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之後接連三日,聽風堂外半點風聲也無,堂裏更是靜得像口深井裏的水一般,偶爾傳出一兩點響動,大抵便是司徒金寶喊冤告狀的聲響。
那日過後,他便隔三差五地在秦九葉面前控訴李樵罪行,語無倫次地說些“蝈蝈”“舌頭”之類的話,吵得人腦袋嗡嗡作響。
秦九葉起先還會寬慰一二,說蝈蝈其實是吃螞蚱的,實在不用擔心。可那受了驚吓的廢柴一個字也聽不進去,非要每時每刻都跟在她屁股後面,連上個茅房也不肯一人前去,實在令人厭煩,最後秦九葉便連做做樣子也不樂意了,一見他便躲得老遠。
金寶害怕落單獨處,在秦九葉這尋不到安全感,便去騷擾其他人。那杜老狗竟與唐慎言臭味相投,每日閑坐飲茶,能從日升談到日落。金寶便拉張板凳硬插在一旁坐着,起先只是蹭些茶水幹棗,後來竟也聽得入神,那杜老狗談到興起處甚至還沾些茶水教他多識幾個字,唐慎言在一旁瞧着也不覺荒謬,幾日下來、三人相處越發和諧。
李樵依舊安靜得沒有什麽存在感。三日的時間,他幾乎将聽風堂未來一個月的柴都劈了出來,末了還将前廳茶堂裏所有東倒西歪的桌椅都找了平、墊了腿。
秦九葉起先在一旁瞧着,想要開口提醒對方:這茶堂裏的桌椅實在沒必要修理,只因那些江湖客們一言不合便會大打出手,修完沒幾日又要遭殃。可後來她終究沒有開口,因為她突然覺得,對方并非不知道這其中道理。他去修補那些桌椅只是一種消耗時間的方式,同他先前在果然居劈柴、煎藥、招呼客人沒什麽分別。
想明白這一點後,秦九葉便越發覺得對方是個怪人。
她自己也會日複一日地做着同樣的事、忙前忙後地度過一天,可她是為了銀子。李樵又是為了什麽呢?從前他或許是為了留在果然居,可如今在聽風堂他也依舊如此,這不禁令她産生了些許的好奇。
或許他當年為報私仇混入方外觀,每日過的便是這樣的日子,時間久了養成了一種戒不掉的習慣,如今不論到了哪裏也都是如此。
總之,如今的聽風堂裏,最清閑的人便是老秦同她自己了。
若非這次意外重逢,她同老秦往往數月也見不上一面。這次見了,本該坐下來好好敘敘近況、親近一番,可不知為何,反而沒了話聊。加上那日很是不愉快地吵了一架,如今更是兩兩相看無言,一整日下來也說不上幾句話。
其實自她落腳丁翁村、開了果然居後,她同老秦常常便是如此。匆匆見面,交待幾句,互相埋怨一番後又匆匆分離。
不見時惦念,見了後憋氣,争吵完後悔。
她不知旁人家裏是否也是這般相處,只覺得近來自己越發陷入這死循環之中。加上兩人本都是勤奮到閑不住的人,如今被困在一處、每日卻無所事事,更是有些說不出的煩悶。
老秦只閑了半日,便從金寶的藥箱裏翻出些萊菔子,花了一天時間将後院辟出一小片地方,開始在院裏種起蘿蔔來,白日獨自一人在地裏忙活一陣便開始背着手在院子裏四處溜達,不知何時又看上了唐慎言那幾盆半死不活的蘭草,似乎是想騰出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盆、全都種上蘿蔔,教唐慎言察覺後,兩人又能在院中吵上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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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秦九葉多數時間都将自己關在那堆滿破爛桌椅的偏房裏,擺弄擺弄藥草、研究研究醫書、末了配一配李樵的解藥,努力讓自己不去想果然居被耽擱下的生意,一天時間倒也很快便過去了。
如是這般過到第三日,不止是秦九葉、整個聽風堂裏的人都覺得那姓邱的督護許是早已忘了這一堂人,直到這第三日晚上。
入夏後的蚊蟲越發猖獗,白日裏趴伏在天井旁的草叢裏,一到黃昏開始便成群結隊地出動擾人睡眠。
