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江湖騙子
江湖騙子
天色陰沉,空氣沉悶。雨又要來了。
有經驗的船商與小販已提早盤點收攤,河道兩岸往來行人各個腳步匆忙。
秦九葉沿着彎彎曲曲的河道溜達着,十五兩銀子在她那破舊的小箱子裏咣當着,聲音堪比梵音仙樂。
從踏出蘇府的那一刻,她便反複說服自己已将那些尴尬和不愉快通通抛在腦後了。
她做不了“龍蛇之蟄”,可“尺蠖之屈”最是拿手。縮一縮身體、放一放尊嚴、最後再空一空腦袋,只要最終有銀子到手了,她可以用成百上千種理由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至于同邱家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她便更不能放在心上了。
盡管許秋遲意圖不明,她也不是沒對那纨绔存疑過,只是她更堅信另一個事實:她只是個加起來也沒有幾兩分量的輕骨頭,身上實在沒有多少能夠被人惦記的東西,對方充其量或許只是對她有過一時半刻的算計和興趣罷了,再多的便有些說不過去了。
或許這便是身為小魚小蝦的好處。
大魚們的争鬥同她又有什麽關系呢?她只需要一方有水的小池塘便能活得很好了,外面的世界縱有再多的煩惱,也并不是她這樣的人能夠承受的。
深吸一口氣,她的腳步愈發輕快了。
轉過一道彎,迎面橋上有幾個熟人相遇,當下便行禮客套寒暄起來,依稀是什麽兄什麽弟什麽問安……
秦掌櫃,這位是家兄,先過來問個安吧。
某人可怕的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腦海中響起,秦九葉腳步一個踉跄,差點栽倒在橋旁的石墩子上。
額角一陣抽痛,連帶着眼皮子也跳了起來,她趕緊調整一番,再次晃了晃箱子裏的銀子,聽着那沉悶有力的回響,這才慢慢恢複了平靜,随即擡腳向城南的方向走去。
九臯城中的河有寬有窄。最寬處可并列三艘大船,最窄處只一條扁擔的寬度、成年人腿腳利落的便能縱身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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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這最窄處的河上也是架了座橋的。這短短的一截石橋名叫了無橋,橋如其名,存在感很低,也不知何時架起來的,更不知何人取的名字。
此橋正架在城北與城南分界之處,好似一道界碑一般,誰人都知這九臯城中城北多權貴、城南多草莽,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就算是一河之隔也很少走動。時間久了那橋頭的石頭都有些開裂松動,途徑此處的人便更少了,一入夏兩旁的老桑樹都快遮到了橋面上,遠遠望去倒是比那了無橋更像一座橋。
秦九葉要去聽風堂尋金寶,這蘇府在城北,聽風堂在城南,一南一北走起來也是個體力活,需得好好規劃路線才不至于走了冤枉路,且不可穿行那人多眼雜的地方,免得箱子裏的東西被人盯上。
秦九葉準備踏上那了無橋的時候,便是這般想的。
濃陰下的石頭橋隐約能見坑窪和青苔,穿過這最後一道橋後再行個不到一柱香的時間,便能到守器街了。秦九葉小心瞧着腳下,三兩步就要跨過石橋。
下一刻,她只覺得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只奔自己腦袋瓜子而來。她心頭一驚,下意識便護住身後的箱子,最終只來得及向旁邊撤了半步。
嘩啦啦一陣水聲伴随着一聲驚叫,秦九葉被從天而降的一瓢河水澆了個透心涼。
她呆愣愣地立在原地許久,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她擡頭望去,只見半個巨大的水瓢懸在半空,瓢把子上拴着根紅繩,繩的另一頭拴在那桑樹上,饒了七八圈還打了個死結。
在外行醫數年,秦九葉見過的匪夷所思之事委實不少,可今日遇上的這遭當真是前所未有。
環顧四周,了無橋兩端都不見人影,她深吸一口氣,擰幹滴水的衣擺,一邊小心查看身後藥箱,一邊想着快些離開這“大兇之地”。
罷了,許是哪家頑劣孩童做下的把戲,她只是倒黴正巧經過、那瓢又正巧落下……
“姑娘……留步……”
秦九葉腳步一頓,緩緩轉過頭去。
身後那石頭橋面上光禿禿的,除了白日裏擺攤小販留下的幾個爛果子,一眼望去一個人影也沒有。
真是邪門了。
她搖搖頭,正要擡腳離開,那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一回,倒是近了不少。
“姑娘……”
秦九葉又猛地回頭。
那人說話的餘音似乎還飄蕩在空蕩蕩的青石板上,可又分明一個人也瞧不見。
秦九葉頓時心生警惕,不由得抱緊了自己的錢箱。
冷不丁一個人影從那橋頭底下的河溝子裏爬了出來,披頭散發加上一身破麻衣,水鬼似的,好不恐怖。
秦九葉如臨大敵地連退三步,就要轉身發足狂奔之時,卻見那“水鬼”伸出一只髒兮兮的手,緩慢而優雅地撥開那縷擋在面門正中的頭發。
半張胡子拉碴的臉露了出來,依稀是個顴骨突出、兩腮瘦削的中年男子,眼神有些渾濁,門牙也缺了一半,渾身上下萦繞着一股揮散不去的酒氣,整個人瞧着比她還要弱不禁風。
“姑娘,我叫了你許久,為何不理我?”
秦九葉咽了咽口水,不着痕跡地又退一步。
“我又不認識你,為何要理你?”
