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一條繩上的螞蚱
一條繩上的螞蚱
雨停後的清晨涼爽而惬意,丁翁村中的小道上,窦五娘正提着裙擺、罵罵咧咧在泥坑間跳躍。
本就泥濘的小路如今被踩得稀爛,仿佛昨天入夜後誰家的牛羊跑了出來,在這泥水中反複蹚了好多遍一般。
腳下一滑,窦五娘新換的鞋子瞬間沾了半邊泥巴,她立在路口,當下便要破口大罵起來,罵了沒幾句又咳上了,緩了好一陣子才直起腰來。
她前後左右四顧一番,似乎是在觀察有無哪家早起的婦人躲在暗處看了她的笑話,見四下并無旁人,這才墊着腳向那扇熟悉的柴門走去。
“秦掌櫃?秦......”
窦五娘的聲音戛然而止,似乎隔着院門看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情景,瞬間換了一副神情,聲音也細了許多。
“這不是李小哥麽?年輕就是好,起得這樣早看着還這麽精神。”
半掩着的柴門裏,正劈柴的少年停下動作,立着斧頭望向她,嘴角彎起一個淺淺的笑。
“原來是窦五娘。五娘昨夜歇息得可好?”
“好,好,好。”窦五娘笑得合不攏嘴,一邊點頭一邊沒話找話,“我看這門外還堆着許多,怎地又要劈些新的?”
少年利落将新砍好的柴火碼放成堆,乖順作答道。
“昨夜雨下得挺大、柴火受了潮,竈膛裏用沒什麽,煎藥就嫌煙大了些。”
窦五娘瞧着那張沾着草屑的白淨小臉,心中沒來由地一陣酸溜溜。
“秦掌櫃真是好福氣,不知從哪尋來你這麽個寶貝,可比金寶那孩子強多了。就是這衣裳怎地也不給換換?瞧這前胸後背上都破了大口子了......”
若是被十數名高手追着砍出幾條街去,任誰身上都會多幾道大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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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樵不語,只笑着低頭整理着地上的柴秧,單手拎起那斧頭的時候,就像拎起一只雞那樣輕松。
窦五娘看了一會,終于想起來今天來的正經事,向裏屋張望着。
“秦掌櫃人呢?怎麽一直不見人影?自打我認識她,這果然居還從未連着關門兩日呢,當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院中忙碌的身影一頓,少年半晌才轉過身來。
“阿姊有些受了涼、身子不舒服。五娘改日再來吧。”
少年說罷,禮貌行了個禮,随即不再理會對方那探究的神色,走上前輕輕掩上柴門。
門縫外,窦五娘疑惑的唠叨聲隐隐傳來,身影徘徊了一陣才離開。
少年盯着門板,手中握緊的斧頭慢慢放下來。他轉身抱起方才劈好的新柴,向西房走去。
西房半掩着的房門內有些聲響,他立在門口聽了一會,調整好臉上的神情,這才低頭走了進去。
女子背對着他蹲在那竈臺旁,埋着頭不知在做什麽。
他正要開口,下一刻看到對方微微側過身來,到了嘴邊的話又卡住了。
秦九葉兩手抱着那裝銀錢的點心盒子,将裏面的碎銀摳出來又擺進去、擺進去又摳出來。昨日從蘇府帶回來的銀子被她擺成一行,如今她正試圖将那些銀子一一碼進盒子裏,可那盒子似乎有些不夠大,無論如何也塞不下。
她身上還是那件昨夜已經濕透的衣裳,脖子上止血的帶子倒是重新換了一條,但仍舊有些潦草地包着。
她的全部注意力如今都在那只盒子上,神情很是專注,似乎壓根就沒察覺他立在門口。
李樵沉默了。
經歷了昨晚那樣的事,換了尋常人定是要受不住昏過去,醒來可能還要後怕良久,末了再找人哭訴一番,可她卻還能睡得着覺。過了一夜,他以為她應當醒來第一件事便是來尋他質問一二,或者至少也該對他有些不同的表示。
可這些她都沒有。
經歷了這一切,她挂心的事竟然只有那十五兩銀子。
竈臺前那幾塊磚因為來回搬動已有些松了,秦九葉來回試着角度,又小心磨掉石磚一角,将那合不上蓋子的點心盒勉強塞了進去。
又遮掩了一陣子,她總算覺得那盒子藏得圓滿了,于是拍拍手站起身來,轉過頭的瞬間,似乎才發覺李樵就站在身後不遠處看着她。
少年的臉上如今恢複了些血色,瞧着同先前沒什麽分別,那雙先前瞳孔大張的淺褐色瞳仁如今又恢複成了尋常模樣,帶着一點脆弱和無辜。
秦九葉瞥他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視線。
“瞧見了?瞧見了也別動歪心思,這銀子上我都做了記號的,便是到了天涯海角也能追回來。”
李樵更加沉默了。
他昨夜咬了她、差點殺了她,如今她卻覺得他在惦記她的銀子。
他的眼睛中有些難以打消的疑慮,可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些什麽,女子又自顧自地發號施令道。
“我不在時的賬都記清楚了嗎?藥堂重新開張,估計人會不少。金寶暫時不在,你要兩邊忙,一定細心些,不要讓那幾個常賒賬的占了便宜。”
李樵立在原地,半晌才點了點頭。
“好。”
她不再說話了,又似乎是太過疲憊而不想說話,低頭忙着将受了潮的柴秧挑揀出來,又清理着爐膛裏的爐灰。
她身後的少年看了一會、沒有離開,反而走上前幾步。
她終于有了些反應、猛地轉過身來,抄起一旁燒火的棍子架在他面前。
“有什麽話,站在那裏說罷。”
果然,被野獸追殺噬咬留下的恐懼是不會輕易消散的,那種利齒刺破血管時的感覺會深深刻在記憶中揮散不去,時時刻刻提醒你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
從前,他獨自在山野密林中逃命時被狼群襲擊過,這種感覺他再清楚不過了。
她或許吃過不少苦,但離死亡如此接近應當也是頭一回吧?她或許是氣憤的、委屈的、怨恨的,只恨自己當初不夠心狠,竟然領了只狼崽子回家來。
李樵定住了腳步,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扯了扯身上那件滿是破損的深色衣裳。
“衣裳破了,阿姊可以幫我補上嗎?”
