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今晚吃魚
今晚吃魚
秦九葉是等到唐慎言關門送走最後一批茶客之後,才尋了機會、帶着李樵從西側小門溜進了聽風堂的。
并非是她不想走大門,她只是不想迎面撞上唐慎言。
聽風堂四面設門、四面透風,從前是處荒廢的小神廟。如今的襄梁已少有人信奉神明,小神廟裏供奉的神像掉了腦袋,半邊胳膊也早就不知去向,就只剩下半截還算完整地盤坐在正殿裏,衣擺下依稀是一段蟒蛇的尾巴。
龍樞臨水,人們都在大江大澤裏讨生活,最不喜歡的動物就是蛇。是以這神廟雖然同郡守府衙一樣是石頭做得地基、堅固無比,卻一直無人願意接手打理,就連官府也不想在其中花上半塊銀子,久而久之便成了“三不管”地帶,倒是有不少江湖中人以那廟中石像為地标,常約在此處彙合或歇腳。
老唐當初也是看上了這一點,才押上了全部身家将這地界盤了下來、開了茶館。
這處石頭神廟四面有廳堂,正應了他要廣納四方消息的期望,正中還有處獨立帶天井的院子,風水上講叫“承天恩露”,可獲得一線天機。至于那神像,老唐覺得江湖人煞氣都重,鎮住半塊破石頭總不成問題。總之,都是些神神叨叨的說法。
可老唐千算萬算、就是沒有算過這裏的財運。
聽風堂也開張六七年了,一直半死不活地維持着生計,竟連多一塊瓦的錢都賺不出來,堂主唐慎言更是熬得苦大仇深,生生從一個不問柴米油鹽之事的書生,變成了個掉進錢眼裏的吝啬鬼。
秦九葉和唐慎言一樣窮,所以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對方心中所想了。
窮人之間也有情誼,但這點情誼有時候經不起現實的拷打。她先前在唐慎言那占了便宜,又将金寶塞來住了兩天,這便無異于一場友誼的酷刑。
“阿姊,我餓了。”
扭頭看看身旁同她一起縮在牆角的人,秦九葉狠心冷酷道。
“再忍忍。等天徹底黑了,我們就去找金寶。”
李樵沒說話,肚子一陣鳴響。
一陣飯香和辣油的味道混在熱騰騰的白氣中,從頭頂的小窗裏冒了出來,一個勁地往人鼻子裏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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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現下蹲着的地方好死不死就在這聽風堂的小廚房後面,眼下又是飯點,對于兩個從早上起就沒怎麽吃過東西的人來說,這才是真正的酷刑。
秦九葉一邊暗罵這唐慎言一個人住還吃得這麽有油水,一邊又在揣測這聽風堂是否實則日進鬥金、遠比看上去要風光得多。
正想着,頭頂的小窗被人“啪”地一聲推開,唐慎言半個腦袋探了出來。
“今夜晴好,月色明朗,正是好景之時!奈何總有宵小鬼祟出沒,煙熏火燎也不肯現身,在下只得備上一鍋熱油來做場法事,若有傷及無辜之處,還請各位多多包涵!”
對方話音落地,便聽一陣哔啵作響的熱油沸騰之聲在窗口響起,下一刻,兩道黑影一前一後自窗根底下竄出,驚魂未定地立在院中。
“你這心思歹毒又敗家的僞君子!菜油市價都多少錢了,你竟舍得燒來做法事?!”
秦九葉方才怒斥完畢,便見那“罪魁禍首”抱着小缽立在窗口,正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而她方才聽到的聲響,不過是豆子落缽的聲音。
“原來是秦掌櫃。不知秦掌櫃今日打算喝幾壺茶、偷幾顆棗子、又框我多少銀子啊?”
見危機已經解除,秦九葉當下放松下來,拉着身後的少年匆匆行了個禮。
“唐兄說笑了。這不是我果然居又添新人了,想着第一時間帶他來聽風堂長長見識……”
豆缽應聲撂在竈臺上,唐慎言一手叉腰、一手怒指院中兩人道。
“我尋思你先前坑我那點消息費我便不和你計較了,你那嘴饞的夥計賴在我這兩天,你好歹要給點食宿錢吧?你不提此事也就算了,如今又帶一個來是什麽意思?你果然居到底是個藥堂,還是處災民窟,要飯都要到我這來了!”
