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本能
本能
雨勢漸急,水霧中的九臯城池仿佛一只匍匐的巨鼋,吞吐間江河橫流。
年輕督護的身體挺拔而肅穆,在雨中似一座不可侵犯的石碑,身上那件繡着避水金猙的黑色官服被雨水洗過,铠甲一般閃着寒光。
桑麻街的案子毫無頭緒,宵禁其間,竟然又出了第二樁。
今夜的事從一開始便有些奇怪。
據城中守衛來報,騷動最早是從紅雉坊深處傳出的。
花街柳巷的地方,有些小動靜倒也正常,只是如今宵禁期間,便是花樓也有陣子未開門迎客,是以他雖有猶疑但還是片刻沒有耽擱、親自前往查看,趕到的時候現場只留下駭人的血跡。
聽附近花樓鸨母訴說,那兇徒不知是從何處進到樓中的,接連砍傷數人之後便從後窗逃走了。
他尋着窗外血跡來到黛绡河邊,那血跡沿着極難落腳的瓦下屋檐而過,最終停在一處橋洞處積了一灘,随後便消失不見。
城中各處遍尋不見,他判斷,那人或許是趕在天黑前最後一刻、混進貨船中逃出城去的。
黛绡河連通的出城水路只有東西兩條,那便是順着黛绡河自東西延伸的上游與下游。下游彙入黎水後途徑東阖門旁的水門直通一處大湖,入夏漲水後常常開閘調節,為了便于城防管理,東邊的水門午時一過便只許帶有官府文牒的大船出入。
如此一來,剩下的便只有向上游方向出城的西葑門了。
西葑門外最近的碼頭入夜後雖關閉但仍有巡查,久留并非明智選擇,唯一的出路便是就近混入附近村莊中。那人受了傷、流了一路的血,出城後又是一番奔波逃命,就算此刻沒死,應當也是強弩之末。
可凡事都有萬一。對方究竟從何處進入紅雉坊,目的為何,在此之前又發生過什麽,此次行兇與前幾日的命案又是否有所關聯……這一切的一切都尚且隐沒在黑暗中,他也并未與之交過手,情況或許遠在他料想過的可能性之外。
西葑門外空無一人、一眼能望到盡頭。月光下布滿車轍印的大道上,即便只有一丁點血跡,也能看到不尋常的反光。
當然,這些的前提是今夜天氣晴好、又無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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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春末初夏的雨水來得又急又快,再有不到半個時辰,雨水便會将地上的痕跡沖洗殆盡,一切都将淹沒在九臯那些如葉脈般彎曲廣布的河道中,什麽也不會留下。
他借着火把光亮,勉強尋着碼頭附近的可疑痕跡追出幾裏後,雨便大了起來,那點蹤跡最後消失在黛绡河上游附近,再難判斷去向。
這裏不止一個村落,但每個村子裏的住家并不多,他将陸子參和剩下的幾名小将分作三組散開來調查,自己帶了兩人、輕裝快馬往那最偏僻的丁翁村而去。
村裏黑乎乎的,除了零星幾家透出一點昏暗的燈火,其餘屋舍都隐沒在雨夜的晦暗中。
雨水的嘈雜與家畜躁動的聲響混在一起,除此之外這裏似乎一切平靜。
他放緩座下那匹白額大青馬的腳步,在村中那條小路上穿行而過,留意着每一處不同尋常的異響。
依次敲開七八戶人家過後,年輕督護的身影停在雨中。
他轉過身,望向不遠處那座柴門緊閉的破落院子。
那院子看起來同這村中随意一戶人家一樣、沒什麽特別的,唯一有些不同的是大門上那豎着挂的、已有些歪斜的招牌。
招牌上的字跡依稀可見提筆者的稚拙之氣,一筆一劃都描得格外粗壯,經歷多年風霜雨打之後仍能隔着老遠一眼認出“果然居”三個大字。
眼前閃過白日裏那張落魄中透出精明、精明中又透出倔強的臉來,年輕督護眯起眼來。
“去那邊看看。”
柴門前的小徑上一片泥濘,馬蹄踏過之處泥漿四濺,但離近幾步過後便能看到那靠着院牆壘起的柴火垛,整齊得好似用磚砌出來的一般。柴垛上蓋着的油布平整得沒積下一點水,處處透着一種訓練有素和幹淨利落。
他刻意放緩了步子,随即安靜地翻身下馬,他身後的兩名小将瞬間領會,紛紛按住腰間佩刀、靜默停在雨中。
四周一時只聞雨聲和沾了麻油的火把在雨中劈啪作響。
柴門上的門環已經脫落,掉了漆的門板上斑駁一片,然而目光敏銳的督護還是發現了什麽,伸出手指輕輕摸過門縫處露出的一點門栓。
指尖的一點暗紅色轉瞬間便被雨水沖刷,分不清那是血跡還是鐵鏽的顏色。
再次擡頭望向院內時,他的眼底已有寒光閃過。
他沉沉扣響了柴門。
一下、兩下、三下……
右手已覆上劍鞘,就在他要擡手敲響第五下的時候,那扇破爛的柴門終于搖搖晃晃地打開了。
一張有些熟悉的臉從門口露出來,火把将她臉上茫然的神情照得明明白白。
邱陵一頓,右手微微松了松。
“秦掌櫃?”