燒火棍慢慢垂下,秦九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破了?”
昨夜那情景實在太過混亂而緊迫,她急着掙脫他,随後邱陵又不請自來,她實在沒有工夫去細想那柴門上的血手印是怎麽來的。
他站了一會,見她沒再說什麽,只得轉身離開。
“一會坐堂,這身衣裳怕是不合适。我去換一件......”
下一刻,一只幹瘦的手從身後抓住了他腰間的帶子。
她的力氣很弱,但他還是停住了腳步、轉過身來。
那只手随即拉開了他的衣襟。
深色的外裳為他做了最體面的掩護,即使被血浸透也瞧不出什麽來,但若扒開外裳、便能瞧見中衣上那幾個駭人的血洞。
血水過了一夜已經有些凝結,将中衣粘在了他的皮肉上。昨夜被水浸透的衣料已經幹了,但最裏面的一層仍貼在身上,揭開時便能瞧見肌膚上已經幹涸的血漬。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從他的肩胛處穿過,傷口處的衣料幾乎嵌進了肉裏。
但奇怪的是,那傷口雖然無人處理過,此刻卻已經止住了血,翻開的皮肉似乎也有愈合的傾向,刀口邊緣已長出一些顏色發淺的新肉。
這當真是昨夜才受的傷嗎?
她看得專注、眉頭緊鎖,還沒開口問什麽,少年下一刻卻不打自招道。
“已經無礙了。”
秦九葉摸着自己的脖子,狠狠瞪了對方一眼。
“你無礙,我有礙。”
想到昨夜的情形,她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荒謬。
她被人咬了一口已經覺得半條命都要沒了,對方受了那樣重的傷隔夜卻能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她面前。到底是她這小身板太不濟了,還是她久居村野陋室之中,竟不知曉如今這江湖中人已修煉到可以不藥自愈、白骨生肉的境界了?
藥還沒煎好,傷都快好了。江湖中若人人都似他這般,那她這果然居還有何生意可言?她這些年勤學苦練的一身本領又有何用武之地?
等等,似乎并非如此啊。
秦九葉一頓,腦海中閃過當初她将他從清平道撿回來時的情形,又陷入疑慮和警惕中。
明明先前不是,可如今卻是了。
這可未必是什麽好事。她見過那些為了出頭練了邪門功法、最終走火入魔的年輕人,上個月還功力暴漲、春風得意,下個月便暴死街頭、橫屍荒野了。若只是如此也就罷了,這走火入魔之人臨死之前少不得還要拉上幾個墊背的,誰離得近誰便要遭殃,那真是躲都躲不及,就算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
少年有着一雙很會察言觀色的眼睛,他望着女子面上的神色,緩緩低下頭去。
“阿姊還是要把我交給督護嗎?”
秦九葉瞬間收斂心神,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我若真想将你交給督護,昨夜就該讓他進來看看。”
她将昨夜兩人之間的兇險擺到了臺面上,顯然已不想粉飾太平了。
空氣中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過了許久,李樵再次開口,聲音卻很平靜,整個人像是一瞬間變回到了她當初叫他離開的那晚。
“要殺我的人很多,不怕再多幾個。我的命是阿姊救的,你要做什麽,我都不會怨你。”
說罷他閉上了眼睛,垂下的手卻握緊了拳頭。
許久,他感覺到對方深吸一口氣,随即一雙手三兩下将他身上的外裳脫了下來。
她的動作很快很輕,同當初救他時那種好奇探究的感覺完全不同了。
“昨夜督護是尋着蹤跡追來這裏的,但并沒有說具體是為何事。就算他要尋的人不是你,我為你遮掩過去,日後他若是追究起來,只怕也是說不清楚的。你們江湖中人的事情,我搞不明白。我是做生意的,可不想和官府扯上關系。外面都知道,你是我果然居的人。這件事了結之前,你我就是一條線上的螞蚱,是福是禍都要一起扛過去。我說的,你聽明白了嗎?”
