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螞蚱與蝈蝈
螞蚱與蝈蝈
司徒金寶左顧右盼一番,确定無人發現自己後、這才偷偷摸進後院的小廚房。
今日因為聚在聽風堂的人多了起來,所以這下鍋的東西便眼瞧着有些不夠吃了,只能多炖了幾根秦三友的蘿蔔來湊數。他好說歹說才從唐慎言那裏多讨了一塊餅,可如今這肚子裏又有些空虛難耐了。
先前他便瞄上那堆在小廚房角落裏的芋頭了,如今竈膛的火若還沒完全冷下去,扔些東西進去一會便能烤熟,到時候就着些菜幹也能美滋滋吃上一頓。
越想口水越多,金寶摸黑來到竈臺旁,正要彎腰看火,冷不丁,黑暗中突然傳出一道聲音。
“你方才同秦三友說了什麽?”
金寶吓了一跳,扭過頭去一看才發現那角落的柴火堆上坐了個人,手裏拎着把柴刀,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緩了好半天,金寶才認出對方那張臉來。少年明明還是那張面容,可整個人卻陌生得很。金寶當下額角便冒出幾滴虛汗,聲音卻還在逞強。
“沒什麽,該是什麽就是什麽呗。”頓了頓,他似乎又想起什麽、理直氣壯道,“你一個外男,按常理來說都是不能進我們院子的。她好心收留了你,你便該認清自己的身份。”
李樵從柴堆上站起來,拖着那把柴刀走近前來。
“司徒兄可是姓司徒?”
金寶眨眨眼,一時沒反應過來。
“當然。”
李樵當即便眯起眼來,眼神中的光說不出的冷酷。
“你既複姓司徒,應當也不是秦家人。按常理來說,你也是個外男。為何你進得了她的院子,我就進不得?”
司徒金寶被這突如其來的質疑問懵了,半晌才有氣無力地狡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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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同你怎會一樣?我還不會走路時便認識她了、是她一手教出來的,這是吃一鍋米、穿一條褲子、一起吃苦、同舟共濟的情誼,你懂什麽?!”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他每多講一個字,對方那雙淺褐色的眼睛中的寒光便更盛一分。
先前怎會有人覺得那雙眼睛溫馴純良?如今來看那分明就是一雙狼眼。
許久,就在金寶以為對方就要變身豺狼、将自己撕成兩半的時候,那寒光終于褪去。李樵收回視線,繼續整理起地上的新柴,不鹹不淡地開口道。
“那又如何?這世間不是所有事情都适用先來後到的道理的。她同我說了,我們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她此刻會在督護面前回護我,之後也會如此。你以為你向秦三友告狀,便能将我趕出去了嗎?”
金寶氣急,只覺得那小小果然居裏積攢下的矛盾,在此刻已徹底迸發,擡起手指、哆嗦着控訴道。
“你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那我是什麽?!我都認識她二十年了,你一個憑空冒出來的人憑什麽在這指手畫腳地威脅我?”
“你是什麽?讓我想想……”李樵湊近金寶那虛張聲勢的臉,聲音中有三分嘲諷、七分冷漠,“你勉強算是她從前認識的一只蝈蝈吧。還是只叫個不停的胖蝈蝈。你若再不合時宜地叫個不停,我便只能将你的舌頭剁下來當柴燒了。”
他說這一切時聲音低沉而輕緩,表情也很是柔和,若是有人望過來,指不定還以為這是一對相親相愛、互幫互助的親兄弟呢。
金寶驚恐不已、飛快退開來,整個人靠在竈臺上,一雙眼飛快瞄着窗外、試圖找尋秦九葉的身影,再轉過頭來的時候,李樵卻早就不在小廚房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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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齋房,秦九葉在黑漆漆的院子裏站了一會、平了平心頭最後一絲餘愠,這才慢吞吞向前走去。
她方才同秦三友說,自己還有事要忙,實則眼下卻什麽事也做不進去。
若是還在果然居,她便會拿出蓮子和苦參實,一顆一顆地剝起來。這種重複的勞作能讓她的心迅速平靜下來。可如今聽風堂并沒有這些物什讓她剝,她便只能在心中默背醫書藥典,讓夜風吹一吹自己煩躁的情緒。
沿着挾廊走了一會,她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正殿側面。
這石頭殿即便是在夏天也常常透着一股陰氣,她本想調頭離開,卻聽那殿中斷斷續續傳出一陣人聲。
秦九葉這才想起來,今日陸子參領進來的可是兩個人。想到今日在那二水濱旁的種種遭遇,她的臉瞬間拉了下來,疾行幾步走到殿門口,只見那杜老狗不知何時已酒醒了,眼下就正襟危坐在那神像底下,一板一眼地給唐慎言上着課。
“唐兄想必知曉,這古來神廟乃陰陽交彙之所,木帶生氣不宜用,所以都用石頭來建。可石頭恰似城頭土,将那點帶財氣的活水一點不剩地都克在了裏面。廟宇本就靠香火來助局自然不懼,你這裏卻是要白白受苦。”
秦九葉聽得心下冷笑,只道這江湖騙子倒是不認生,這才初見便開始同人稱兄道弟,卻見那唐慎言被幾個銅板蒙了心、竟還一邊聽一邊不停點頭,殷切地又為對方斟上一點茶水。
“那依大師所言,我該如何破解這土局、早日迎財入戶呢?”
