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血光之災
血光之災
好不容易甩開那莫名其妙的江湖騙子,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街上人影寥落,城中雷阗大道上也不見幾個人影。
再走幾步便要踏入城南、往守器街的方向而去。秦九葉停在街口,心中卻有些猶豫。
多虧方才她下意識邁開那半步,身上的藥箱只濕了一個角,但她卻半邊身子都淌着水。在這悶熱無風的九臯城中,即便只穿着半身濕衣裳也夠人受的了。
此時若是去到聽風堂,少不得要聽唐慎言那貧嘴念叨許久,控訴她讓金寶留宿帶來的不便。且不說金寶身上也只有那一套穿了兩日的破爛衣裳,就算她嘴上開了光從老唐那再讨來一套,可老唐更是邋遢,冬日裏的時候曾一個月未換過衣裳。
身為醫者,她能忍窮,唯獨忍不了邋遢。
一想到唐慎言那包了漿的袖口和沾了不知幾頓飯湯的前襟,她渾身上下的毛都要立了起來。
不成,她必須繞回果然居換身衣裳。
此時出城,今日便來不及進城了。但她也心系果然居,此去正好再給老秦捎兩副驅濕氣的藥來,免得跑船時再犯了腿疾。
果然居很少關門謝客的,不知這一天一夜沒回去,村裏的常客有沒有念起她的好?那窦五娘有沒有趁她不在讨價還價?村頭牧戶家那幾個小皮猴有沒有拉幫結夥地來藥堂偷山楂丸吃?還有李樵……
秦九葉驀地打住了念頭。
想什麽不好?想他做什麽!
不過就是離家一日,她何必如此牽腸挂肚?掌櫃不在,人家說不定樂得清閑,用嘴送幾個順水人情,将幾個村的姑嬸婆子都哄得心花怒放,混上一天便早早收攤、洗洗睡了,壓根沒想過她的這些煩憂。
回去看看也是好的,免得“山中無秦虎,李猴稱霸王”。
秦九葉緊了緊背上的箱子,腳步匆匆地向着西葑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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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現在已算是入夏,天黑得晚了許多,但山根底下的夜總是來得比城裏要早。秦九葉踏上回村的那條土路的時候,天邊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蜿蜒的小路兩旁,日漸茂密的樹叢化作一片片黑藍色的影子,一有風吹來便緩慢地晃動着,此時若是個城裏人走這鄉間夜路,定會想起不少鬼錄怪談,将自己吓個半死。但秦九葉已走過太多遍這條路,甚至為了省一點燈油錢,連燭火也舍不得點上。
在她看來,這世間最可怕的精怪就是窮鬼了。
而她自己就是個窮鬼。
空氣中隐隐有些潮濕的土腥味,這是要下雨的前兆。入夏後的雨水不同春時那般淅瀝纏綿,往往來得又快又急,痛快下上一整晚,晨起便放晴了。
前幾日在廊子裏曬下的夏枯草還沒有收,雨小些倒也還好,若是下大了也是要受潮的。金寶守在果然居或許還能想起這樁事,但李樵到底是個新手,她并指望不上對方。
想到這裏,她步子又邁得急了些,一雙破鞋在鄉間小路上蹚出一股煙塵來。
今夜的丁翁村同往常并沒有什麽不同,依舊是那副泥濘破爛的樣子。
但今夜的果然居卻似乎格外安靜,靜得那遠處雲層中醞釀的滾滾雷聲都聽得分明。
啪嗒,啪嗒。
雨滴開始稀稀拉拉地落下,秦九葉卻在自家院門前停下了腳步。
