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陸子參
陸子參
清晨的聽風堂有那麽幾分涼爽。
昨夜雨停後起了東風,水汽被吹散開來,将潮濕黏膩帶走了不少。
許是昨天睡前同唐慎言跑了幾圈、活動了一番筋骨,秦九葉這一夜睡得格外踏實,如今哼着不成調的小曲推開殿門,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
院子裏靜悄悄的,令她生出一種此處只有她一人的錯覺。
為了遷就江湖中人慵懶散漫的生活習慣,聽風堂每日往往要拖到巳時才開門。可果然居不同。那些早起出工、下田幹活的人們往往天還沒亮便要出門,又不能幹活幹到一半放下活計來藥堂取藥,秦九葉為了照顧這些生意,往往要起得更早,這些年下來已經養成了習慣。
起得早也沒什麽不好,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秦九葉望了望身後依舊沒什麽動靜的正殿,想到今日也不做生意,便也懶得去叫人起床,搓了搓手、兀自向着小廚房而去。
聽風堂的廚房比果然居那煮藥燒飯都擠在一起的東房大一些,但歸根結底也是個破爛地方,而她太熟悉這種破爛地方的路數了,幾乎沒費什麽勁便從竈臺旁的石頭縫裏找到了剩下的幾張馍餅。
隔夜的餅子又幹又硬,她吃了幾口便覺得嗓子眼冒火,轉頭望向那角落裏的水缸,便起身走了過去。
水缸上的蓋子只蓋了一半,也不知是否落了灰進去,秦九葉嫌棄地啧啧兩聲、打着哈欠一把掀開水缸,下一刻手裏的半個餅便掉在了地上。
水缸裏只剩一半水,眼下那一半水中漂浮着半個濕漉漉的腦袋,腦袋上那些黑色發絲觸手一樣貼在缸壁上,仿佛下一刻便要同那“溺死鬼”一同從缸裏爬出來。
秦九葉驚得說不出話來,腦袋裏蹦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沒想到老唐看起來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竟然還能幹出殺人藏屍的勾當!
然而更驚悚的事情發生了。下一刻,那“溺死鬼”的腦袋緩緩朝她轉了過來,嘩啦一陣水聲過後,整個“屍體”便鐵塔一般立了起來。
秦九葉從前聽那些下過墓的江湖客們提起過所謂詐屍,而她一個信奉藥理醫術的醫者對這些事向來是有些不信的。今日得以親眼所見,她沒有尖叫,只覺得心裏那本由常識構建的醫典正緩慢崩塌。
秦九葉呆呆看着那具“屍體”,片刻後終于看出了什麽、伸出手來,将對方貼在臉上的幾縷頭發撥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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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藏在水缸裏做什麽?又犯病了?”
李樵将濕漉漉的頭發擰幹,擡腳從水缸裏邁了出來。
“昨晚金寶打呼。太吵,睡不着。”
秦九葉眨眨眼,覺得自己還是有些沒聽明白。
“那同這水缸有什麽關系?”
“水缸裏清靜。”渾身濕透的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似乎怕她不信、又加一句,“不信你試試?”
秦九葉當然不會試。
她是個正常人,正常人都不會因為嫌吵跑到水缸裏過一宿吧?
然而江湖詭谲,什麽魚蝦鳌鼈都有。有的是武學大家為了追求所謂登峰造極,最後将自己折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對于急功近利之徒來說,更是如此。
想到這裏,秦九葉不得不多想些許,随即擺出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
“除去寶蜃樓裏的事,你是不是還練過什麽邪功?你既要我幫你做解藥,我總得了解全部實情才好,否則出了什麽岔子倒黴的還是你。你也不必覺得羞恥,大可說與我聽。反正我只是個不懂功法修為的門外漢,不會同那些名門正派一般貶斥你的……”
李樵睫毛輕顫,投向她的目光中有種陌生的情緒在湧動,好似那還未平息的半缸水。
“阿姊不是也承認,有自己治不好的病?治不好便說治不好,眼下又何必拐彎抹角、刨根問底地試探于我?當真是想要治病,還是只是想聽故事罷了?”