杜老狗勾了勾手指,唐慎言連忙湊過去。兩人一陣交頭接耳後,唐慎言面露驚疑之色。
“當真可行?”
“當然可行!”那姓杜的邊說邊晃着腦袋從身後背簍裏拿出一捆狗尾巴花來,鄭重其事道,“賒花不賣花,只度有緣人。老哥只需先收下這花,日後我所說如果應驗,你再來付我這花錢便可。當然,為了能給日後的事留個見證,你可以先給我些信物,比如……”
杜老狗正說到興頭上,這最關鍵的一章還未能展開,便覺一道黑影壓頂而下,金光一閃、頭上一陣劇痛。
“你這大騙子,借點酒勁當街攀咬我也就罷了,如今寄人籬下竟還來禍害窮人!兔子還知不吃窩邊草的道理呢,我看今日我便舍身取義将你收了,省得日後你再胡言亂語、咬着我和我阿翁不放!”
女子不知從哪抽出一把锃光瓦亮的藥鏟握在手中揮舞着,疾言厲色的樣子比那廟裏的護法看着還要可怖吓人。
杜老狗被震住了,屁股一歪趴在了地上。
秦九葉怎肯輕易放過他,又将地上的人揪着領子提了起來。
“你最好給我老實交待,你是不是收了誰的銀子,故意三番兩次陷害于我、要将這殺頭的罪名扣在我家頭上?這是咬準了我們無權無勢、就得吃這啞巴虧?說!到底是誰指使你這麽做的?!你說不說、說不說!”
這幾日的憋屈浮上心頭,秦九葉氣不打一處來,火氣化作一股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抓着對方發洩般使勁晃着,任唐慎言在一旁怎麽拉也拉不開。
這杜老狗也是一把輕骨頭,像一串幹辣椒一樣被抖得東倒西歪,好不容易掙脫開來,臉上已面如土色。
“我、我什麽也不知道!你莫要逼我、莫要逼我!就算逼我,我也什麽都不會說的……”
他本來看着便有些精神不大正常的樣子,不知是不是喝酒喝壞了腦袋,眼下受了這一番刺激,一邊翻來覆去地念叨着這幾句話,一邊抱着自己的頭往一旁的石柱子上撞,一副備受迫害、凄慘不已的樣子。
秦九葉愣了愣,一時看不清對方這是真癫還是裝瘋,下一刻目光落在對方插在亂發中的那雙手時,不由得又是一頓。
那是一雙指節有些扭曲變形的手,若是細瞧便能發現,其中一只手的小指甚至沒有指甲。
很少有人天生沒有指甲。除非有人将他的指甲反複拔去,直到那根手指再也長不出指甲來。
秦九葉的面色變得複雜起來,胸口那團怒氣突然便散了些,手中藥鏟緩緩垂下。
她這是在做什麽?她打不過那樊郡守、也拗不過那邱督護,便來欺負一個連她都不如的乞丐嗎?她并非那些同情心泛濫的富家少爺小姐,任誰在她面前賣個慘便會買賬,只是一個人的言語可能充斥着謊言,但他的身體卻無法說謊。
這江湖騙子也是受過苦的人,此前她并不能肯定杜老狗是否受人指使,可如今瞧對方的樣子,莫不是當真在樊大人那受過什麽刺激?又或者是更早之前……
她正有些出神地思索着,李樵的聲音突然在她身後不遠處響起。
“你這樣,是問不出來的。”
秦九葉瞥他一眼,想起方才秦三友那遭的一番罪,一時氣悶、不想同他說話,可對方卻又近一步。
“阿姊若是嫌麻煩,我可以幫你問他,”少年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又瘋又癫的人身上,莫名帶了幾分涼意,“我保證,他會将他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你。”
唐慎言正費力地拉着杜老狗,而後者撞柱不成,又轉頭開始揪自己的頭發,一副雞飛狗跳的樣子。
秦九葉看得更加心煩,一時間沒太留意李樵的語氣,只有些疲憊地擺了擺手。
“算了算了,費這勁做什麽?”
