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替罪羊
替罪羊
焦州的治所在龍樞,龍樞的治所在九臯。
龍樞郡守樊統的府衙就坐落在九臯城中風光最好的一段小壩上,此壩名喚“玥堤”,其上那座不知名的古建曾是此地修築水利時的督工之所,因為外牆是石頭壘成的,格外堅固些,就這麽保留了下來,九臯建城後便将此處選做了府衙的新址,也是為了更好地守護這座城的水利樞紐。
可在秦九葉看來,這樊大人可能壓根都不知道自己守着的是個什麽東西,更不要說這些年出銀子維護水壩了。玥堤上被蟲蟻蛀蝕的痕跡已十分明顯,淤積的泥沙也無人清理,若非當年城中在興修水道一事上頗下了一番功夫,上游洪澇又未曾真正波及此處,九臯興許已被淹過數回了。
整個郡守府衙的銀子都花在了別處上。
比如那一進門金燦燦的兩根通天柱子,比如那屋瓦檐頭間嵌着的翡翠琉璃瓦,又比如在這審人的公堂上。這裏被分隔成前後兩半,前半與尋常公堂并無分別,後半卻在天井下生生挖出來個四四方方的大水池子來。水池中常年蓄着水,卻一株荷花水草也瞧不見。
秦九葉看着眼前晃蕩着一片綠水,心裏七上八下地翻騰着。
那差官帶她到了此處後便消失不見了,她只得跪在地上候着,既不知道何時才能見到那傳說中的樊大人,更不知道見到人後又是怎樣一番情景。
晴了一個早上的天又陰了下來,雨水随即落下,倒是不似昨夜那般迅疾,但纏纏綿綿地更讓人覺得黏膩潮濕。鼻間湧來陣陣水腥氣,那是許久不流動的死水散發出來的味道。
都說這樊大人審人的池子下有條暗道,暗道平日不開啓,只因其連通着九臯的護城河,而那護城河裏養着幾只活了百年的江怪,只要有活物落入水中,頃刻間便能将其撕咬得白骨都不剩。
是以樊大人審案,總有些有去無回、或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犯人,聽聞便是被扔進了那池綠水之中,掙紮着不能靠岸後、被那護城河裏的怪物聞聲前來吃掉了……
秦九葉打了個哆嗦,再也不敢看那綠瑩瑩的池水,只盯着自己有些發抖的膝蓋。
夜宿蘇府那晚生吞一尾大魚的噩夢再次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夢都是反的。該不會那預示的不是她要吃魚,而是魚要吃她吧?
她這廂正想到最可怕之處,中庭那只巨大的石犭貪後、傳出一陣腳步聲。
雖已在九臯這地界上讨生活多年,秦九葉此前卻從未踏足過府衙半步,更沒見過那傳說中的樊大人,但此時此刻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對方,只因他被五六名衙役簇擁着,體型瞧着像是有身旁人兩個那麽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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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還未到盛夏時節,可那樊大人不過只走了數十步便已滿面是汗,好不容易慢吞吞走到屋檐下的官椅前坐下,左右立刻便為其打起扇來。
其間秦九葉偷偷用眼瞟着,內心的鼓敲得可能比那府衙門前的登聞鼓還要響。
就算在果然居的時候再游刃有餘,可到了官家地界她仿佛瞬間便成了被打回原形的小妖。
她雖然做些江湖生意,但歸根結底是個謹小慎微的主,做事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沒有貪心過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所以雖然做點偏門生意,卻也沒惹過太大的麻煩,更沒有同官府周旋的經驗。如今這事到底找到她頭上來,她也只能安慰自己,那康仁壽失蹤一事跟自己并無關聯,興許這樊大人也只是要從她這得些信息、走個流程,她只需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便能平平安安從這走出去。
想到這,她連忙瞅準時機行禮道。
“草民秦九葉見過大人,不知大人有何事要問?草民定知無不言。”
撐起半只眼瞥過細雨中跪着的女子,樊統便知這是個沒見過什麽世面的村姑。
他久居官場多年,見過的人比吃過的米還要多。他只需瞧上一眼堂下人跪着的姿勢,便能知道自己能從對方身上得到些什麽、還是只能浪費時間。
眼下這個,妥妥地便是後者。
那金絲楠木椅上的胖大人點點頭,整個人斜斜依在那官椅上,似乎對她的态度很是滿意,可下一刻開口時卻是聲如洪鐘、十足的威嚴。
“果然居秦九葉秦掌櫃,昨日酉時至今晨,你人在何處?又做了些什麽?”