那人終于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她這才發現:對方腰間挂着的似乎是一把生了鏽的小刀,身後還背着個奇怪的木頭架子,架子上挂了些樣式奇怪的鏽刀銅剪,風一吹這些破銅爛鐵便叮叮哐哐響個不停。
“在下乃是賒刀人,方才聽得橋上傳來響動,便知與姑娘有緣,特意來問姑娘買不買刀的。”
原來同她一樣是做偏門生意的。
秦九葉瞬間沒了膽怯,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不買,沒錢。”
對方不死心,殷切道。
“銀子不用現在給,我這刀是賒給你的……”
“以後給就不是銀子了嗎?”秦九葉覺得對方的生意話術很是不上道,轉而又想到什麽、更不買賬了,“而且我家裏有一把刀了,買那麽多刀做什麽?”
“在賒刀人處買刀,買刀送卦。賣刀只賣現磨的刀,送卦只送有緣之人。”那瘋漢越發神神叨叨起來,左堵右攔地不讓她走,“不瞞你說,在下已在此橋下接連等了九日,這九日間只有九人從此橋上走過,而這九人之中只有最後一人觸動了這桑木間的玄機之水。你便是那命定中的第九人!怎會有錯!”
對方還在絮絮叨叨,秦九葉卻已怒從心來。
“設下機關,埋伏路人,如今竟還有臉來賣東西?!我怎地就沒有你這樣厚的臉皮?我勸你趁早收攤,算計誰不好偏來算計我,算計我什麽不好偏要算計我的銀子!”
秦九葉雖然瘦弱,但常年在果然居忙裏忙外,自認對付一個無賴的氣力還是有的,何況眼下她正在氣頭上,只覺得能一掌将人拍到橋那頭去。
那人見她當真動怒,不僅不退、反而更加唠叨起來。
“怎會是算計、怎會是謀財?瓢中自有乾坤、瓢中自有天地!姑娘既觸動此中之物,便是通達天地乾坤之人,便是我踏破鐵鞋也未尋得的天定之人!姑娘不知,天下恐有一大難,在下不才,六年前便已算出,可惜一直未能尋得救世之法,想來是那救世之人還未尋得。我看姑娘面相……”
他話還沒說完,便覺一道巴掌迎面而來,直拍得他眼冒金星。
秦九葉甩了甩手腕,這才方覺為自己這一身狼狽解了恨。
古往今來,勸人做英雄的話術沒有上千也有幾百。江湖中更是如此。
若你剛剛出世,便說你誕下那日天有異象、來日必成大統;若你還是個身量未齊的孩童,便說你骨骼驚奇、勸你早練神功;若你初入江湖一窮二白,便說你大器晚成、只需高人指點;若你已近中年一事無成,便說你天煞孤星、尋常正路走不通需得來點邪門的;就算你是個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家夥,也有的是人追着你吹噓修仙之法、不死丹藥。
總之,對江湖騙子們來說,你是個怎麽樣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有足夠多的銀子。
本以為這出場方式十分特別的“癫人”能有些什麽花樣,可到頭來還不如她先前見識過的那些騙子。這又不是什麽志異小說或是戲樓排戲,你在大街上和十個人說要拯救天下蒼生,都不會有一個人理你的。
秦九葉心中冷笑三聲,不再看那捂着鼻血的江湖騙子,擡腿便走。
“我救自己還救不過來,沒空管天下人。”
披頭散發的“大師”不知是急了還是怒了,拖着一雙破鞋亦步亦趨地跟上來。
“我勸姑娘救世,姑娘為何傷我?平白無故大動肝火,實乃大兇啊!我觀你周身氣象已變,斷你今日必有一大難,你可要想法子化解才行……”
果然,雅的不行來俗的了。
她腳下不停、擡手往前面一指。
“大家都是做嘴皮子生意的,奉勸你去守器街的聽風堂學習一下,人家坐堂也有六年了,從沒像你這般一張鐵口、張嘴就來。”
眼見她油鹽不進、軟硬不吃,那江湖騙子急得跳腳。
“年輕人怎能這般吝啬于黃白之物?理應心懷抱負、兼濟天下才對。你我有緣相識一場,我不忍你遭此劫難,特來指點一二。多了不用,神水十錢,符咒二十錢,多買多送!一貫錢便可終身解君愁!”
做偏門生意的最忌生拉硬靠,除非對方确實值得多費心思。
秦九葉算是看出來了,這人怕不是從幾條街前開始就跟着她了,準是瞧見她方才是從蘇府出來的,以為她是只肥羊,這才能如此死皮賴臉地跟着。
呵,想當初那唐慎言要從她這摳走幾文茶水錢都要處心積慮、耗盡心血,他一個憑空蹦出來的江湖騙子,竟想要空口白牙套她的銀子,豈非癡心妄想?!
嘴巴緊閉、步子邁開,秦九葉一溜煙地沖出巷子,飛快甩開了身後的人。
那人越落越遠,還在不死心地叫喚着。
“姑娘!姑娘別走啊!我還有上好的桃木劍,上古法器照妖鏡,我看咱們有緣不如給你算便宜些……”
這廂秦九葉已迎風立在巷口,頗有氣勢地回頭罵了一句。
“騙子!你若再糾纏,我便禀了官府來。我同這新來的督護也有些交情,聽他說這城裏如今正打擊裝神弄鬼的巫蠱之流,提供線報者可得五兩銀子……”
那江湖騙子受了威脅,也不知是否是惱羞成怒了,終于停下腳步、氣喘籲籲道。
“姑娘莫要不信,我看你如今已然黑氣繞頂,今夜子時之前必有血光之災!”
血光之災?她果然居恨不得天天都見血光才能賺到銀子,哪天不見才是犯愁。
任對方氣急敗壞地喊着,秦九葉早已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