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治不好的病
治不好的病
入夜後的聽風堂晚風穿堂。雖已入夏,倒也不算悶熱。
唯一點了燈的齋房內,“果然居”與“聽風堂”分坐一張桌子的兩端,主座上的唐慎言正慢條斯理地剝着蒜,很是“盡地主之誼”地給每個人都分了一瓣。
秦九葉盯着桌子上那條張着大嘴、瞪着自己的青魚,神色複雜。
“唐慎言,你是故意的吧?”
唐慎言故作不解,語氣驚訝。
“秦掌櫃何出此言啊?我當你們是客,特意将這腌了一冬天的青魚拿出來炖了,你為何要挑我的刺?”
秦九葉咬牙切齒。
“你炖魚就炖魚,為何要将旁的菜都炖進去?就連口馍都不放過,非要泡在這魚湯裏?”
唐慎言慢條斯理地舉起筷子,将那盤子邊上還露着的那幾塊馍推入魚湯,随後一筷子戳爆了那青魚的眼睛,又擡起筷子在嘴裏嘬了嘬。
“自然是因為這魚味道鮮美,我實在連一滴湯汁都舍不得浪費啊。就拿這魚眼來說,那可都是精華,我吃這左眼,右眼便留給秦掌櫃品嘗……”
肚子裏一陣反胃,秦九葉再也坐不住,站起身來朝外匆匆走去。
唐慎言看着那憤而離去的背影,終于出了一口惡氣,哼着小曲搗了一筷子魚肉,又美滋滋地塞了一大口馍,豪氣萬丈地宣布道。
“開席,都敞開吃!”
金寶叼着筷子,眼巴巴地瞧着自家掌櫃憤而離席,就像一只等着放飯的狗。
他很是“忠貞”了一會,但終究耐不住肚中饑餓,糾結了一個回合後,便端着碗挪到了唐慎言身旁,隐晦地表明立場後,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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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慎言笑得是春風得意,少見地為他夾了一塊沾着魚湯的馍,正要擡頭調侃一下那從進門起便一直沉默的少年,卻發現對方也正看着他。
那叫李樵的少年依舊沒有說話,但笑意卻從唐慎言臉上慢慢退去。
許久,就在他打算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對方終于拿起了筷子,一言不發地吃起東西來。
唐慎言又恢複了那副板正窮酸的嘴臉,一筷子叼走了金寶眼前的一塊魚,加入了這場無聲的戰鬥。
不知過了多久,天上的星子已開始亮起來。齋房也安靜下來,再聽不見筷子與瓷盤相碰的聲音。
肚內一陣腸鳴,秦九葉坐在院中石階上,托腮望起天來。
她不怪老唐。
老唐只是氣她占了便宜,那點便宜放在一戶富足的人家連根雞毛都算不上,卻能令他們劍拔弩張、大動幹戈。
說到底,都是窮惹得禍。
揉了揉肚子,她又想起那晚在蘇府餓肚子時,門口的那碗素面。
人少吃一頓倒也餓不死。但若是阿翁在,豈會讓她一人在這喝風?
她正發呆,冷不丁身後響起個聲音。
“阿姊為何不吃魚?”
秦九葉吓了一跳、扭頭一看,李樵不知何時已經立在身後,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轉過頭來,目視前方虛無的夜色,所問非所答道。
“你吃好了?來這幹嘛?”
對方在她身旁石階上坐下來,将她的問題原封不動地糊弄了回去。
“我吃好了,就來尋你。”
秦九葉不說話了。
她覺得這一天實在晦氣,平白擔驚受怕、走了一趟衙門也就罷了,臨到晚上還吃不上一口飯。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少年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來。
“方才菜上桌前去了趟小廚房,順便給你留了點東西。”
秦九葉鼻子微動、斜着眼偷瞟那紙包,語氣卻還是正經得很。
“這是做什麽?回頭讓老唐知道了,又要來折磨我。”
少年将那紙包中的東西塞到她手中,語氣中帶着點淡淡的笑意。
“你便說是我偷的。就當是……還你那時的蛋餅了。”
秦九葉發了會呆才反應過來對方說的蛋餅是什麽,反應過來之後又頓了頓,才慢吞吞開口道。
“我都說過了。那是作為掌櫃對你們的犒賞,金寶有的,你也會有。”
她說罷,也不再客氣,抱着那塊還溫熱的馍幹啃了起來,卻聽那少年語氣微涼地開口道。
“我們落腳此處,那蘇家同康仁壽的事豈非再難遮掩?若是被旁人察覺了……”
女子聽懂了他說的“旁人”是何人,有些好笑地擺了擺手。
“那倒是無妨。老唐也算是自己人,摳門是摳門了點,但總不至于做出賣朋友的事。”
少年挑了挑眉。
“阿姊就這麽信任他?”