詢問人在何處、做了什麽,這也算是正常流程,總是避不開的。
秦九葉咽了咽口水,小心回道。
“回大人的話,昨日在下酉時初自蘇府離開後,便經由西葑門出城去了,亥初左右便回到了丁翁村住處,此後都未曾出門。”她說到這的時候猶豫了一下,随即還是大着膽子補充道,“邱督護入夜後曾登門問過在下幾句話,亦可作證。”
“你現下是在本官的府衙接受問話,大可不必提起什麽督護。”樊統對她提起邱陵似乎有些不悅,但也未再表示什麽,只接着問道,“本官想着你不久前剛見過那康仁壽,或許可以回想起什麽來。比如他先前接觸過什麽人?又或者是否有和誰結過仇?”
見過康仁壽的人沒有上千也有數百,為何偏偏來問她這個問題?她當真同這人不熟啊。
秦九葉內心又是一陣翻騰,面上還得保持着恭順的模樣,如實答道。
“康先生妙手仁心、按理說不易與人結仇。但我與他實不相熟,蘇府中乃是初見,旁的實在不了解。”
樊大人的聲音停頓了片刻,随即又問了一遍。
“你說蘇府中是初見康仁壽且與他無冤無仇,這些可都是真話?”
“自然是真……”
她話還未說完,那樊統卻突然變了臉,聲音也拔高了。
“大膽刁民,事到臨頭、竟還敢出口狡辯!你一個開藥堂生意的怎會不知道回春堂掌事是誰?你們一同前去蘇家問診本就是競争對手的關系,怎能說是沒有利益糾葛?你怕是還不知道,我已經将那蘇府中送菜的仆役扣押在此。你若再不說實話,便休怪我無情了!”
這一連串的诘問将秦九葉斥得是暈頭轉向,逐字逐句在心中過了一遍才勉強尋到重點。
送菜的?一個送菜的仆役,同她被叫到這裏挨罵有什麽關系呢?
可她随即便突然便想起了什麽,整個人瞬間呆在原地。
蘇府中送菜的仆役……不就是秦三友嗎?難道這樊統抓了阿翁?這又是何時的事?罪名是什麽?可有虧待他、審問他、對他用了刑?是問不出什麽才将她也帶了過來嗎?
秦九葉瞬間心亂如麻,方才準備應付場面時編排過的子醜寅卯全忘了個幹淨,只剩無盡的恐慌在心底蔓延。
“怎麽?知道自己露出馬腳、說不出話了?”樊統的聲音中有種不易察覺的悠然,顯然對這種大局在握的感覺分外着迷,“秦三友是你什麽人?你若不說,我也自有法子查明你的戶籍所在,到時候……”
秦九葉嗓子發緊、低下頭應道。
“正是家翁。”
樊統冷笑。
“我當你為了明哲保身,連這爺孫之情都要撇清呢。說說看吧,你同康先生之間到底發生了些什麽?想清楚了再說,我想聽實話。”
秦九葉突然覺得,這樊大人或許想聽的并不是實話。
因為她方才說的就是實話,可對方顯然并不在意。
感悟到這一點後,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今日的處境。
其一,她如今所在的這處天井只怕并不是這府衙正式審案的公堂,而是這樊大人平日裏處理一些“私事”的後花園。
其二,樊統抓了秦三友,卻沒有正式的審案公文,也沒有将人帶上來與她當堂對峙,這也并不合審訊的規矩。她猜測,對方或許是怕她與阿翁相見後說辭一致、相互支持,反而可讓這“欲加之罪”不攻自破。
是的,這樊大人一大早将她從村子裏帶出來的目的,只怕根本不是要從她這裏問出來什麽,而是要定她的罪。
可康仁壽只是下落不明,一切原委還未查清,為何要急着找人定罪?她不明白這其中曲折,只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機和壓力。
“大人英明,小的不敢隐瞞。家翁雖只是綏清山佃戶出身,但一生勤苦、本本分分,過往這些年一直靠跑船為生,從未出過差錯、更沒有幹過謀財害命之事,黛绡河上的船家們都曉得的。如今他是歲數到了、跑不了太遠的路,這才常常出入九臯和附近的村子幫人送菜。這次他入蘇府幫手,只是因為先前的人不做這份工了,所以……”
“所以,你是說你祖父頂替旁人位置入蘇府送菜,和你接了請帖入蘇府問診,實乃巧合?”
