淡笑着,從衣襟中掏出一張薄紙放在桌上,“唐掌櫃不如再仔細想想。”
秦九葉定睛一瞧,發現那紙上正是康仁壽的畫像。
而唐慎言只是匆匆瞥了一眼過後,便搖頭晃腦地低下頭去。
“當真是記不起了、記不起了啊。您就莫要為難為我了……”
正座上那錦衣少爺終于收斂了笑容,只手中那柄腰扇還不緊不慢地搖着。
“唐慎言唐掌櫃,你在此地設堂聽風已有六年又十一個月,自當明白在這地界上做生意的規矩。我能開口問你,自然是因為我知曉确有此事。而似我這等閑人已知曉此事,我那好兄長此刻只怕已查到不止這些了。既然早晚都是要抖落出來的,是拿了銀子痛快開口,還是被請去那真刑堂坐上一炷香的時間,我勸你可要想想清楚啊。”
對方話音落地,聽風堂內便是一陣死寂。
老唐能在這守器街一待便是六七年,若說沒攢下點根基,估摸着早就教那些新開的茶館擠兌沒了。這些秦九葉平日裏不說,實則心裏都是明白的。
可有時候在一個地方待得久了,這把柄也會攢下不少。對方知他哪年來到此地并不稀奇,可卻連他哪個月來的都摸得一清二楚,顯然是有備而來的,更莫要說那“兄長”二字帶來的意味深長。
這許秋遲如今倒是不避諱了,直接宣告天下自己便是那新晉督護的親弟弟,若只是為了壓老唐一頭,是否有些牛刀割雞?
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先前是她小瞧了對方,這邱家的兩位少爺,當真是一個比一個會折磨人。
許久,唐慎言才發出一陣幹笑,擦了擦額角道。
“诶呀,我這是上了年歲、腦袋不清楚了,經您方才這麽一說,這才想起來了。此人确實來過。”
他話一出口,先前一直沒吭聲的瘦小女子當即拍案而起。
“好你個老唐,先前一直一副事不關己、殃及池魚的樣子,卻原來你同這事也脫不了幹系。你既見過那康仁壽,先前為何一聲不吭?!”
唐慎言眨巴着眼睛,厚顏開口道。
“你也沒問過我呀。”
秦九葉被噎住,頭一回看明白一件事,這讀書人要是無恥起來,比起旁人亦是不遑多讓。而如今這屋子裏……
她環顧四周,視線一一掠過秦三友、金寶、李樵、唐慎言、許秋遲、杜老狗,更加肯定自己心中判斷:她身邊的人算上她自己,都是一個比一個無恥、一個比一個厚臉皮的“鐵面宗師”。
既然大家都是一門同宗,她也幹脆不再藏頭藏尾,當即把話說開來。
“我勸各位還有什麽藏着掖着、沒說出口的,不如趁這機會說個明白。如今大家都是困在一條船上的人,船沉了,誰也撈不到好處。”
衆人又是一陣沉默,片刻過後,唐慎言才緩緩開口道。
“這康仁壽半個月前确實曾獨自一人來過聽風堂,只因用的是化名,所以我确實不知他真實身份。而這燕回頭的消息……”他沉吟一番,才緩緩開口道,“并非是他送來的,而是他取走的。”
許秋遲鳳眼微微眯起,似乎在考量對方言語中的真假。
“既是如此,那又是何人送來的?”
老唐搖搖頭。
“這我就真不知曉了。對方是江湖中人的做派,請的是城南這趟線上的細伢子,就算是當下攔住去查也查不出什麽,何況已過去這麽久了。”
細伢子是指江湖上專門替人跑腿的半大孩子,這些人平日養在街頭巷尾,路子活泛、泥鳅一樣不好抓手,背後的上家都是這一方的地頭蛇,就算被逮着了也供不出什麽來,機靈些的還能兩頭賺銀子,随口扯些胡話搪塞過去,尋常人也難辨真假。
許秋遲不傻,并不想在這條線上浪費時間。他既已來了聽風堂,顯然要下功夫的人就在眼前。
“既是如此,唐掌櫃或許能告訴我那消息中都寫了些什麽?”