秦九葉割了房檐下的艾草,晾幹後留着晚上燒,結果燒到一半院牆外竟然竄進來一個人,情急之下還踩壞老唐兩塊瓦,衆人這才明白:所謂的風平浪靜都是假的。如今的聽風堂從早到晚都有人看守,就算只是房頭冒煙,也當下便會有人進來查看。
看清了這形勢,先前還有些忿忿的老秦再也沒開過口,唐慎言也不再提茶館生意的事,金寶不再張羅着要溜出去散心,就連杜老狗看着都安靜了許多,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過了一晚。
第四日清晨,幾乎一夜未眠的秦九葉早早便爬了起來,踱步到了那天井處發了會呆。
那日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幾只鴨子,将唐慎言養在天井池子中的幾只金蟾吃了個一幹二淨。那金蟾是他養了好幾年、供起來招財用的,如今一夕之間全軍覆沒,直将他一個文人氣得要抄菜刀将那鴨子剁了。
後來,秦九葉自然是把他攔住了。
她勸他莫要迷信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更不要被那姓杜的江湖騙子三言兩語給帶到溝裏去。做人要活得踏實些才好,鴨子難道不比幾只□□有用得多?不顧對方的反對,她将那幾只鴨子養了起來。
許是吃了那金蟾的緣故,第二天那些鴨子就下了蛋,各個大小賽鵝蛋,腌起來又是一道美味。
說到吃食,這聽風堂被封也不全然都是壞事。盡管名義上是些還未洗脫嫌疑之人,但就算是蹲大牢的也得有口飯吃,所以在她抗議過後,陸子參第二日便差人送了些菜肉米面過來。
聽風堂的夥食突然便有了油水,金寶頓頓吃得肚圓,壓根不念着回果然居的事了。此時若是有人同他講,那府衙大牢的飯菜也是如此,他怕是當場就能将這裏裏外外的幾件事都認了,再歡天喜地地去蹲大牢。
只可惜,秦九葉沒有金寶那樣寬的心。
唐慎言的生意斷了,往日進進出出、買賣消息的人已經很久沒有光顧過了,她不知道外面是什麽情況,也不知道邱陵查案查到了什麽程度。
三日時間,按理說來應當有了不少進展。
只是不知這些進展對他們而言是好事還是壞事。
“阿姊在想什麽?”
秦九葉眨眨眼,将手裏的餅屑扔進池中,随後擡手掀開一旁的石頭縫,查看起裏面腌着鴨蛋的小缸來。
她沒回頭看那少年,語氣淡淡地開口道。
“這些鴨子是你弄來的吧?”
李樵沉默片刻,倒是也沒否認。
“阿姊要告訴唐掌櫃嗎?”
“我還沒有閑到那個地步,”頓了頓,她小聲道,“你這因地制宜、見縫插針的做事風格我是很喜歡的。不過你也小心些,不要讓他知道了。老唐這人雖自诩讀書人,心眼實在是小得很。他再不濟也是做江湖生意的,小心他将你老底翻出來,到時候誰臉上都不好看。”
李樵眉尾微擡,似乎有些不以為意。
“他對江湖上的事當真知道得那麽多嗎?”
秦九葉沒察覺身旁人的心思,只一邊将那缸鴨蛋重新藏好、一邊開口道。
“我在他這沒少買過消息,十次中約莫有七八次都會出岔子。但不準确歸不準确,他說過的事情,大都不只是捕風捉影,還是有些根據的。”
“那阿姊有沒有向他打探過我的事?”
秦九葉動作一頓住,沒想到對方會話鋒一轉、如此直接地問出這個問題,只得用反問來掩飾自己的心虛。
“你問這個做什麽?”她想了想,随即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補充道,“我對你的事不感興趣。”
看不清的情緒終于在那雙褐色的眸子裏消散開來,只剩下一點融融的晨光。
“我的事,阿姊以後只能聽我說。好不好?”
秦九葉急着揭過這一篇,沒有留意對方語氣中奇怪的部分。
“好好好。你這人真是奇怪,先前問你你不想說,如今又要我聽你講。”
她說完這一句、已藏好那缸鴨蛋,本已打算掉頭離開,走了幾步後又轉了回來,擡手搭上他的手腕,安靜停了片刻便将手收回了。
李樵沒有動作。
他如今已經徹底習慣了她這動作,任她捏來按去也不會有什麽別扭的感覺了。
他觀察着她的臉色,見她一直不語,便輕聲開口問道。
“如何?”
秦九葉瞥他一眼,冷不丁開口問道。
“你先前中的毒到底是什麽毒?”