秦九葉明顯一愣,似乎沒料到對方竟有如此之大的反應,緩了一會才彎腰撿起方才掉在地上那半塊餅,小心吹着上面的灰。
“我只是瞧你年紀尚輕,我又長你幾歲,經歷過的事比你多,有些心得想要分享給你。你不願說,便不說好了。”
李樵低下頭,似乎打定主意要保持沉默了。
秦九葉不再繼續看他,一邊繼續吃起餅來,一邊巡視廚房、掂量起一天的夥食來。
“至于治病的事,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若不努力,老天也沒轍。從前我背回來的那些人當中,将尊嚴和秘密看得比性命重要的,也不是沒有,寧可毒發身亡也不肯讓我這個村姑好好診上一診。可你猜怎麽着?江湖疊代猶如浪過淘沙,他們的事不出數月便已不再有人談起,他們試圖保全的一切自然也就不複存在……”
她苦口婆心說了這許多,聽在李樵耳朵中卻仍是“旁敲側擊”四個字。
他低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許久才換上一種有些憂傷自嘲的語氣開口道。
“我并非不信任阿姊,只是我生來賤命一條,哪裏有什麽尊嚴和秘密?江湖中也無人知曉我的事。我若消失,亦無人知曉。”
他有意将自己貶損得一文不值,秦九葉卻覺得那只是一種“油鹽不進”的态度。
話不投機半句多,何必多費唇舌?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裏的竹筐上,總算想起一件正經事來,自顧自地說道。
“這窮得底掉的聽風堂雖沒多少口糧,倒也不算一無是處。”
秦九葉說罷,走到那竹筐前,從裏面散着的幾把野菜裏挑出幾棵來,扔進一旁搗蒜的石碗裏搗磨起來。
他有意賣了個慘,女子卻似乎根本不買賬。
李樵觀察着秦九葉,想從對方的行為中分析出些什麽,最終卻也一無所獲。他又冷眼看了一會,終于開口問道。
“這是做什麽?”
秦九葉頭沒擡、手上也沒閑着,沾了那碗中的黃綠色汁液、小心塗在自己的脖子上。
“這是苦莢草。因為長得和一種野菜很像,常常會被當做野菜采下帶回來。老唐這幾年也是上歲數了,眼神不比當年,也就能挑個我臉上的餅渣了……”
苦莢草?這聽起來可和他們先前商量的不太一樣。
李樵眯了眯眼睛。
“阿姊是想毒死我嗎?”
秦九葉抹完脖子又開始抹手腕,似乎并沒有察覺他的情緒變化。
“這才幾日,你便将我教你的東西忘得一幹二淨了?苦莢草沒什麽毒性,只是嘗起來苦辣得厲害。你力氣這麽大,我總不能次次都任你宰割吧?為了我們日後能和平相處,我只能麻煩些了。一會我會給金寶也分些,就說是驅蟲用的,他那身子骨虛得厲害,你可千萬不要打他的主意……”
她一邊絮叨着,一邊繼續賣力抹着那淡綠色的汁液。
情緒自眼底散去,李樵又恢複了平常神色。
“阿姊沒教過我。若是教過,我一定記得。”
他說罷,不露聲色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身形、還有那因為塗了藥汁更顯菜色的臉,覺得對方這樣做也還算合理。
畢竟她那小身板看起來并不夠他喝上幾回,若是他一不小心把她咬死了,他的解藥豈非又沒了着落?
至于那年紀輕輕便一身懶肉、走到哪裏挺着個小肚子的廢柴……
李樵嫌惡地輕輕皺起眉來。
“阿姊不用憂心旁人,我不會動他的。”
秦九葉瞥他一眼,似乎瞬間便看穿了他的想法,不客氣地說道。
“你現在挑肥揀瘦,還不是因為本掌櫃自我犧牲、填飽了你?若是晾你一陣子,誰知你會不會見個人就撲倒在地……”
她話音還未落地,卻聽門口傳來“哐當”一聲響。
秦九葉回過頭去,正見金寶一臉驚恐立在門旁,手中洗漱的木盆正在腳下打轉。
“你們、你們在說什麽?”