老舊的柴門是掩上的,可門口那張破了一半的門神卻掉了下來,有些凄涼地躺在門板前那塊石板上。
這院門有些年頭了,門樞因為老舊而愈發脆弱,她平日裏進出這道門,開關的動作都盡量輕緩。不止是她自己,她也是這般交代金寶和李樵的。
換一對好門樞又是一筆銀子,誰弄掉了門、誰便要掏銀子。
是以即便那門板上的門神已掉了一半,也從未徹底掉下來過。
除非最後進到這院中的人忘了她的囑托,用了比平日大得多的力氣關上的門,這門板上的門神畫才會掉了下來。又或者……是有外人進來過。
驟雨将至,總會起風,若是風大,也有可能刮掉這輕飄飄的一張紙,要麽是這門神“大限已至”,确實該換對新的了。
秦九葉下意識地為自己眼前所見的一幕找些無關痛癢的理由。這不能怪她,怪只怪她向來小心,是以果然居已經很久沒有出過事了。
能出什麽事呢?或許就是阿翁今早離開蘇府後順道來看她,進院時因為心急才會這般的吧。
秦九葉邊想邊伸手去摸門栓後的鐵片,方才碰到那粗糙的門板,突然覺得手上有些黏膩感,低頭一看,只見昏暗中指尖一點模糊的紅色。
院門沒鎖,她這一動便吱呀一聲敞開半扇。
雨水越發密集起來,片刻間已密如珠簾。
身上那半幹未幹的衣裳重新被淋得濕透,像隔着幾層布裹在身上的一層殼子,令人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喘不過氣來。
心頭最後那點僥幸破碎了。秦九葉咽了咽口水,擡眼望去。
破舊的門板後,院子裏黑漆漆的,不見一個人影,死一樣的寂靜。
是山匪進了村來劫家嗎?還是在寶蜃樓的時候她惹了什麽不該惹的人、被那白家找上門來?再或者是她先前救過的什麽人出了什麽岔子……
秦九葉有點慌了,她想轉身逃跑,再大喊幾聲救命。
可這荒村野嶺的,家家戶戶本就隔得遠些,一入夜更是閉門不出,她就是叫破嗓子只怕也沒幾個人能救她。再者說來,她這破草堂也沒什麽值錢玩意,除了她藏在竈臺下的那些銀子……
她買院的銀子!
恐懼瞬間被憤怒淹沒。若是辛苦攢下的銀錢便宜了旁人,她便是拼着一口氣和對方同歸于盡、也不可能就這麽逃走。
秦九葉不知從哪裏生出一股不怕死的勁,一巴掌推開門,不管不顧地就沖進了院子。
雨越下越大,雨點子落在院中的細沙地上,砸出一個個坑窪。她望向那些坑窪中的積水,不知為何又想起那日穿過桑麻街時、匆匆瞥過的那石板上的黑色。
雨水可以沖刷掉很多痕跡,包括紅色。
目之所及都是一片雨水砸出來的混沌,她什麽也分不出、什麽也看不清。
可下一刻擡起頭來的時候,秦九葉疾行的腳步驀地放緩。
廊子前那根破木柱子上印着一個掌印。暗紅色的、帶血的掌印。
血跡出現在院門,她尚可以安慰自己那歹人或許沒有進到院中。如今廊前亦有痕跡,此人必定進了果然居。眼下就是不知對方是否進了屋內,又是否已經離開。
不過有血跡,說明對方或許有傷在身,她也不是全然沒有勝算。
廊子前放着一把藥鏟,秦九葉順來握在手中,走了幾步覺得不夠,又退回來撿起地上的藥簸箕擋在胸前,這才蹑手蹑腳地往她藏銀子的東屋小廚房走去。
“咔嚓”一聲閃電在身後劈下,照亮她腳下兩三步遠的地方,依稀是一排帶着水跡的腳印。
她屏着呼吸往前邁了幾步,在保持安靜和呼喚自己人之間猶豫着。
雨聲嘈雜,東屋內卻靜得可怕,似乎并沒有人在,只有梁上懸着的幾只幹癟大蒜随着門口吹進的風在半空中晃蕩着。
火燭就在靠牆的竈臺上,但再往前走便會徹底步入黑暗中。
秦九葉握緊了手裏的東西,不知為何,突然想到了那日在寶蜃樓中的情景。
鬼使神差般地,她試探着輕聲呼喚道。
“李樵?”
