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點墨之間
點墨之間
秦九葉此話一出,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地望了過來。
她擡起頭、正對上許秋遲頗有興味的目光,瞬間便有些後悔開了這個口,但事已至此,終究還是繼續說了下去。
“那日入府問診時,我曾見那康仁壽随身帶着一只禦賜的金葫蘆,可在二水濱時那金葫蘆卻不見了。是以,眼下便有兩種可能……”
她話音未落,唐慎言已接過話頭。
“許是随着屍體落入河中時脫落下來,被水流沖走了。”
秦九葉眯起眼思索片刻,搖搖頭道。
“起先我也是這般想的,但如今回想起來,那金葫蘆是用特制的繩子拴在他腰間的、結實無比。而那日在二水濱旁,我見他鞋靴完整,頭上的簪子也還在,說明水流應當并不湍急,唯獨沖落那金葫蘆實在有些說不過去。”
唐慎言再次接過話頭,兩人一來一往、倒有些默契起來。
“若非如此,那便是在他遇害時,因掙紮或抵抗而掉落。”
這種說法似乎是合理的,但又有哪裏不太對勁。
譬如那假冒康仁壽的人甚至換上了他的衣衫、拎上了他的藥箱,為何偏偏落下了這樣東西呢?還是說……
“還有一種可能,那金葫蘆是他自己取下來的,”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的少年突然出聲,随即擡頭看向秦九葉,“你不是說過嗎?像康仁壽這樣的藥堂大掌櫃,會将本堂救命金丹随身攜帶,他入蘇府本就是去看病的,其間取下腰間金葫蘆取藥,而他遇害之時金葫蘆已不在身上,兇手待處理完屍體後才發覺,也未嘗不可能。”
腦海中那道連接起來的細線越發鮮明,秦九葉當下得出了結論。
“若按先前推斷,康仁壽是在蘇府中遇害的。那不論是遇襲時掉落,還是問診時摘下,這金葫蘆如今最有可能還在蘇府之中。”
她話音未落,唐慎言又撿起先前的顧慮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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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蘇凜若真是兇手,哪裏還會等你去找?定是早就處理掉了。”
這一回,秦九葉卻顯然有些別的想法。
“說得簡單,你且仔細想想看,如今查案風聲如此之緊,那金葫蘆又是禦賜之物,不好送到外面銷毀,最好就地解決,可偏偏是個金坨子,燒不爛、碾不碎,只能挖個坑埋起來。若蘇府真的有問題,尋到那金葫蘆便是我們翻身的最好證據。”
一直沉默的秦三友有些震驚,半晌才開口道。
“你想回蘇府偷東西?”
秦九葉糾正道。
“那是康仁壽的東西,又不是他蘇家的東西,我們替他拿回來、怎能算是偷?”
“說這許多,你壓根連蘇府的大門都進不去,”秦三友顯然不想聽她繼續掰扯,當下對主位上那男子拱了拱手道,“我等能力确實有限,也就只能幫二少爺到這裏了,之後的事……”
“誰說進不去蘇府?”許秋遲悠然開口,似乎就在等對方這句話一般,“明日便是那蘇家老夫人八十歲壽宴,蘇凜一個多月前便開始發請帖了。屆時賓客衆多,就算有人混進去拿了些什麽東西,事後也不好追究。”
怎麽前腳她說起要取道蘇府的事,後腳這纨绔便連梯子帶橋地給她架好了路,這一切是否太過湊巧了些?
“秦掌櫃還在猶豫什麽?若是拿到罪證、查明真兇,你同你阿翁身上的嫌疑即刻便能解除,早日回歸正常生活,難道不是你日日所想之事嗎?”
對方一語刺中她心中所想,秦九葉也不想多費唇舌争辯,只盤算了一番此舉需要付出的代價和承擔的風險,迂回開口道。
“督護交代過我等不得離開此處,就算是我想,只怕也是有心無力啊……”
“我既然進得來這裏,帶幾個人出去也不是難事。功夫不負有心人,秦掌櫃可願做這有心人?”