秦九葉回過神來,下意識便要上前幾步安慰道。
“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但一切都太遲了。
豔書、戲折子看多了的司徒金寶滿腦袋烏七八糟的廢料,一些猥瑣龌龊的想象瞬間如小鳥般在他心底築了巢,眼下正成群結隊地飛出來,繞着他那不大靈光的腦袋轉圈圈。
原來江湖中人竟都是如此饑渴難耐麽?原來在他還未察覺的時候,他家掌櫃和那新來的小白臉已經發展成那種關系了麽?原來對方禍害一個人不夠,還有可能為禍鄉裏、逢人便要撲倒在地?!
人心隔肚皮……不,簡直就是獸心啊獸心。
他已經忘記了先前對對方的種種成見,只剩下無盡的恐懼和隐憂。他的方二小姐若是再光顧果然居怎麽辦?他還沒向對方表明過心意,可他也并沒有做好為此和一只“禽獸”生死搏鬥的準備。
在心底無聲地天人交戰一番,金寶捂着腦袋、跌跌撞撞地逃離了小廚房,任憑秦九葉如何呼喊也沒有回頭。
而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追出小廚房的女子突然停下腳步,随即警惕地擡頭望向前院的方向,似乎這才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什麽。
真是令人有些不安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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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子參負手走進聽風堂後院的時候,這四四方方的石頭院子裏看不見半個人影。
他停下腳步聽了一會,對身後跟着的兩名小将打了個手勢,那二人便訓練有素地分開往前後兩個門而去,他自己則擡腳走向天井西側的廂房。
此處是堆放賬簿和書信的地方,平日裏都是閑人免進的。如今那堆成山的破爛廢紙後面正撅着三個屁股,一動也不敢動地趴伏在地上。
司徒金寶額頭冒汗、渾身發酸,方才的驚吓還沒平息,他只覺得從一早開始便災禍連連。
“我們到底還要在這躲多久?這又是誰招來的人?能不能自己出去認領一下……”
秦九葉壓低嗓子,又偷偷拽了旁邊一張沾了墨的宣紙小心蓋在自己的屁股上。
“唐掌櫃這是江湖生意做多了。俗話說得好,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唐慎言無聲冷笑,當下反擊道。
“你怎知就是來尋我的?說不準是來尋你的!聽聞那蘇家問診你還去湊熱鬧了,焉知不是你自己捅了婁子?”
金寶不疑有他,當下倒戈道。
“我就說那蘇家尋你去八成沒安好心,你怎地還不小心些?如今人家定是察覺了什麽報了官,這都尋上門來了……”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人一把揪住了耳後兩撮毛,痛得無聲慘叫。
“先前去蘇家的時候,你不是扮得很靓、蹦得很高嗎?如今倒是想起來埋怨我了,早前幹什麽去了?”秦九葉一邊發力,一邊飛快回想起這幾日的倒黴事,臉色很是難看,“我看未必是蘇家的事,莫不是昨日在那四條子後街讓人給盯上了……”
蜷縮在角落的唐慎言耳朵微動,好似一只千年王八一樣緩緩探出頭來。
“你去那後街做什麽?先是鬧了鼠疫、然後又走了水,是嫌自己活得太長、還是嫌我這不夠熱鬧?”
秦九葉有些稀奇地看向對方。
“你這消息倒是靈通。我昨日去的時候,那的人說官府早将事情壓下來了。”
唐慎言聞言,那腦袋又慢吞吞縮了回去。
“我就是做這一行的。總要知道哪裏派糧、哪裏遭殃。”
秦九葉輕嗤一聲。
就她認識唐慎言的這些年,還從未見過他說過什麽好消息。但你若是向他打聽這江湖中誰人被砍、誰人被搶、誰人遭暗算、誰人被滅門,那卻是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
若真有一日江湖中有人派糧,她倒是要第一個去給那派糧的人瞧瞧腦子,才是正事。
仿佛聽見這三人的聒噪聲,院子裏的腳步聲突然便近了,三只縮頭王八瞬間又沒了聲響,紛紛默念“忍”字訣。
下一刻,一道雄渾有力的聲音隔着賬房那掉了半扇的破窗子響起。
“不是說這聽風堂是個茶館?大清早的,掌櫃的為何不去備茶、反而要同兩位客人在這賬房伏地練功?”