李樵眨眨眼,緊握的拳頭慢慢松開。
一條繩上的螞蚱……這個形容他很喜歡。他感覺自己終于找準了他們之間關系的定義。
她很聰明,為人也機警,又能為他做解藥。她若是能和他站在同一戰線,他熬過這一關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了。
想到這裏他不禁擡起頭來,整個人像是終于釋然了一般靠了過去。
“那昨夜的事,阿姊不問我究竟發生了什麽嗎?”
但她卻抱着他那件破爛衣裳退開來,似乎打定主意要和他保持好距離。
“昨夜的事你當然要一五一十同我說清楚,但眼下還有更緊急的事要做......”
然而秦九葉的話還沒說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便在院牆外響起。
下一刻,柴門被扣響,聲音急促。
秦九葉消了一夜的冷汗頃刻之間便又冒了出來,她小心地透過窗戶向院門的方向望去。
丁翁村中的人就算是着急,也不會這樣拍門的。而且整個村子裏的人有騎驢的、騎牛的,就是沒有騎馬的。
騎馬而來、又如此帶着殺氣敲門的,只有可能是昨夜來過的那些人。
她扶着竈臺走了幾步,突然便覺一道影子越過自己向門外走去,她眼疾手快拉住那只穿了破爛中衣、手裏拎着鏽刀的少年。
“你要做什麽?”
李樵用眼神望向那門外的不速之客,同時示意她不要出聲。
秦九葉瞬間了然,不知為何有些哭笑不得。
他對“一條繩上的螞蚱”這件事,領悟接受得倒是挺快。
輕輕搖了搖頭,她将血衣扔進竈膛、示意他藏在屋內不要出聲,獨自穿過院子走向柴門。
拍門聲不停,像是閻王的催命鼓。
她伏低身子從門下的縫隙往外看,只看見四只馬蹄子在水坑裏踱着步。
就來了一個人,應當不會比昨夜的情況更糟了吧?
再次低頭檢查了一下藏在衣領中的布帶子,她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
門外是個官差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身褐色布甲騎在馬上,倒不是昨夜那些看起來自帶殺氣的小将。
秦九葉微微松口氣,還沒等開口詢問,對方倒是先開了口。
“果然居的秦掌櫃可在?叫他出來見我。”
“正是在下,不知……”
那馬上的人瞥了她一眼,又望了望她身後那空空如也的破爛院子,确認似乎并無旁人後才有些不耐煩地調轉了馬頭,只将半個馬屁股留給她,語氣冷酷地通告道。
“郡守有令,叫你前去問話,你去了自然知道。速速随我走一趟吧。”
秦九葉一愣,方才壓下的不安又翻湧上來。
昨夜督護追來也就罷了,為何今早郡守府的人也找了來?她這果然居是能開光的廟嗎?三天兩頭有人來拜。
莫非是昨夜的事這麽快便露了馬腳?還是寶蜃樓的事還沒完?再不濟不會是那蘇凜反悔了不想給銀子所以報了官府?
秦九葉腦中打結、心如亂麻。
若是平日也就罷了,可昨夜的事令她根本不想再卷入任何麻煩中,當即有些為難道。
“可是出了什麽事?在下還有藥堂要看顧……”
對方顯然比昨夜的那一撥要沒耐心得多,下一刻便冷聲打斷道。
“秦掌櫃可還記得同你一起在蘇府問診的康先生?”
回春堂的康仁壽?那個開黑心藥堂、還搶了她金子的康仁壽?怎麽,蘇府給完金子才發現他是個庸醫,所以現在又想吃口回頭草了?
秦九葉點點頭随後又假笑兩聲,努力讓自己的表情得體一些。
“記得,康先生怎麽了?”
馬背上的人終于瞥她一眼,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
“今早回春堂的人來報的官府,說人失蹤了,懷疑是昨夜宵禁前後遇了歹人。”
康仁壽不是被蘇府的人奉為座上賓嗎?怎麽還失蹤了?還有這事同昨晚找上門來的邱陵是一回事嗎?若不是一回事這兩者間又有什麽關聯?還有她屋子裏如今藏着的那個又是怎麽回事……
她那一夜噩夢、混沌不堪的腦袋根本無法好好思考,只想将自己從這詭異的旋渦中撇清開來,速速送走眼前這尊“瘟神”。
“在下同康先生不過點頭之交,這裏離城中也有段距離,康先生總不至于連夜來投奔我這破屋子,您說對吧?”
對方顯然壓根沒打算細聽她的說辭,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
“話雖如此,但樊大人查案向來細致謹慎。秦掌櫃好歹也是最近同康先生會過面的,若不想惹上麻煩,還是速速随我去府衙說個明白吧。”
秦九葉嘆口氣,側臉望向身後那靜悄悄的院子,咳嗽兩聲道。
“我去,我去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