你是他兄弟、又是邱府的二少爺,就算出了事也不會怎麽樣。可憐她同她的草根親友們可要遭了秧,舊患添新傷不說、到頭來可能還求告無門。
心中糾結痛苦,秦九葉不由得咬牙掙紮道。
“可上次去問診的時候我是親眼見着了,那蘇府查人查得比那西葑門的守城還要嚴,只怕不是那麽好混進去的,若是沒有請帖……”
“需要幾份?”
秦九葉一時沒反應過來。
“什麽?”
“請帖,需要幾份?”許秋遲問完之後又頓住,細想一番後糾正道,“倒也不需要那麽多份,跟着我就可以了。所以你們有幾人要進蘇府?我來安排便可。”
屋子內一時安靜,半晌金寶看向秦九葉。
“賀壽的宴席,可以随便吃的麽?”
她已被逼入絕路,而同她并肩作戰十數年的夥伴卻只想着填飽自己的肚子。
秦九葉悲從中來,一巴掌拍在對方後腦勺上,差點将他剛喝進嘴裏的那口隔夜茶拍出來。
“吃吃吃,就知道吃!是讓你進去偷葫蘆,不是讓你去偷吃的……”
她話還沒說完,一旁那緩過勁來的江湖騙子“噌”地一下站起身來。
“吃有什麽錯?民以食為天,詩以酒成文。我夜觀星象,明日正值我那星宿當值。若是讓我去,我定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杜老狗還要說什麽,一旁的唐慎言已将他一把拉了回來。
“杜兄性情中人,實在不适合做這些。我也是閑散慣了的,只怕派不上用場。”
秦九葉深谙對方心思,擡頭一個眼神紮過去,皮笑肉不笑道。
“既是壽宴,必定人多眼雜,我和阿翁都被樊大人傳喚過,早前又都在蘇府中露過臉,對方怎會不設防?就算從正門混進去了又能如何?我看還是唐掌櫃出馬最為保險。”
唐慎言哪裏肯吃虧?當即回擊道。
“我倒是不急于洗清冤屈,只是想給秦掌櫃一個機會。此事本就該你自己多上些心,旁人再如何不過也就是盡些綿薄之力罷了……”
眼見兩個貪生怕死的掌櫃針鋒相對地僵在那裏,半晌才有人開口道。
“我倒是覺得,此行秦掌櫃必是最佳人選,”許秋遲說罷,笑盈盈地看向對方,“敢問那康仁壽問診的房間,在座的是否只你一人去過?那金葫蘆又是否只你一人見過?”
秦九葉不說話了。
她覺得自己今日就像一只皮薄肉厚、任人拿捏的傻子,萬般屈辱地被眼前的這只花花蚊子紮得滿頭是包。
“至于旁人……”
錦衣少爺輕搖腰扇、掃視全場,方才還你一言我一語的聽風堂,刺客突然變得鴉雀無聲。
“此事确實倒也不需要太多人,其餘人若是不願意,不如就都留在此處等消息……”
秦三友握緊了拳頭、就要起身的一刻,一道瘦高身影已先他一步站了出來。
“我陪阿姊一起。”
秦九葉怔怔擡頭望向少年那張堅定的臉,半晌才喃喃開口問道。
“你也是想去吃席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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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雖然這樣說,但秦九葉當然并不真的認為,李樵會同金寶一樣、随她一起去那蘇府是為了吃些好的。
只因過去這兩個多月以來,他雖分了些金寶的口糧,但絕不是個看重口腹之欲的人,有什麽吃什麽、簡直比她還要不挑剔。
可蘇府又不是寶蜃樓,蘇家老太又不是那喜歡煉丹、帶着寶箱的元漱清。除了能混口吃的,她實在想不出對方非要跟着她的其他理由。
秦九葉垂着腦袋,一路跟在那許秋遲後面的時候,心比今晨起床時還要沉重。
路過天井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你可不光要把我們帶進去,關鍵是還要把我們帶出來。”
前方那錦衣少爺沒回頭,似乎在看那天井裏的鴨子。
“那是自然。”
秦九葉嘆口氣,顯然沒打算将對方的答複當真,整個人郁郁寡歡。
誰知對方竟轉過身來,看熱鬧般上下打量着她。