屋內漆黑一片,她的眼睛派不上用場,只能立着耳朵聽屋內的動靜。
黑暗中似乎隐約多了些聲響。
然而耳鼓內一片雜音,頃刻間将那細微聲響吞沒了。她不确定那是否只是她自己的心跳和血流聲。
她又往前挪了一步,半邊身子已踏入黑暗中。
“李樵,你在嗎……”
這次,她終于聽到了。
在屋內某個黑暗的角落,沉重的喘息聲若有若無地回蕩着,像是鬼魅在低聲細語。
屋裏有人。
秦九葉的心漏跳一拍。
就在她抖着雙腿、打算原路退回去時,一陣水花聲在角落的水缸中響起。下一刻,水汽混着一道熟悉的氣息從身後襲來,緊接着一具潮濕沉重的身體便倒在了她身上。
“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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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樵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掙紮着。
感知被疼痛和灼熱撕碎,世界在他眼中颠覆倒塌。
他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殺出重圍、跌跌撞撞走出那條巷子的,他只記得黃昏在他的眼底投出一片血紅色的光,他在混沌中逃出城、一步步走回村子、回到那破院子中。
他只是在依靠本能尋找庇護所,而這裏是他眼下唯一可以去的地方。
渴,好渴。
他從沒有覺得這麽渴過。嗓子深處像是有一口填不滿的深井,井底之下是滿滿的黃沙。
他一頭栽進角落裏的那口水缸裏,冰冷的水沒過他的胸口,卻無法平息那裏持續的灼燒感。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有人在喚他的名字。
晃動的視線在黑暗中無法聚焦,但聽覺卻在此刻變得敏銳。
咚、咚、咚。
那是什麽聲音?
她又喚了一聲,聲音緊繃着,帶着一種無法壓抑的恐懼。
他聽清了,那是血液在她的頸部奔流的聲音。恐懼驅使她的胸腔擠壓心脈,将飽滿鮮活的血液送進那一根根血管。
溫熱的、濕潤的血液。
他感覺喉嚨深處的那口深井突然迸發出一陣尖嘯,無數黃沙沸騰了一般向上噴發,摩擦着他的每寸筋骨、令他渾身上下起了火一般的煎熬。
他需要那些鮮熱的紅色來止住那股幹渴。
“喂?你怎麽了?為什麽不說話?”
雨水反射出的光在她臉上跳躍着,像是一塊塊打碎的鏡子。
秦九葉焦急地拍着眼前人的臉頰,幾乎忍不住要呼幾個巴掌上去。
手心下的溫度燙得吓人,她也見過不少發熱的病人,但沒有哪個像眼前這般情形。
少年的臉色蒼白而沒有血色,急促的氣息卻熾熱無比,兩只瞳孔在燭火的映照下大得吓人,視線仿佛沒有了焦點一般釘在她臉上。
四周黑漆漆的,她再分辨不出更多。秦九葉心一橫,正打算從醫箱裏抽出銀針下幾個要穴,對方終于出了聲。
“秦九葉……”
他突然靠近、伏在她的肩頭叫着她的名字,聲音嘶啞地仿佛是久病卧床的将死之人一般。
她微微松一口氣,随即想到方才的擔驚受怕,又有些怒氣上頭。
“我這掌櫃的才離家多久,你就敢直呼我大名了?欠下的銀子還沒還上就把自己折騰成這幅鬼樣子!我方才喚你為什麽不應?門栓為什麽不落?黑燈瞎火一個人在這裝神弄鬼的……”
秦九葉罵罵咧咧的話戛然而止。
脖頸間一陣異樣,她感覺到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正在她皮膚上滑過,留下一點濕漉漉的印記。
她花了片刻工夫才反應過來,那是對方的舌頭。
他在舔她。
他的動作緩慢,其間夾雜着沉沉的鼻息聲,仿佛一只野獸在舔舐獵物的皮毛。
“李樵!”秦九葉終于有些慌了,她伸手去推身上的人,卻發現對方像座山一樣怎麽推都推不動,“快、快放開我……”
一雙手臂從身後環住了她的頭和腰,将她整個人固定住。
她開始動彈不得。
慌亂漸漸變為一種本能的害怕,秦九葉掙紮地更厲害,然而下一瞬,脖頸間的劇痛便令她瞬間失去了行動力,一股溫熱從她的皮膚中湧出。
咕咚、咕咚。
吞咽的聲音夾雜着少年滿意的嘆息在她耳邊響起,又漸漸被她自己巨大的心跳聲淹沒。
是誰說她今天有血光之災來着?
真他爺爺的見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