秦九葉飛快看他一眼,似乎是有些羞怯地點了點頭。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山間落雨天涼的緣故,她的嘴唇看起來凍得有些發紫。
“這麽晚了,督護怎會在這?”
邱陵不動聲色地觀察着對方的反應和情緒,一字一句道。
“官府查案,尋到此處。秦掌櫃今夜可好?有無聽見什麽異響或看見什麽異狀?”
女子搖搖頭,聲音似乎有些困乏。
“今日方才從蘇府趕回來、歇息得早些,沒注意外面動靜。可是出了什麽事?”
年輕督護沒有立刻回答。
今夜當然有事發生。只是他還不确定這事到底是怎麽個來龍去脈、也不清楚究竟有誰參與其中。
火把掠過她身後的院子,那裏黑漆漆的一片,一點燭火亮光都不見。空氣中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腥氣同雨水的潮濕交雜在一起,分不清是泥水的味道還是……
“秦姑娘,你還好嗎?”
他換了稱呼,聲音也壓低下來,像是真的在慰問關切她一般。
有一瞬間,他似乎是在對方的眼睛中看到了什麽一閃而過,但随即她便低下頭去,又恢複了方才那副瑟縮的樣子。
秦九葉努力收斂着心神,低頭瞥向自己的衣襟。
她的外裳是方才情急之下匆忙穿上的,腰間帶子系得潦草,唯有領口遮得很緊。若是現下扒開那領襟處,便能看到兩個還在滲血的血洞。
“前幾日撿的柴潮了,屋裏沒生火,有些冷。”她緊了緊衣裳,縮着脖子說道,“昨夜在蘇府過夜的時候沒歇息好,現下又有些寒症,方才喝了藥。”
年輕督護沒有說話,目光卻轉向那被撥開一半的門栓。
不同于方才從門縫中瞥見的那一點,如今他可以清晰地看見那門栓上反着光的暗紅色,像是被雨水潤濕了,又或者……
秦九葉沒有回頭,但她卻立刻意識到了對方在看什麽。
從她回到果然居到現在已過去約莫半炷香的時間。雨下得很大,是以門前和院中的血跡早已被雨水沖刷得不見蹤影,但唯有門栓上的這一點,因為有院門上草苫遮擋的緣故還殘存在那裏。
那是李樵推門回果然居時留下的痕跡。
心中千撓百抓地焦灼着,她面上還要維持着方才的模樣,等着對方先發難。
年輕督護沒有說話,他身後一直沉默的小将卻上前來,居高臨下地望着她,語氣充滿壓迫感。
“這柴門上為何會有血跡?”