唐慎言深深一揖,行了個江湖禮節,随後一板一眼開口說道。
“二少爺有所不知,聽風堂的消息不經他人之手,全部由我一人收集發布。此舉是為了規避許多不必要的風險,一些敏感的消息我也可以選擇不再外傳。但我一人精力畢竟有限,備案在錄的消息每七日便會輪換一番,舊消息統一燒掉,以防留下把柄讓人追究。而這燕回頭的消息更是如此,直到有人來取之前,這消息都會密封在賬房中,就算是我也不會打開查看。在下所言,句句屬實,二少爺若是不信,大可親自來查。”
口頭上逼問一番也就罷了,真要翻箱倒櫃地搜起來,動靜可就大了。
那許秋遲搖着扇子,半晌才似笑非笑道。
“看不出來,你倒是比想象中精明些。”
坐堂這些年,老唐被人诟病過最多的就是古板吝啬,如今竟有人用“精明”二字來形容他,他便很是有些受用,竟有些腼腆地自謙起來。
“江湖中讨生活,若不小心些,怎能活到現在?”
誰知對方話鋒一轉,似是又調侃起他來。
“精明如你,為何還要做這燕回頭的生意?依我所見,此舉甚是愚蠢,若有急事與人知曉,差人送封密信便可。若無急事,那便當面說清最好。何必費此番周章?”
唐慎言依舊窩着脖子立在那裏,但周身突然有了些許每日坐鎮茶堂、一張鐵口收放自如的氣勢。
“二少爺身不在江湖,不知這江湖中人常常朝不保夕,今日還有酒有肉、春風得意,明日便血仇加身、凄風苦雨,有些話若是無事,書信還是見面對于他們來說便也足夠,可若是一朝突變,再想做什麽都來不及了。其實世人不也都是如此?有些話當着面說不出口,臨到終了又覺沒能好好道盡心意,最終抱憾而眠、生死相隔。”
這一番話說盡,屋內又是一陣沉寂,就連方才被薅住頭發的杜老狗也有些出神。
許秋遲安靜了片刻,末了才懶洋洋地開口道。
“唐掌櫃倒是個通透之人。不過我倒是更喜歡方才秦掌櫃的那番話。”
突然被點名的秦九葉渾身一抖,便聽對方繼續說道。
“如今大家都算是困在一條船上的人了,不如集中在一起想些對策。”
等下,什麽一條船上的人?他怎麽上的船?誰讓他上的船?!
秦九葉憤怒地伸出一根手指,随即想到什麽、又有些慫地縮了回來,最後抱臂看着對方。
“誰同你一條船?把話說清楚。”
“我這說辭确實有些不準确,應當說,如今大家都在我的船上,”那纨绔心情大好,似乎突然便不計較今日遭遇的這些不順利了,“不瞞諸位,我同我那阿兄向來有些不合,他若知曉我來尋過你們,定是會發脾氣的。”
原來所謂的買賣消息只是其一,拉他們這群草包廢柴墊腳才是真正目的。
秦九葉回想當初自己被拉入蘇府問診一事似乎也是如此,更加困惑這有錢人家的少爺究竟哪根筋搭錯了,非要同他們這些江湖中最不起眼的小蝦米混在一起。
秦三友面色已然挂不住,當下便要站起身來。
“我同我家九葉不過尋常百姓人家,卷入這是非中實非本意,還請二少爺放過我們……”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秦九葉輕輕按了回去。
她早先便同此人打過交道,自知這邱家人大多有些言必行、行必果的特性,此時乞求定是無用,只幹脆利落地問道。
“你想如何?”
對方思索一番,輕快開口道。
“倒也不如何,不過是一同查清那康仁壽身上發生的事罷了。這對各位來說應當也是好事一樁,難道不是嗎?”
這話說得好似那麽回事,可督護連同那郡守樊統都未查明之事,為何他們便能查清?還是說這其中有些不能為外人道的可怕秘密,是以所有人都三緘其口、慎之又慎,而這許秋遲尋不到破局者,便要他們來做這出頭的椽子?
這不是好事一樁,這是在劫難逃。
聽聞那陷入沼澤之地的鹿群也是如此,追着鮮嫩的蘋草一路深入,不知何時便已沒了退路。回想當初那日前往擎羊集的時候,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竟會最終卷入這許多是非。若是早知如此,當初她或許便不該去求那傳說中的野馥子,更不該接下蘇府的問診。
可現下說什麽都為時晚矣,她早已身不由己,能做的只有拼命掙紮,想辦法在這各方勢力相互傾軋的旋渦中活下去。
翻湧的思慮瞬間平息,秦九葉再擡起眼皮時,已然是那果然居做事精明又有條理的秦掌櫃了。
“二少爺既然開了口、想讓我等幫着做事,不如先拿出些誠意來。我們在這聽風堂已關了三日有餘,全然不知外面都發生了何事。若要知曉下一步如何動作,總要知己知彼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