樊統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話,秦九葉無法、只能點着頭。
“正是。”
金柱翠瓦下的樊大人笑得好似閻王殿裏批簿子的惡鬼。
“哪裏來的這麽巧的事?我看定是你對那百兩黃金的診金念念不忘,嫉恨康先生醫術卓然、藥到病除、拿了診金,這才起了歹念,同你那祖父裏應外合,想要将人綁了劫走診金後便殺人滅口,我說的可對?!”
哪裏對?簡直一句都不對!
秦九葉瞠目結舌,一時間甚至不知該從何處反駁,但想到這劫道殺人之罪若是落在頭上,怕是此生都要在徭役苦刑中度過,當下冷汗透被、連忙狠狠掐一把大腿,告訴自己一定要打起精神來。
“大人何出此言?康先生如今不只是下落不明?我又怎會殺人滅口?!”
那樊統興致正高,嘴皮子越發利落起來。
“康仁壽是回春堂的掌事,出門都是有仆從的,豈會不向他人報備、獨自沒了蹤跡?如今已過去一整夜,多半是遭了歹人之手。本官若不行動迅速些,難道還要等你殺完人收拾幹淨再來問話嗎?!”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飛快梳理着言語。
“回大人的話。其一,在下昨日離府時日頭還未落山,此時康先生應當仍在府中,我是如何去而複返、回到府中行殺人之事的?其二,康先生身高七尺有餘,人高馬大,在下身量不高,阿翁更是年老體弱,就算合我二人之力,如何能将康先生的屍身拖到府外丢棄還無人察覺?其三,樊大人說我貪圖診金,可有在我身上或住處搜出那百兩黃金?”
她一口氣說完,心口仍突突地跳個不停。
要論是否占理,她心中一點也不犯怵。可她怕的是眼下這樊統實則并不想明辨真理,而只是急于找個替罪羊将這鬧得人心惶惶的案子趕緊揭過去。
她在這城中無依無靠,偏生先前還有點做偏門生意的“案底”,簡直是這替罪羊的不二人選。
她這廂等着那樊統如何回應,對方卻繞開來她的問題抛出另一塊巨石。
“休要扯東扯西。誰說你是在蘇府行兇的了?傳那蘇府管事郭仁貴上來。”
一陣腳步聲響起,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從另一側走上前來。
秦九葉定睛一瞧,好家夥,可不就是那日從金寶身上搜出花墟集的那位嗎?
樊統不耐煩地擺擺手示意對方不必啰啰嗦嗦地行禮問安了,單刀直入地問道。
“你來當着她的面,将先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那郭仁貴顯然是在內院當差久了的,彙報起來流暢無比,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提前半個月便默好的詞呢。
“前日問診過後,康先生留了方子便在府上歇下,當晚我家小姐依其方子服了藥後精神大好,只因康先生藥堂有事、不便久留,便依照約定将診金盡數奉上,又約好了下次問診的時間,次日酉正初刻前後便送人離開了。”
酉正初刻,那就是她離開蘇府後不久。
這康仁壽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要和她前後腳離開,當真是有種說不出的可惡。
那樊統似乎知道她在煩惱什麽,又慢悠悠地問道。
“酉正初刻前後,那離宵禁也就還有不到半個時辰了。不知康先生是如何離開的?可是叫了下人備好馬車來接?”