唐慎言雖說死板書卷氣了些,但到底也是坐堂說過幾年書的,這話若是随便讓哪個藥堂老板聽見了,估計當場都要一臉羞臊、下不來臺。
可偏偏他面對的人是秦九葉。
果然居的秦掌櫃善用無恥武裝尊嚴,渾身上下就臉上的皮最厚。那夜李樵若是啃她的臉,肯定都能把牙崩了。
此刻面對唐慎言的一番羞辱,她也只是掏了掏耳朵,一邊腆着臉将散在窗戶跟前的幾顆豆子撿起來,一邊搓着手建議道。
“憑咱這交情,總是錢不錢的多沒意思。不如改日我進趟山再給你采些野茶來如何?你混在好貨裏,那些粗人也嘗不出來……”
“你當我同你一般黑心?!若是讓哪個常客喝出來了,我這聽風堂豈還能有立足之地?何況、何況現在都什麽時令了?洗竹山裏那幾株野茶老得連驢都不願意啃,你還有臉采來敷衍我?!”
洗竹山總共便那麽幾株野茶樹,這幾年被果然居和聽風堂兩家輪番薅着葉子,瞧着是越來越禿。
不過是兩只鐵公雞在互啄,這唐慎言竟還啄出優越感來了。
秦九葉努力壓下心中火氣、默念忍字訣,一計不成、再生一計。
“那要不這樣,我那夥計跟我做事有些年頭了,幹活還算利落,為人也敦厚得很,我将他贈與你做工三日如何?保證任勞任怨、一人可頂三人。”
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抵便是如此。唐慎言自認修習“摳門大法”已有所成,可在這瘦小女子面前還是能給氣出一口血來。
“他賴在我這兩天也就罷了,你還想讓他再賴三天?!”
秦九葉越戰越勇,根本不肯輕易放過對方,故作痛快道。
“莫生氣啊氣大傷身!大不了不用他了,換我這個掌櫃親自給你做工!我給你做工三日,你就不要再啰啰嗦嗦了。”
唐慎言徹底敗下陣來。他怕自己要是再不同意,對方能在他這院子裏就地将“無恥”二字著成一車書。
“三日、就三日!多一日我便禀了官府說你私闖民宅,賴着不走,還企圖蹭吃蹭喝、威脅我性命!”
三日,雖說不長但也夠了。這些天她得将這一屁股事弄明白了,然後趕緊回果然居。城裏什麽都貴,她也不想在這耗着。
秦九葉将手裏的豆子熱情放到對方手中,語重心長地拍了拍。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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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斜,最後一輛牛車晃晃悠悠駛進六裏坉的街口。
這裏是南城中有名的“聚寶坑”,窮人家孩子的歡樂場。
十個城南坊間出身的孩子,七八個都知道六裏坉的那個大坑,若得了閑便是跑上一個時辰也要來這裏蹲着守着,只因這裏乃是城中富貴人家傾倒垃圾的地方,而對于那些有錢人來說已是垃圾的廢棄之物,對六裏坉的人來說可都是寶貝。
除了那些半大孩子,平日裏也常有些乞丐流民聚集在此,等着那些馬車上丢下來一只只破爛袋子後,便像嗅到剩飯剩菜的野犬一樣一擁而上撕開袋子,看能在其中翻找到什麽。
有時是一些舊衣物、有時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盆缽匙勺、有時是一些生了蟲的米面谷子。這些東西折舊送去市場有時也賣不上幾個錢,不如丢在此處來得省心,有些富人家甚至将此舉當做行善,每月都會來上幾趟。時間久了,這六裏坉的人都認得出城裏有錢人家的馬車,只要有車駛過街口,便一個個抻長了脖子去看。
只是今日,每一個蹲守六裏坉的人都縮在角落,任憑那沾了黑灰的麻袋堆成了山,也無人敢上前翻弄一二。
只因如今那大坑的中央站着個長刀在手的女子,一只麻袋被抛下,她便淩空揮出一斬,那麻袋落地時便似一只漏餡的包子散作一地。
牛車上最後一只麻袋也被扔入坑中,卸貨的大漢拍拍手、擡頭望見那坑底另外一人時,整個人明顯一愣。
那是個錦衣華服的年輕少爺,渾身上下的穿着很是講究。他是個粗人,雖壓根不識貨,單瞧着那些光鮮的顏色也能看得出,那同他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這樣的人,待在這裏做什麽?是哪家的公子少爺喝醉了在此發酒瘋嗎?還是官府也瞧上這片地了,派人來勘察一二?