“秦掌櫃對在下就這般不信任?我這人雖素來有些随性,但說過的話從來記得清清楚楚,約定過的事必會履行諾言。”
她沒擡頭,也沒心情去看對方神色,只擺擺手道。
“二少爺不必多言。我這人也有些覺悟,真到了分道揚镳的那一天,你便是棄我而去我也不會怪你。只是走的時候痛快些,莫要像今日這般婆婆媽媽,旁人見了還真以為你我之間有些什麽……”
她邊念叨着邊繼續送客,走了幾步卻發現對方沒有跟過來,而是走近那天井中的小池子旁。
池中如今正擠着幾只鴨子,聽見動靜紛紛散開來,只餘下一只、固執地撅着屁股,夠着泥苔上的一點餅屑。
男子一聲不吭地看了一會,突然便伸出手,拎住了那鴨子的脖子。
那鴨子受了驚吓、大叫起來,許是這幾日夥食着實好了些,下一刻便屁股一抖,落下一坨黃綠色來,正正好好沾在某人衣襟正中。
男子今日穿得是件煙紫色的錦衣,只襯得那點黃綠色分外奪目,秦九葉盯着看了一會實在沒忍住,笑出聲來。
這一笑,對方當下便轉過身來。
“這鴨子不錯,不如送了我,就當今日之約的契物。我那有個池塘,正巧這幾日魚多,再合适不過了。”
你若晚上想喝這不要銀錢的鴨湯便直說,實在不必這麽多彎彎繞繞。
秦九葉內心白眼翻上了天,臉上還得盡量恭順地賠着笑臉,只想速速将這不請自來的少爺送走。
“一只鴨子而已,二少爺喜歡便拿去。時候不早了,我來送送您,”眼珠子一轉,她最終還是沒忍住、嘴欠道,“請問二少爺是走正門還是那狗洞……”
對方已迤迤然走向那面雜草叢生的院牆,似乎全然聽不見她語氣中的挖苦之意。
“自然是來時的門。”
秦九葉垂着頭、點着碎步跟在後面。
“還有最後一句話,想問二少爺。”
對方轉過身來,懷裏抱着那只鴨子順了順毛,心情似乎不錯。
“你說。”
女子緩緩擡起頭來,那雙眼睛中透出一種同外表截然不同的精光來。
“二少爺要查康仁壽一案,卻自始至終沒懷疑過那兇手或許就在我們之間嗎?”
抱着鴨子的許秋遲笑了,那笑容确實是有錢人家不知疾苦的少爺才會有的笑容,可說出口的話卻遠不是那麽回事。
“你們确實都有嫌疑。但那又如何?這江湖之中,可有全然無辜之人?我不過是在沾染點墨同漆黑一片之間做出了選擇。秦掌櫃自己不也是如此嗎?”
對方說完便不再看她,只抱着那只鴨子從來時的狗洞爬了出去,瞧那身形已多了幾分熟練,若再走上幾回便能來去自如了。
“明日未正三刻,不見不散。”
抖動的草叢終于恢複了平靜,秦九葉又貼着牆根聽了一會,确定沒有聽到邱陵手下痛揍某人的聲響後,這才頗有些失望地轉身離開。
陽光下的聽風堂靜悄悄的,唯有牆角的幾只小蟲不時搔一搔腿,慵懶得提不起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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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幽陽街靜悄悄的,房檐下的影子排成一條筆直的線,線這頭是青磚壘成的高牆,線那頭是低低矮矮的民房。
這裏是邱府的後街,除了府中的車馬偶爾從此經過,平日裏見不到幾個人影。
可住得近的街坊鄰居誰人不知,那府上的二少爺是個喜歡風流快活的主?不是在那紅雉坊間流連忘返,就是在那黛绡河上的畫舫裏夜夜笙歌,偶爾趁着夜色歸來也是寶馬香車、陣陣酒氣,間或有女子撥弦彈唱和嬉笑聲相伴,直把人燥得睡不着覺。
只是如今那馬車中卻無女子曼妙的歌聲,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鴨子叫。
終于,馬車在邱府後門處停下,車簾微動、一雙手探了出來,不由分說地将一只白胖胖、毛茸茸的東西塞到了車前那紅衣女子的手中。
“辛兒來,為它取個名字。”
姜辛兒雙手僵硬地托着那只鴨子,一雙杏眼死死瞪着對方。
“……少爺,這不是只鴨子麽?”