他一聽這話,果然又沉默了。
秦九葉有些好笑地哼了哼,如今竟也不覺得他這副突然變悶的樣子有多煩人了。
她想起這些日子對他的觀察,又想到方才他說起唐慎言時的反應,只道是這少年初入江湖時,可能犯過些錯誤、受過些屈辱,是以現下怎麽也不願提起過去。
不過說到她這幾日診脈時的發現,倒是另有些令她覺得不同尋常的地方。
她發現他身體中先前的那股頑固毒性,如今似乎正與那新染上的怪病相對抗。兩相抵消之下,似乎原本的某些脈相反而不再顯現,若非仔細診察,幾乎很難察覺,也不知究竟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左右現下沒什麽大礙,本是好事一樁,可她卻起了捉弄的心思,故意抱臂看向對方。
“你若不說,這解藥我怕是不能給你了。”
少年愣住,随即低下頭,似乎很是權衡思索了一番才慢慢開口道。
“阿姊得給我些時間,我要想想如何同你說起。”
秦九葉沒想到對方竟當真了,當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罷了罷了。我只是個郎中,又不是唐慎言那靠嘴吃飯的,沒興趣聽你講故事。你只要安分守己、好好表現。時候到了,這解藥自然會給你。”
她說罷,不再看他,轉身沿着那些鴨子蹚出來的痕跡、從天井兩邊的草叢一路摸去,果然又發現一兩個“漏網之魚”,遂喜滋滋地将那些藏在草中的鴨蛋撿進挽起的衣擺中。
摸了一會,她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勁,擡頭一看,便見西牆牆根處那被荒草掩埋的狗洞,正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這狗洞她昨夜燒艾草的時候便留意到了,本來打算今早探出頭去觀察一番,可臨到跟前又有些退縮了。
她想到那跟在邱陵身旁的陸子參,又想到他腰間的兩把大刀,想到若是她前腳剛探出頭去、後腳便有人趕到,當頭一刀貼着這牆面落下,那她這腦袋瓜豈不是要……
後脖頸一涼,秦九葉當下退了幾步,下一刻便聽得那狗洞處一陣更清晰的響動,随即草叢一分、探出一個腦袋來。
那腦袋上頂着個缺了半邊珠子的玉冠,冠上纏了兩朵豔粉色的牽牛花,随着那腦袋迎風晃啊晃。
秦九葉剛要回頭喊人,便見李樵已拎着柴刀走了過來。
頂着牽牛花的腦袋敏銳覺察到那股迎面而來的殺氣,連忙急急開口,聲音聽起來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且慢!且慢……”
秦九葉下意識拉住李樵,便見那草叢中的人形蠕動了一會,終于将自己的兩條腿從那狗洞中抽了出來、緩緩站起身來,又慢條斯理地将自己那件壓出了褶子的錦衣舒展開來,一邊撣灰一邊開口道。
“聽聞這聽風堂清濁相濟、廣納四方,不承想竟是這般待客之道嗎?”
秦九葉望着那張悠閑中透出些許嚣張的臉,聲音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
“聽風堂已被官府封了,不許進也不許出,二少爺不請自來怎能算是客呢?”
許秋遲腰扇一展、搭在眉間,有些誇張地左顧右盼了一番。
“是嗎?這裏原來被封了?在下一介閑人,怎會知曉這種事?”
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也絕不可能同一個無恥之人講道理。
秦九葉拉下臉來,拽過一旁的少年、擡腳就走。
“你現下知道了。反正不是我放你進來的,陸子參事後若問起來,我也只能如實相告了。”
許秋遲的聲音在她身後不遠處不依不饒地響起。
“秦掌櫃不問我為何而來嗎?”
女子頭也不回,腳步越發快起來,卻聽那聲音繼續慢悠悠道。
“我是來送銀子的。”
秦九葉猛地停下腳步,半晌轉過身來,面無表情道。
“在下身弱,擔不起財。上次托許兄的福、白得了那蘇家十五兩銀子,老天便看我不順眼,差點送我去蹲大牢呢。”
那纨绔頂着一張笑臉,口中卻說着欠揍的話。
“秦掌櫃說笑了。我又不是來給你送銀子的,你何必陰陽怪氣、擺出一副抗拒推脫的樣子呢?”他說到這,故意提高嗓門道,“唐掌櫃何在啊?為何不來迎客?”
“來了來了!”
唐慎言的聲音突然便在角落響起,也不知是躲在暗處偷聽了多久。
秦九葉扭頭望去、正看到老唐那飛奔而來的身形,只覺得自己從認識對方以來,從未見他跑得這樣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