書堆中的三道身影一僵,似乎還并不知道自己何處露出馬腳,紛紛無聲指責起對方來。
督護參将陸子參冷眼瞧了一會,猛地抽出腰間兵器,只聽哐當幾聲重物落地的聲音,這賬房門上那根木栓便斷作三截掉在地上。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唐慎言只得先一步探出頭來。
“官爺息怒!小的只是、只是昨夜同兩位故友在此秉燭夜談,不知不覺間已經天亮……”
下一刻,那身形高大的提刀參将便徑直越過他,向着躲在後面的兩人而去。
原來不是來尋自己的。
唐慎言長出一口氣,一雙腿腳突然便利落起來。
“我突然想起前廳還有些生意要顧,這位官爺請自便。”
“唐掌櫃不必如此匆忙。我已派人将這聽風堂的前後左右都把嚴實了,保準一個人也進不來、出不去。生意上的事,還是放一放吧。”
陸子參說罷,不應景地笑了幾聲,雄渾的笑聲在狹小的賬房內回蕩,很是恐怖的樣子。
書堆之中的司徒金寶哪裏見過如此陣仗?當即一個王八翻身躺在地上,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眼見唯一的“戰友”開始裝死,秦九葉一咬牙,幹脆拉下臉來、凄凄慘慘地撲上去。
“金寶,金寶你怎麽了……”
陸子參抱臂瞧着,看了片刻才開口道。
“秦掌櫃不是醫者?遇到此事怎還會開口去問病患?”
秦九葉聲音一頓,心下當即明白過來,這大胡子武将是個外糙內細之人,嘴上功夫也是不饒人。
擡手擦了擦那莫須有的眼淚,她轉瞬間又恢複了正常。
“這不是關心則亂嘛?關心則亂……”
陸子參捋了捋胡須,有意斜倚在那快要被壓塌了的桌案前,一身官服裹在身上格外緊繃,腰間一對雙刀微微翹起,像是鬥蛐蛐場裏那常勝将軍的兩根戰須。
“秦掌櫃若是沒做虧心事,實在不用如此緊張。”
秦九葉嘿嘿笑了兩聲、站起身來,擡起頭來的一瞬間,終于看見了那從方才開始便不知去向的人影。
“你跑哪去了?怎麽現在才……”
少年聞言,一臉驚訝地從院中走來,将手中托盤穩穩放在門前的一摞賬簿上。
“阿姊不是說有客人要來,所以讓我先去備茶了?”
那賬簿壘起約莫有半人多高,本本賬簿之間又歪歪扭扭,看着馬上快要塌了的樣子,可那托盤落下後卻穩如一座山,就連其上的幾杯将滿的茶水也只是晃了晃。
陸子參挑了挑眉,目光從上至下打量起那來人。
此人容貌有些少年氣,身量卻已長成,姿态雖然放得很低,行止間腰腹卻如有一根竹竿在其中串着,若非武功高強之人,應當至少也是有些手腳功夫在身的。
李樵不動聲色地走過陸子參,垂眸間已看清對方兵器。
世人都道雙刀霸道,卻不知這雙刀背後往往都是攻守兼備的路數。善使雙刀之人,腦筋靈活、心思細膩、刀法變幻,實則最是善于随機應變。
那廂秦九葉壓根不知這兩人間的心思,只道冤有頭、債有主,如今來者已亮明身份,自己也只得硬着頭皮上前。
“敢問這位将軍如何稱呼?此次尋上門又所為何事?”
對方似乎對她口中“将軍”二字很是受用,清了清嗓子、自報家門道。
“督護參将陸子參,奉我家督護之命,特此前來尋秦掌櫃商議要事。”
他說這話時,語氣頗有些意味深長,似乎已在明示這“商議”是假,“審問”才是真。
秦九葉有苦說不出,掙紮一番道。
“可是康先生一事?此事我昨日已同樊大人細細禀明過,督護也是在場的……”
“不是秦掌櫃親口說過,要全力配合、就等督護随時吩咐了嗎?”
別人都追上了門,秦九葉當下也不想再拐彎抹角,誠懇開口道。
“若能早日為我阿翁洗清冤屈,在下自當竭盡全力。只是此事本就與我家無關,三番五次下去,也是令人承受不住……”
“人命關天,如今這事只怕不由秦掌櫃自己說了算了,”那陸子參的聲音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起來,“今早城東有人來報,說是在二水濱附近發現了康仁壽的屍體。你可知曉此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