女子先是明顯一愣,随即轉身湊近那柴門看了看,似乎也沒想到自家的門上會沾上血。
“啊,堂裏的夥計不知我今晚回來,提前落了門栓。我淋了一路雨、急着進屋,用這鐵片子撥木栓時不小心割破了手,讓幾位官爺見笑了。”
她說話時的神情是那種恰到好處的尴尬和小心,邊說還邊從門縫間摸出一塊鐵片,象征性地在那門栓上比劃了兩下。
邱陵的目光掃過對方手上那道尚新的傷口,又看了看她身後的門。
這确實是一扇十分破舊的柴門,而她口中所說的藥堂夥計……
眼前閃過蘇府門前那油頭粉面、身上還藏了本豔書的藥僮,邱陵輕握在劍柄上的手終于松開來。
“抱歉,這麽晚了登門打擾。”
秦九葉點點頭,整個人緩緩縮回那門縫中。
“怎會?督護辛勞,這麽晚了還要四處奔波。雨天路滑,萬望小心。”
她強忍住自己想要将那門立刻關上的沖動,盡量表現得平和些。
誰知,那陰魂不散的聲音竟然又響了起來。
“等下。”
将将要關上的門縫只得生生停住,秦九葉深吸一口氣,盡量和氣地轉過頭來。
“督護還有何事吩咐?”
“今夜城中又出了亂子。我沿黛绡河兩岸追尋血跡,一路順着河道穿出水門來到城外,判斷那兇徒應當就在附近。”邱陵的聲音在雨夜裏像一枚生了銅鏽的釘子一般、迎面紮進她腦袋裏,“城外不比城中。月黑風高,秦掌櫃可要關好門窗,免得無辜受到牽連。”
秦九葉覺得自己的脖子開始一蹦一蹦地疼起來,先前一直努力維系着坦然樸素的臉有一瞬間的崩壞。随即,她清楚地感覺到了自己露出了破綻,更清楚眼前人的厲害,于是飛快換上一副牢騷滿腹的樣子。
“這裏确實偏僻了些,村中常有人家丢雞丢狗,報了官府也沒人管,許是覺得這點小事無關痛癢,可就算是只雞,對我們這種人家來說也是很金貴的呢,少一只雞一天便要少一枚蛋,日後還請督護多派些人手來,想來是比關好門窗要有用得多。”
她這話說得有幾分大膽,走的是條以攻為守的歪路。
邱陵的目光刮魚鱗一般在她臉上刮過,秦九葉只覺得自己那兩條藏在襦裙下的腿已經開始打擺子、馬上就要支撐不住。
許久,對方終于退開半步。
“秦掌櫃所說,邱某記下了。公務在身,不便久留。這些日子還請秦掌櫃不要出遠門,此案疑點頗多,之後若是查起來許是還會挨門挨戶地詢問。秦掌櫃可明白?”
秦九葉覺得,對方就差說上一句:你這村子是嫌疑村,你是嫌疑人。最好不要耍花招,說話做事都小心些,仔細我要請你去吃牢飯哦。
她虛弱地點點頭,只想趕緊送客。
“一定一定。夜路難行,督護慢走。”
年輕督護終于利落翻身上馬,不再多瞧她一眼,帶着兩名手下消失在夜色中。
秦九葉苦澀一笑,獨自掩上柴門。
若說先前她還對這邱家大少爺抱着些青梅竹馬、久別重逢後的憧憬喜悅,現下便真的只剩劫後餘生的荒涼苦澀。
再來這麽幾次,她下次只要聽到他的名字,估計都能立刻哆嗦起來。
他是秉公執法的督護、将來或許還會是這九臯城最英明神武的守城大将,而她只是靠雞鳴狗盜之法謀生的江湖郎中。
現在是,以後或許也是。
獨自立在院中、任雨水噼噼啪啪地落在身上,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起,她竟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人狼狽倒黴到了極致,确實會生出些荒誕可笑之感。而她之所以步步敗退、淪落至此,全拜一人所賜。
司徒金寶有生以來終于說對了一件事。
那李樵真的是來克她的。
或許她當初确實不該留他。或許她今日就該早做決斷。或許她方才推開柴門後便應該告訴年輕督護,自己的院子裏藏了個嗜血失控的可怕賊人,方才還在黑暗中襲擊了她……
可她到底還是在電光火石之間做出了另一種決定。
許是因為她發現他與那許秋遲是兄弟,又許是因為白日裏在蘇府中他對她的态度,又許是一種來自窮人的直覺和本能。
她在最後一刻,選擇了站在李樵這邊。