秦九葉嘴裏塞着馍,語焉不詳道。
“認識了這些年,這點信任還是有的。”
也對,唐慎言與她既相識多年,如此相處倒也說得過去。而他不過才認識她不到三月,就已經成為了她的“自己人”,說到底還是他更優秀一些。
想到這裏,李樵的臉色又緩和了不少。
“那司徒兄那邊……”
秦九葉連連搖頭。
“可別同他說太多。他是個承不住事的,若是知道果然居如今已經惹上這麽大的事,怕是要當場裝死給你看。”
李樵點點頭,臉上的表情更加滿意,垂下眼的瞬間又不由自主地輕瞥了她一眼。
她吃東西很快,似乎是長久以來養成的一種習慣。這倒是同他有些相似。現在想想,其實他們相似的地方還是不少的。
又過了一會,他突然開口問道。
“阿姊可有治不好的病?”
“當然有。”她将最後一塊馍塞進嘴裏、拍了拍手,“你沒聽說過嗎?上古時巫醫并道,只因沒有人比那時的行醫者更明白一個道理,那便是生老病死的事,其實很多時候都不是凡人能夠決定的。如今咱們襄梁,還信鬼神的人倒是不多了,可那寺廟中求康健、求病愈、求長壽之人從未少過,可見這道理也并未改變。”
秦九葉說完這話,許久沒聽見回音,轉頭一看,卻見那少年左手撐地微斜着身體,埋首不語的樣子。
她看了他一會,似乎想到什麽、神情緊張起來。
“你怎地了?可是又要犯病?”
李樵沉默了片刻,這才緩緩搖了搖頭。
“只是想起以後的事,心中有些煩悶罷了。”
秦九葉長舒一口氣,摸了摸脖子上還未好利落的傷口,心道自己需得未雨綢缪、居安思危,當下冠冕堂皇道。
“我這人,不喜歡欠人人情。看在這口馍的份上,今日便先替你診上一診,看看那樓裏的什麽狗屁公子是否只是喂了你些糖水來騙你賣命。”
說罷,她不由分說地用那只方才抓過馍、還帶着餅屑的手抓過他的左手,熟練撸起他的袖口,将手指搭在他的脈門處。
“你現下這脈相倒是沉穩有力,換個經驗少些的怕是連先前中毒的跡象都診不出。不過這脈相有時也會随病症起伏而發生變化,不發病時瞧着一切都好,只有發病才能看出端倪。你若是昨晚那副尊容,我得叫上金寶一起上陣才能給你診上一診。你要是不想幾個月後毒發成個廢人,便要想着時時刻刻克制一下自己。若再把金寶吓跑了,我也管不了你,你就自生自滅去吧……”
女子半閉着眼碎碎叨叨地說着,那兩根柔軟的手指就這麽時輕時重地壓在他脈門處。
她手上的皮膚有些粗糙,那是常年抓拿藥材、淘洗藥汁留下的痕跡,但只有診脈的兩根手指細膩柔軟。她是下了功夫保養過的,說是問診的時候,就依仗這兩根手指頭了,若是生了繭子、或是脫皮,那便不能準确感受到脈相深處的細微波動了。
或許當初将他從清平道救回到他醒來之前,她已經用那兩根手指無數次摸過他的脈相了。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自習刀以來,他還從未讓人摸過自己的左手、更不要說診脈了。
握刀的那只手,誰也不能靠近。
這是師父教過他的道理。這話若是旁人叮囑的,他怕是只會付之一哂。
但師父只有一只手,他便覺得師父說的話一定很有道理,一直将這話奉為準則。
可過去兩個多月中,他卻無數次打破了這個準則。
眼前女子還在不知死活地捏着他的手按來按去,少年默不作聲,死死盯着她的臉瞧。
他想從那張枯黃瘦弱的臉上看出一些破綻來,以便能給他一個抽回手、拔出刀的理由。
可他看了許久,那張臉上除了方才吃餅留下的一點餅渣,再沒什麽其他東西了。
許久,秦九葉摸夠了,終于睜開眼,随即便發現少年正死死盯着她瞧。那眼神直勾勾的,令她頓時有些不自在和心虛。
聽聞江湖客都是有些桀骜不馴的,對身手高于自己的便很是崇敬,對不如自己的便要拿些架子。論打打殺殺她當然是不如他的,雖說這些日子她總用長輩兼掌櫃的身份壓着他,但自從發生了昨夜的事,他們之間這種上下級關系便變得岌岌可危起來。
狼拴久了也不會變成狗。
鏈子斷開的那天,就是狼吃掉主人的那天。
秦九葉打了個哆嗦,卻見對方慢慢擡起右手,向她靠了過來。
她拼死忍住才沒有躲開,還強自鎮定地皺了皺眉問道。
“這是做什麽?”