“是呀,”錦衣少爺眨巴着兩只眼睛,語氣十足地認真,“鴨子便不能有個名字麽?”
姜辛兒勉強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緩緩将視線挪向一旁。
“辛兒不善此道,還請少爺見諒。”
男子穿着那身沾了鴨屎的衣裳跳下馬車,接過那只鴨子左右端詳起來。
“你瞧它這呆頭呆腦的樣子,走起路來一步三晃,吵鬧的時候嗓門聒噪得很,搶吃食的時候又透着一股子不要命的精明,不如就叫……秦掌櫃好了。”
說罷,他掠一眼女子臉上那變幻莫測的表情,幾乎愉快地笑出聲來,哼着昨日聽來的小曲、熟門熟路地拐進了後門。
晌午時分的光亮得發白,照得那一頃池塘像碎了的鏡子,蟬噪還沒開始,空氣中是初夏花草的濃烈香氣,一切都透着一種恰到好處的安寧閑适。
如果可以,他希望這一切都不會改變,就這麽長長久久、長長久久下去……
“二少爺。”
他停住腳步,轉過身望向幽深回廊的盡頭。
熾熱陽光與陰影交界處站着一名頭發花白的婦人,頭雖微垂着、腰杆卻挺直,面容上依稀可辯年輕時的豔麗,眼角的紋路反倒為她添了幾分柔和,配上那雙堅毅的眼睛,有種說不出的沉靜感。
許秋遲就這麽站在原地定了一會,才緩緩開口道。
“可是又不好了?”
婦人沒說話,只深深低下頭去。
男子方才進門時的笑還殘存在嘴角,眼中的光卻在一瞬間破碎了。
手一松,那只白毛鴨子掉在地上,“嘎嘎”叫了兩聲便扭着屁股直奔那池塘而去了。
他身後不遠處,紅衣女子望着這一幕握緊了手中刀鞘,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悶痛。她想開口說些什麽,但最終只能橡根木頭一樣杵在那裏、什麽也做不了。
片刻後,許秋遲終于穿過長廊走向那名婦人。
“懷玉嬸辛苦了。”
石懷玉搖搖頭,擡手摘去對方頭上挂了一路的草屑、又為他撣了撣衣擺上的塵土。
“這樣的話以後莫要再說了。柳管事已在裏面了,二少爺可要進去看看?”
男子望着前方那消失在暗處的回廊,頓了頓後才開口道。
“不必了。我不是郎中,看再多遍也是徒勞。”
石懷玉退開半步,望見男子面上的神情,輕嘆一聲。
“二少爺不必自責,這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既不是你的錯,便不要懲罰自己、折磨自己,平白跟着受苦。”
她話說得懇切,而類似的話更是說過很多遍,卻不知對方到底聽進過幾回。
這邱府的二少爺,天生長了一張笑臉,很多人即便離得很近也未必看懂過那笑臉背後的真正情緒。是以時間久了,大家便只能看到那張笑臉,再不願去深究些其他的東西了。
如今,那張臉上少見的情緒又已褪去,轉頭望向姜辛兒時似乎已同平時無兩樣了。
“辛兒,先前在小洲姑娘那得來的赤烏頭,可還有剩下?”
小洲是紅雉坊的琵琶聖手,為人灑脫得很,喜歡應邀走四方,甚至曾應召入都城為皇子祝壽,一曲奏罷總能從那些金主手中得些稀罕玩意,她将喜歡的留下,不喜歡的便轉手送給聊得來的朋友和客人。這赤烏頭便是許秋遲先前用幾壇好酒換來的。
姜辛兒面色凝重,半晌才喃喃道。
“有是有,可那不是什麽好東西,小洲姑娘特意提醒過少爺,說吃多了是會壞腦子的……”
“先挺過這一次。”
男子一字一句、慢慢地念着,不知是說給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再等等,只要再等等。我一定會尋到辦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