西房虛掩着的房門另一邊,換了房間躲藏的李樵低伏在幾只藥筐後,立着耳朵聽着院中的動靜。
或許他早該尋個機會離開這裏了,或許那日在寶蜃樓他便該抓住這個機會,或許方才柴門扣響的時候他便不該放她去開門,而是應該想辦法殺死她後再逃走……
但他還是在那一瞬間放開了手。
許是因為身上的幾處傷口還隐隐作痛,許是因為他并沒有十分的把握能一擊殺死門外的所有人,又許是一種來自江湖亡命之徒的直覺和本能。
他在最後一刻,選擇了放她走。
女子的身影在雨中靜立了片刻,看上去似乎比他想象中要平靜得多。但她到底還是不敢再進他所在的屋子了。
他聽到那雙浸了水的舊棉鞋安靜了片刻,判斷一番後,随即“啪嗒啪嗒”地向東房而去。
李樵抱着刀,又重新倒回地上。
今夜過後,或許他應該重新審視一下他們之間的關系。
她是一個怎樣的存在呢?他名義上的雇主?遙遙無期的解藥?還是一個掩護身份的幌子?這些複雜的關系中如今又多了一層,他是否需要依賴她的血才能活下去?而她又是否能在這個從來充滿背叛的殘酷世界為他保守秘密?
他覺得他們之間的關系注定會變得有些怪異。
明早太陽升起後,他甚至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做些什麽。因為他從未經歷過這樣的關系。
他沒什麽親近的人,從未在同一個地方待過這麽久。他不習慣被人拯救更沒救過誰,經歷過最多的事情是殺人和被人追殺。
這才是他擅長的人生,他不該被其他可能性動搖的。可眼下他是否還有更好的選擇呢?
李樵思考着這些問題,方才閉上的眼睛又在黑暗中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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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後半夜,雨漸漸停了,月色又亮了起來。
房檐上滴落的雨水規律地打在窗棂上,一點雨水從那已不太嚴實的窗縫中滲出來些,将緊挨着窗沿下的竈臺打濕了一個邊。
竈臺下、半捆新柴的後面,因失血和驚吓而分外疲憊的女子終于堅持不住、蜷縮着身體睡着了。
她微微皺着眉,十根手指死死抓着懷裏的點心盒子,睡得并不安穩。
李樵望着地上那道瘦小的身影,緩緩抽出了刀。
金屬摩擦的聲響在夜色中一閃而過,隔着那層摻着稻草的牆,雨滴落的聲音依舊單調地響着。
姓邱的督護已帶人離開,司徒金寶恰好不在,整個丁翁村都在潮氣彌漫的睡夢中。這是他動手的最好機會。
一個奇怪的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如果此刻竈臺旁的人突然醒來,他會看到她質問自己的愚蠢模樣嗎?
她救了他,他卻要殺她?他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嗎?
李樵冷笑。
他哪裏有心?從來就沒有。
那夜清平道上的人沒有見過他的良心,先前那些被他滅口的人也沒見過,她又怎麽可能見過?
靠着良心,他可活不到現在。
隔着雨幕,他望着她站在柴門內同邱陵對談的短暫瞬間,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時刻。
他的一切小心謹慎、隐忍煎熬,差點在那一刻全部灰飛煙滅。
就算今夜她沒有将他的情況告知邱陵,但也無法保證日後不會。人總是善變的。何況她和他太相似了,都是很不容易才活到今天的人。這樣的人,會為了那虛無的良心選擇犧牲自己、拯救他人嗎?
不,他可不信。
所以他不能冒這個險。
既然她可能背叛他,那就在那之前先做背叛的人吧。
因傷而有些發顫的手突然發狠握住了刀柄,鏽刀在潮濕的空氣一閃而過,又驀地停住,刀身穩如一面出征的纛旗。
殺了她,解藥怎麽辦呢?