她說罷,便擡腳向外走去。
正殿內,心神俱疲的老唐終于将那江湖騙子勸住了,兩人又開始低聲說些什麽,也不知是否是再敘先前那“轉運發財”的大計,亦或是尋到了新的共同語言,私下控訴起果然居那可怕又摳門的坐堂掌櫃。
當然,這些破事,秦九葉已經統統懶得放在心上。她的心裏總有更沉重的事墜着。
她悶頭走了一會,停在院子正中的天井旁發起呆來。
天井中央那方小水池中,不知何時多了幾只白鴨子。
那些鴨子有些怕生,見了人來便呱呱地游走了,只留下一只站在石頭上梳毛。待那一池水平靜下來過後,她才發現水中多了一道倒影。
“你阿翁他……讓我留下了?”
秦九葉有些乏力地點了點頭,想到方才秦三友的樣子,又是一陣沒來由的郁悶。
可她身後的少年卻很是有些欣慰的樣子,語氣中透着一種少見的輕快。
“那就好。”
他說完,下意識地便要靠近。然而池中影子一動,秦九葉當即便察覺,随後迅速躲了開來。
她轉過頭去,只見天井中的水光映在他臉上,像一張琉璃織成的紗幔,亮亮的、卻又陰柔得難以捉摸。
半晌,李樵終于沉沉開口問道。
“阿姊為何躲我?”
他是當真不知,還是明知故問?
秦九葉有些猜不透,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便繼續沉默着。
少年神色不甘、又湊近來,寬肩像座山一樣向她壓來,驀地便生出一陣壓迫感。
秦九葉自知不能再放任下去,連忙擡手抵住對方、保持住兩人間最後那點距離,頓了頓才有些無奈地開口道。
“沒人告訴你嗎?姐弟之間并不是這樣相處的。”
他終于停住,随即慢慢退開來,臉上有些許不易察覺的困惑。
“那是怎樣相處?阿姊教我。”
秦九葉被問住了。
老實說,她也不知道。她沒有兄弟姐妹,金寶是來混飯吃的,常常要看她臉色,大多數時候只能算是她的學徒兼夥計。
擁有一個從小到大朝夕相處、一起玩鬧成長的至親,是她不存在的經歷。
她輕咳一聲,掩飾住自己的心虛,簡短回道。
“總之,不是這樣。”
他不肯輕易放棄,又反問道。
“那是哪樣?”
“就像之前一樣,”她終于找到了準确的說辭,十分肯定地說道,“我記得先前咱們不是做得挺好?在村子裏兩個月也沒人問東問西……”
“那這樣如何?”他突然便伸出左手牽住了她的右手,“從前外出的時候,阿姊不是總會這樣牽住我的手嗎?”
少年左手的手心很粗糙,指腹、虎口、掌丘處都覆蓋着一層繭子,握緊的時候好像兩塊幹燥的木柴将她的手夾在了中間。
不知為何,他明明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卻令她有些張不開嘴。
秦九葉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不說話,我就當做可以了。”他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臉頰上隐隐露出那個梨渦,瞧着倒真有幾分阿弟的模樣,“督護不比村裏人,凡事還是要小心些才是。以後若有外人在,我們就這樣相處吧。”
這最後一句話好似寒冬臘月裏的一桶冰水澆在秦九葉頭上,令她方才那難以開口的奇怪感覺瞬間消散。
他只是在維系自己的僞裝,而她不過是他僞裝時需要的一件道具罷了。
秦九葉輕輕抽回了手,又恢複了方才疲憊出神的模樣。
“哪那麽多以後呢?總不會一直這樣下去,”她扭過頭去,注視着天井中那只梳毛的鴨子,再沒有回頭去看他臉色,“總會結束的。等我解決完這些麻煩事,一切就都會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