少年帶繭的手指停在她的嘴角,聲音中透出些許猶豫。
“這裏……”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唐慎言的聲音便隔空響起,震驚中透着憤怒。
“你、你們!”
秦九葉倉皇回頭,只見唐慎言不知何時已站在挾廊下,正臉色難看地瞪着自己,而她不知為何竟有一種被人當場“捉奸”的荒謬感,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麽,對方已經翹着兩根手指逼近前來。
“你們哪來的馍?!我說你怎地這般痛快地離了桌,卻原來早就找好了內應、在此為你暗度陳倉!”
石階上的兩人都有一瞬間的沉默。
這是何等銳利的眼神?隔着幾十步遠還能一眼看到她嘴角的餅渣。
他還做什麽聽風堂堂主?還是九臯城郊駐守瞭望塔的那份差事更适合他。
秦九葉一抹嘴,露出一個體面中透着些許無賴的笑來,不等對方靠近、起身撒腿就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聽風堂四方通達,只要前面跑的那人不停地兜着圈,後面那人便得一直追下去。
主人的怒罵聲夾雜着客人斷斷續續的笑聲在四周環繞、久久不停歇,少年卻仍在原地坐着。
他低頭看着自己露出的半截手腕有些發呆,半晌揪了一片身旁的草葉,默不作聲地擦去手腕上的餅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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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神像沒有頭,卻好似仍在黑暗中注視着在塵世中浮沉的人們。
那是一種無形的、空洞的視線。閉着眼時它便從虛無中來,睜開眼時它又消失在虛無中。
破落的正殿內,金寶的呼嚕聲在四壁間回蕩,連綿不絕、時高時低。
唐慎言就趴在自己那張瘸了腿的矮榻上磨着牙。他不放心那幾個不速之客,硬是要同他們擠在一處屋檐下。
靠近門口的破屏風後,秦九葉将自己裹在一張舊毯子裏,整個腦袋都蒙住,只有輕淺的呼吸聲斷斷續續地傳來。
這樣漫長的夜晚,就連神明也覺得乏味。
打着呼嚕的金寶翻了個身,将自己的一條腿搭在一旁的少年身上。
一道寒光在黑暗中乍起,影子在那石像露出的半截蛇尾上劃過,說不出的危險和肅殺。
許是在睡夢中察覺到什麽,唐慎言的磨牙聲戛然而止,短暫的停頓過後,又傳來一陣悠長的屁聲。
身心都舒坦了不少,矮塌上的人一卷被子、又進入新一輪的熟睡。若有若無的氣味在殿內散開來,秦九葉縮在毯子裏依舊穩如老狗,司徒金寶卻鼻尖聳動,随即皺着眉又翻個身,終于将那條腿收了回來。
伴随着刀劍入鞘的聲音,那石像上那道狹長的影子也消失了。
夜似乎回歸了真正的寧靜。
然而下一刻,一陣蛙鳴在窗外響起。
夏夜雨後的九臯城,幾聲蛙鳴再正常不過。可如今,那聲音似乎在黑夜的襯托下變得尖銳而扭曲起來,就連隔着門板和石牆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單調的鳴叫聲漸漸嘈雜,像是從一只蛙變成了十只蛙、百只蛙、上千只蛙。
除了鳴叫聲,似乎就連那些帶着粘液的皮膚互相擠壓、黃綠色的腮部鼓起又癟下的聲響,都能聽得那樣真切。
水泡膨脹開來又破碎,堆積成白色的泡沫浮在一潭死水中,一雙雙呆滞的橫瞳破開泡沫鑽出水面來,震動着身體不斷鳴叫着、鳴叫着……
李樵在黑暗中猛地坐起身來。
沉重地喘息聲從他的胸腔深處傳來,像溺水者嗆在嗓子眼的呼救聲。
是因為那公子琰給他服下的東西嗎?還是因為明明沒到日子,他卻提前服下了晴風散……
雙手死死抱住腦袋,他飛快回想着這些日子在他身上發生的變化。
或許他不該那日情急之下服下那瓶搶來的晴風散。但若非如此,他可能無法帶傷殺出重圍、維持神志清醒到逃出城門的一刻。
司徒金寶的呼嚕聲仍然震天響,他卻仍能聽到那些蛙鳴聲。
那聲音仿佛不是從窗外傳來,而是來自他的腦袋深處。
他找不到、也趕不走那些聲音,除非他抽出刀來,将自己的腦袋劈作兩半……
許久,他将狠狠插入頭發中的十指緩緩放下,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來。
他沒有穿外衣,就裹着黑暗當做衣裳,佝偻着身子、一步步走出了正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