但就算她不情願,他應當也有一萬種方法讓她乖乖聽話、不敢反抗的。
他實在不該在這繼續陪她玩那“好阿姊、好阿弟”的家家酒游戲,他應該露出獠牙,讓她害怕、讓她後悔、讓她跪在地上顫抖求饒……
或許他應該先砍斷她的腿,讓她不能逃開。
握刀的左手穩穩揮出,透出鏽色的刀鋒便貼着她的髌骨而過。
或者,他應該割了她的舌頭,讓她不能告密。
手腕一轉,那刀尖破開夜色,又停在她的唇角。
又或者,還是幹脆不要冒險。
沉重的兇器緩緩下移,最後停在了她的脖子上。
許是刀劍寒涼,隔着半寸空氣也能沁入肌骨,竈臺下的人微微翻了下身,似乎被什麽噩夢纏住了一般,冷汗順着她的脖子往下流,打濕了那條還滲着血的布帶。
今晚的月色似乎格外地亮,劇烈的心跳和眩暈漸漸平複,喉嚨中那股沒來由的幹渴也消失不見,他只覺得五感前所未有的清明,仿佛能穿透這晦暗光線,一眼望見她臉上每一片細小絨毛和輕微顫動。
随後,他聽到她在睡夢中的低聲噫語。
蚊子叫一樣,像她這個人一樣虛弱不堪,根本聽不清說的是什麽。
李樵挑了挑眉。他是來殺她的,還要好奇她說什麽夢話麽?
不過長夜漫漫,聽聽又何妨呢?
他擡起刀尖,俯下了身、貼近了她。
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因為壓住了半邊臉的緣故而有些口齒不清。
“不要怕……不要怕……”
窗外的雨滴聲似乎突然停止了,年輕刀客淺色的瞳仁顫了顫。
她似乎只是在混沌中自我安慰。但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那女子的夢魇之中,同她一起回到了在寶蜃樓的那一天。彼時,她是那樣執拗地牽着他的手,篤定自己可以帶他走出那個黑暗的地方……
詭異的思緒一閃而過,很快,他的視線焦點便落回到了她的脖子上。
鼻間隐隐還能捕捉到一絲血腥氣。
莫名地,那些溫熱血液在口中噴薄而出的感覺又浮上心頭,還有他咬住她時、她在他懷中掙紮的力度……
同先前混跡江湖時的殺戮不同,這是一種更原始也更純粹的沖動,就像那些流入他體內的鮮血一般,腥味裏隐隐透出一絲甜美。
那是一種狩獵的本能。
撐在竈臺兩側的手臂收緊又松開,他緩緩直起身子、重新打量起他的“獵物”。
現在殺了她,或許确實有些可惜。
且不說晴風散的事,便是那公子琰在他身上做下的手腳究竟是什麽、他何時再會發作、發作時是否能夠自控,他都不得而知。倘若接下來的幾個月內,他必須要靠鮮血緩解,可如何挑選下手的對象已經令人煩擾,行事之後還要掩蓋行蹤更是個棘手的問題。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殺人滅口的麻煩之處了。
他需要小心抹去自己兵器留下的痕跡,毀掉對方身上有标識性的衣物佩飾,有時甚至還要一并處理屍體。所以他喜歡借刀殺人或是渾水摸魚,那夜在清平道,他本來是要借那秋山派王逍作幌子行事的,卻不料遇上了公子琰這只“黃雀”。他雖僥幸逃過一劫,卻也留下了難以消除的蹤跡。
寶蜃樓裏遇到的麻煩或許還只是開端。
他應當更加小心謹慎地行事,将一切隐患控制在最小範圍之內。
目前來看,這個名為秦九葉的“隐患”,或許是他最好控制的選擇。
竈臺旁的人早已停止了夢呓,似乎陷入了更深沉的睡夢之中。
他盯着自己投在她身上的影子,終于緩緩将刀收入鞘中。他又退開半步,窗口的月光便又重新在她發間蓋上一層柔光。
窗棂上的雨滴聲又響了起來,同竈下女子清淺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地對抗着。
少年的身影已消失在屋內,悄無聲息地、就像他來時一樣。
無妨,就讓她再多活些時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