卸貨的大漢一時看傻了,而周圍縮在角落裏觀望的那些人也都是同樣的目光。
只那當事人似乎根本察覺不到那些目光一般,自顧自地撩着衣擺、挽着袖子,在那些髒兮兮的破麻袋間穿梭翻弄着。
偌大的垃圾坑中,有什麽光滑的東西閃了閃光,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半大孩子流着鼻涕從角落裏走出來,直奔那坑底而去。
他眼神專注,壓根聽不見身後哥哥焦急的呼喊,一雙短腿倒得飛快,直到走近前後、彎腰将那反光的東西拾了起來。
那是半只天青色的瓶子,瓷質細膩,瓶身已碎裂,只剩半個瓶底子。
他還沒來得及再看兩眼,便覺手中一空,東西已落入那錦衣少爺手中。
小孩子最看不得別人搶自己的寶貝,當下嘴一癟、眼一紅,扯着嗓子便哭喊起來。
“壞人!壞蛋!搶我東西……”
他那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此時已趕了過來,一把将他拉到身後,眼神警惕中透出兇狠,聲音雖有些顫抖,但還是對那有錢人尖聲道。
“你是坐着馬車來的,竟然還要同我們搶東西,連小孩子都不放過,難道不怕半夜被鬼找上門去?!”
那錦衣少爺站直了腰,臉上神情有些錯愕,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上半句話,冷不丁一道紅色身影已站到了他身前。
紅衣女子雖然手提長刀、看起來很是吓人的樣子,但終究只是隔在中間,自始至終沒有擡起過握刀的手。
兩方就這麽對峙着,半晌,一只捏着琉璃寶珠的手從她身後繞了出來,徑直遞到那孩子眼前。
小孩吸了吸鼻涕,望着那顆亮閃閃的琉璃珠移不開眼。
“這是……給我的?”
錦衣少爺探出半個腦袋,壓低嗓子道。
“我用這個和你換,你換不換?就等你三個數。三……二……”
那孩子看看那赤中帶紫、剔透晶瑩的寶珠,又看了看男子手中那髒兮兮的破瓶子,半晌故作不情願地點點頭。
“換就換!”
一大一小兩人迅速達成交易,待姜辛兒反應過來時,那小孩子已被他哥哥帶走了。
垃圾坑中又只剩下兩人,許秋遲捏着那沾着黑灰的瓷瓶殘體,眯起眼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瞧,這不是發現了些有意思的東西麽?”
姜辛兒湊上前一看,整個人也是一頓。
“怎會有這個?難道寶蜃樓的事,莊裏的人也從中摻了一腳?”
“倒也未必。”許秋遲輕輕吹口氣,那瓷瓶上的黑灰便盡數退散,露出那瓶底上的小字來,“依你們的規矩,服藥過後的瓶子豈能亂丢?需得留好瓶子來換下月的藥,若非情況十萬分的緊急,誰也不會将這瓶子亂丢的。不過……還有一種可能。”
姜辛兒也注意到了那瓶底上的字,順口接道。
“此人曾是山莊中人,如今卻已不是了。”
“不錯。至于這瓶子,大抵也并非他本人的東西,只是從旁人處搶來的罷了,情況危急之時拿來‘渡劫’用的,”男子說罷,抽出随身的帕子将那瓶底包好收起,“當初能夠沖破牢籠,如今又願以身犯險,這人倒也有幾分本事。”
姜辛兒在一旁看着,一時陷入沉默。
倘若所謂的牢籠能夠輕易掙脫,怎還會有人将性命出賣給魔鬼驅使?只因自由的代價往往是沉重的。據她所知,那些逃離山莊的人幾乎沒有能活過三月的,要麽死于非命,要麽死于斷服晴風散後的種種……
旁人或許不懂何為“以身犯險”,她卻再明白不過。
如果生存只剩下最後一條路可走,就算是再艱險的路也值得一試。
姜辛兒擡頭看向許秋遲。
“如此說來,那箱子裏的東西如今便在此人手上?”
許秋遲望着西邊下沉的落日,不知在想些什麽。
“或許吧。如今清平道這條破路是徹底斷了,其餘的路可要盯緊了。”
姜辛兒頓了頓,還是将心中所想說了出口。
“會費盡心機、铤而走險取奪那東西的人,必定也已是被逼入了絕路。只要他還在這九臯城之中,就一定還會再起風浪。蘇府那邊……”
她話還沒說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最後停在大坑邊緣。
“二少爺!”
