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親兄弟
親兄弟
午後日漸西斜的光透進窗來,秦九葉靠在蘇家那張過于寬敞的床榻旁,竟打起盹睡着了。
自昨天夜裏回到房間後,她便幾乎沒有合上過眼睛。老秦的話一直在腦袋裏回響打轉,閉上眼便有無數古怪念頭從黑暗中冒出來。
她在入睡和驚醒間不斷往複,夢裏似乎深陷一片火海,火光中一條血紅色的大魚向她游來,一轉眼便鑽進了她的嘴裏,令她又驚慌又惡心。她掙紮着、嘔吐着,恍惚間似乎窺見了無數可怕秘密,可驚醒的一刻卻又什麽都不記得了,只剩一點心悸和煩躁不能散去。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院子裏依舊靜悄悄的,連一兩聲鳥叫都聽不到。她掀開被子摸了摸身下,輕輕舒了口氣。
她已經很久沒有做夢夢到過火焰了,但小時候有段時間,她常常夢見沖天的大火,醒來後便會尿床,長到八九歲時才慢慢好了些。
小孩子尿床沒什麽,可要是她一個上門問診的郎中尿了主人家的床褥,傳出去她便不要做人了。
都怪昨日晚膳裏那條過于栩栩如生的素魚。
百兩黃金仍在心底瘙着癢,她思索着今日要如何同那蘇府的人深入探讨一下那位二小姐的病情,可左等右等卻再沒等來半個人影。
秦九葉莫名有些坐立難安,明明昨天忙前忙後時很是坦然,如今閑下來卻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她不想就這麽坐以待斃,可老秦昨夜偷偷摸摸露面之後便再無動靜,這偌大的蘇府,出了院子她都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該去何處尋人。
好不容易捱到了午膳時間,她抓了那送飯菜的小厮不肯放手,直到對方點頭應下幫她轉達心意的要求。
天氣越發陰沉,瞧着像是要落雨。
悶熱的空氣令人乏力,加上昨天一夜未合眼,秦九葉吃了東西過後便有些瞌睡,她靠在床榻旁邊把随身藥箱翻開,想着一邊翻閱診錄醒醒神,一邊等那蘇家人的消息,結果不知什麽時候便睡着了。
待她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昏昏沉沉睜開眼時,窗外已是晌午過後了。
從十歲離家跟着師父學醫,再到落腳丁翁村、開了果然居,她從未擁有過午後小憩的時間,更沒有貪眠到這個時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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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連忙一骨碌爬起來,低頭看看身上那件有些破舊的外裳,下意識便想遮一遮那衣間的補丁,可随即又覺得此舉實在有些多餘,最終作罷,只随意理了理頭發,便走去開門了。
今日不見那紫衣心俞,而是換了個粉衣婢子。
對方聽到動靜轉過身來,一張圓臉上嵌着一張抿得緊緊的、故作矜持的小嘴,對着她那一對青裏泛黑的眼圈,微笑着行禮道。
“婢子商曲,替心俞姐姐來問問,秦掌櫃昨夜歇息得可好?”
都這個點了才來敲門問“昨夜”,只怕再晚一些天都要黑了。
秦九葉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
“甚好、甚好。不知二小姐那邊是否收到了在下托人送去的口信……”
粉衣商曲擡起手中托盤,另一只手掀開上面蓋着的絹絲小帕,幾塊白花花的銀子便露了出來、在光線下閃着亮。
秦九葉坐了大半日的冷板凳,壓根沒想到眼下還能開門見喜,先前煩悶一掃而光,臉色都跟着亮堂了起來,嘴上還得言不由衷地推拒着。
“诶呀,這是做什麽?在下連合适的方子都還沒試出來,怎好收下這診金……”
“秦掌櫃誤會了。”粉衣美婢臉上有些恰到好處的驚訝,随即又咯咯笑了兩聲,“這些只是十五兩銀子,是昨日入府和面診的份。”
秦九葉瞬間便覺得面上一陣火辣辣地燒灼。
這也怪不得她,即使拼死拼活攢了這麽多年的碎銀,她也沒有一次見過這麽多整銀,所以也并不知道十五兩銀錠子整整齊齊放在一起看起來有多少。
空氣中有短暫的凝滞,但她很快便調整了過來。
這些年,她練習得最好的一個動作便是“折腰”了。
恭敬接過那盤銀子、小心放在身後小幾上,她連聲道着謝。
“多謝商曲姑娘,在下受之有愧。不過昨夜也是徹夜思辨良久,對二小姐的病又有些新見解,或許今日……”
“今日的面診就不勞煩秦掌櫃了。”
嗯?什麽意思?