那郭管事仿佛就在等這一問,立刻恭順地繼續彙報道。
“康先生也是沒想到小姐的病情起色如此之快,因是臨時要走,便沒有提前叫藥堂夥計駕車來接,說走河上、搭船便好,就叫了府上正得閑的老秦送一段路,還付了對方三十文錢。這些府上小厮和碼頭路過的船工都可作證。”
康仁壽上了秦三友的船?這一切未免有些離奇。可眼下秦三友不在這裏,她也無法當面質問清楚,只能努力集中精神分辨得到的消息,試圖找到反擊的機會。
“就算如此,為何咬定就是在我阿翁的船上出了事?回春堂應當也并不在河道邊上,康先生也有可能是下船後、在回藥堂的路上出的事。”
這回換了樊統身旁那一直沉默的小胡子開口、正是那掾史曹進。
“回禀大人,今早我便派人尋到那秦三友、将他的船扣了。搜尋一番後,便在船底發現了血跡。依下官來看,這女子雖然柔弱卻是做慣苦工的,那送菜的老翁更是身體硬朗,想來若是将人藏在船上又抛屍河中,倒也不需要多大的力氣。”
好一個做慣苦工、好一個身體硬朗。
似她和老秦這般辛勞之人,唯一的一點欣慰之處便是這副餓不死、熬不壞的身體了,可如今竟然有人借此反證她有能力殺人,當真可悲可笑至極。
秦九葉突然笑了,聲音中少了些惶恐多了些憤怒。
“康先生是臨時起意要離府的,我與阿翁如何提前計劃此事?難不成若是康先生不走,我們便要闖進蘇府将人綁走?”
此話一出,整個府衙後院當下便是一陣沉默。
可沉默過後,是比方才更加激烈的一輪反撲,那曹進對她話語中的憤怒置若罔聞,聲音更加嚴厲。
“何須提前計劃?就是見財起意、惡念頓生犯下的案子!”
大難臨頭,此時不搏何時搏?此刻秦九葉早已将方到此處時的膽怯丢到了一旁,整個人幾乎從地上站了起來。
“敢問大人能否确認那船中血跡就是人血?我阿翁前些日子曾為蘇府送過幾只活雞,許是東家又要他幫忙運了什麽……”
驚堂木“啪”地一聲響,樊統随之拍案而起。
“一派胡言!死到臨頭還在狡辯,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來人……”
他“上刑”兩個字還未說出口,一道聲音接踵而至。
“我倒是覺得,這位秦掌櫃說得有些在理。”
樊統愕然擡頭,只見邱陵不知何時已快步進入這庭中。
他似乎來得很是匆忙,身上還穿着那件黑色甲衣。綠水映出他修長挺拔的身形,好似一把筆直的墨尺,将那屋瓦間的金碧之色分做兩截。
樊統先前一直斜倚着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坐直了,掙紮了片刻,他還是勉強起身跨出那樹蔭半步行禮道。
“見過督護。什麽風将您吹來了,這就是個上不了臺面的小案,怎敢勞您大駕呢……”
“原來樊大人口中的上不了臺面,是這個意思。”年輕督護那雙眼望了過來,眼神中是一股無法令人忽視的壓迫感,“也不知我若在場,今日這事是否能上得了臺面。”
好端端地,究竟為何每次他都要當衆給他難堪呢?
樊大人心中說不出的怨念,但一張老臉仍挂着笑,慢吞吞地摩挲着手裏的驚堂木。
“督護說笑了,她只是個嫌犯,一個平日裏便作奸犯科的賊子,此刻說得話怎能盡信呢?她說她昨日早康仁壽一步離開蘇府,有誰可以作證?又許是在哪處藏着等待時機……”
“這我倒是可以作證。”
邱陵的聲音一字一板地傳來,秦九葉卻不敢擡頭。
她又想起了蘇府中的那一幕,實在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否真的是來幫她的。
仿佛為了印證她此刻所想一般,下一刻對方便繼續說道。
“樊大人坐這郡守的位子也有十餘年了,當知道要想定人的罪,需得有證據。不如換我來問。”沾了雨水的靴子停在秦九葉面前,靴子的主人聲音毫無起伏道,“聽聞秦掌櫃昨日出城後便回到了丁翁村住處,一直到天明府衙派人來找才離開,期間除了我在亥時前後拜訪過,可有其他人能夠證明你确實沒有離開果然居?”
秦九葉有苦說不出,只喃喃道。
“有倒是有,不過……”
不過他人不在這裏,也不能來這裏。
然而就在她猶豫着不能開口之時,她身後大門的方向傳來一陣響動,一名衙役急匆匆來報。
“啓禀大人,門外有個人硬是要闖進來,我本想将他攔下,可與他同行的還有蘇家的……”
他話還未說完,另一道聲音由遠而近、自雨霧中倏然而至。
“官爺莫急,我只是來尋人的。”
秦九葉茫然回頭,只見身後正對府衙大門的石階下,立着個撐傘的瘦高身影。
下一刻,那傘檐微微擡起,露出一雙淺褐色的眼睛。
“阿姊,天落雨了。你沒帶傘,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