那騎馬而來的小厮幾乎是滾下馬來,匆匆幾步走到許秋遲面前,顧不得平息下來,徑直湊近對方低聲彙報一番。
錦衣少爺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陰郁,像是晴朗的月色突然間便被遮住了一般,過了片刻才恢複如常,揮了揮手示意對方先行退下。
“回去告訴懷玉嬸,就說我很快便到。”
那小厮松口氣,随即點點頭、行禮過後上馬離去。
姜辛兒望着那立在廢墟中格外沉默的背影,突然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說了那樣的話。
“可是将軍又……”
許秋遲的背影終于動了,轉過身來時又恢複了同以往無甚分別的樣子。
“方才望天時便覺得,今日天黑得格外早,看來當真是時辰到了。我們回府吧。”
他說罷,提着衣擺在垃圾堆中一步三晃地走着。
夕陽下,他頭上那頂翠玉冠看起來有些別扭,原本鑲在兩側的一對琉璃珠如今只剩一顆,缺了半邊的地方格外顯眼。
姜辛兒跟在對方身後,瞧了幾眼之後終于忍不住開口道。
“少爺若覺得于心不忍,方才給他們銀子便是。這玉冠好歹也是您金貴心愛之物,回頭若是柳管事問起了……”
前方不遠處,許秋遲已撅着屁股從坑底爬了上來,站在馬車旁拍着衣袖。
“你放心,她若問起,我定不會說是你回護不周。”
姜辛兒一愣,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些發緊了。
“辛兒不是這個意思……”
“同你玩笑而已,莫要當真。”男子果然只是在打趣,只是打趣過後面色又有些落寞,“我并非于心不忍,只是有些羨慕他。他有願意擋在他身前的手足至親,我卻沒有。要說這老天,也是公平的。所謂琉璃彩珠,同一個掉了底的破瓶子,本來也無甚分別。”
對方話中深意,姜辛兒并不能完全明白。但這些年月相處下來,他情緒低落的時候,她總還是能感受到的。
姜辛兒立在原地,半晌突然開口道。
“少爺還有辛兒。不論何時,我都願意站在少爺身前。”
馬車旁的男子動作一頓,随即沖她笑笑、沒再多說什麽,自顧自地上了馬車。
姜辛兒抿了抿嘴、正要跟上,冷不丁對方卻撩開車簾又鑽出個腦袋來,随即出聲提醒道。
“将你身上的灰抖幹淨了再上車。”
姜辛兒提着刀鞘的手一緊,神情有一瞬間的無措。
過去這些年,她也陪他出入過不少髒亂腌臜的地方,他同其他世家子弟不一樣,從來沒有在這些小事上抱怨苛責過半句,是以時間久了,她便也忘記了這些規矩。如今突然聽他提起來,心中難免有些異樣的難受。
收斂心神,她當即在馬車前請罪道。
“是辛兒疏忽了,險些弄髒少爺的車。”
“誰說是怕你弄髒車子了?”許秋遲有些驚訝地看向姜辛兒,随即又低聲笑道,“我想起當初你剛來的時候,有一次氣急了追我,結果以為我掉進了城東門樓子下那處泥塘,不管不顧就跳了進去、叫也叫不上來,之後被柳管事撈上來後還不是和我擠在一輛車裏回去的?我又幾時嫌棄過你?”
他不提那件事還好,一提起來姜辛兒瞬間便回想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更加擡不起頭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回道。
“當時情況緊急,我也沒想那麽多。”
眼看她就要窘迫地說不出話來,許秋遲終于收斂了神色,輕聲解釋道。
“邱陵今日在樊統那裏吃了暗虧,這幾日必定會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我們莫要送去讓他挑刺,更不能将他的注意力引了過來。你可明白?”
姜辛兒終于緩過來些,細思一番後點點頭。
“督護的心思如今應該還都在案子上,既然有所煩憂,應當一時不會注意到我們。”
許秋遲一聲嘆息。
“你是不大了解我那兄長。那是個愈挫愈勇、屢敗屢戰的主,嗅到一點風吹草動便能掘地三尺的好狗。平南将軍府選他來九臯,只怕早就察覺到了什麽,他與我雖是兄弟相稱,只怕也不會将實情一一告知的。”
人人都道那九臯邱家滿門忠烈、軍功赫赫,卻不知這府門之後諸多阋牆谇帚。人人都知那邱家大少爺忍辱負重,終于衣錦榮歸、一雪前恥,卻不知還有個二少爺永遠只存在于坊間嬉笑的傳言之中,實則壓根少有人真正關心過。
車簾放下,車內車外又是一陣靜默。
許久,那懶洋洋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還磨蹭什麽呢?我餓了,今日不知懷玉嬸會做些什麽。”
姜辛兒聞言迅速整理好情緒,利落翻身上了馬車,手中辔繩一抖、那兩匹大青馬便邁開蹄子向前走去。
“聽聞是要吃魚。”
馬車晃晃悠悠地駛離六裏坉,依稀還能聽到那車中人似愁似怨的嘆息。
“是啊,也到了該吃魚的時候了。若是再不吃,院裏的池塘又要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