秦九葉愕然擡起頭來,便見那心俞伸出一只手來、指了指她一直拴在腰間的那塊腰牌。
“這牌子,秦掌櫃也可以還給婢子了。”
秦九葉思緒飛快,摘下腰牌的一刻,心中已漸漸有幾分明了。
“可是那位康先生的方子已奏效了?”
“小姐服下後,今早說好多了。”
那商曲不由分說地拿走了腰牌,臉上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樣子,秦九葉實在不知道她這個問題有什麽好笑的,只能說服自己對方就長了這麽一張奇怪的臉。
“好多了?怎麽就好多了?先前不是誰都看不好?他可有診出什麽不一樣的來……”
她實在是又困惑又不甘。昨日那情形,姓康的就算真問出什麽她沒問出來的隐秘情況,怎可能才開了一副藥就把人醫好了?是她秦九葉太過無能,還是她低估了那康仁壽的醫術?
“秦掌櫃的這些問題,奴婢一個小小丫鬟實在不知。”
秦九葉不死心,但言語間也試着迂回起來,抱着最後一點希望開口道。
“在下并非有意打探,只是心系小姐病情,想知道那疾患是否真的已經根除,還是只是暫時緩解。要知道有些病症短時間內能壓下來,可過後卻會反撲、變得比先前更嚴重……”
她說得很是懇切,心裏卻很是厭棄自己這番說辭。
她哪裏是心系那蘇沐禾,明明是心系她那摸都沒摸着的百兩金子。
但她控制不了自己,雖說拿上十幾兩銀子已是收獲頗豐,可她就是氣不過,難道自己最後竟是将那百兩黃金輸給了一個眼睛長在腦瓜頂上的糟老頭子?她對自己的醫術有些信心,她沒診出來的病症,旁人一劑藥下去便有了起色,這要是傳出去,她果然居怕是永世不得翻身、永遠只能做個村野藥堂了。
粉衣美婢安靜地聽她飛着吐沫星子,就是不回話。
秦九葉說得口幹舌燥,半晌終于說到要緊處,聲音也壓低了些。
“這位姐姐可否通融一下幫忙傳個話?就說昨夜我又拟了新的方子,還有幾個問題想要問問而小姐。這服藥很少有這麽快就見效的,要不要多等些時日再看看?當然,我不是質疑康先生,只是就事論事……”
她苦口婆心地挽回着,那丫鬟聽了之後似乎終于有些動搖。
“不是我不想幫你,只是我家小姐如今喝了藥後已經歇下了,要是想見也得到晚上了。”
“無妨無妨。”她忙不疊地應下,生怕對方改了主意,“我藥堂那邊事情不多,多等幾晚也無妨。”
“那行。秦掌櫃若是想留下……”
眼見那丫鬟就要将手中腰牌遞還給她,秦九葉那點歡喜還沒爬上眉梢,冷不丁一個有些耳熟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留什麽留?還是快快送出去吧。”
她回頭去看,卻只感覺一道花花綠綠的影子在自己面前一閃而過。
随後那名喚商曲的丫鬟瞬間跪地行禮道。
“見過二少爺。”
許秋遲今日換了套海棠繡底、綠紗罩衫的衣裳,瞧着比那日在馬車裏還要招搖,眉眼間氣色紅潤,在她那張一夜沒睡好的枯黃小臉的襯托下,看着像是要成仙。
怎麽能有人一邊容光煥發、一邊惹人生厭呢?
他是一身榮華富貴,不知她這些年為了能有處安身立命之所吃了多少苦,随口一句話就要斷送她的大計,也不知到底哪裏得罪了他。
秦九葉氣不打一處來,再開口時早将地位尊卑丢到了一旁,也忘了去追究那商曲緣何識得這纨绔,只想出口惡氣。
“二少爺好悠閑啊,那夜在紅雉坊遇見的時候,你可是醉意正濃、非要拉着我談天說地,不知今日又飲了幾壺啊?”
紅雉坊一帶都是有名的花街,晚上光顧的幾乎都是去喝花酒的,這等名聲不好、放蕩買醉的花花少爺,任何一家大戶小姐遇上了都要退避三舍的。
可不知為何,那商曲卻愣是屁也不敢吭一聲,還恭順地在一旁候着。
秦九葉瞧得納悶,那許秋遲卻毫不意外,眯起眼來對她發起反攻。
“在下當然記得那個春夜,當時秦掌櫃正被一個房牙子追着跑,不知是否是那地租的價錢沒談攏。敢問秦掌櫃如今可湊齊銀子了?聽聞這蘇府問診的診金頗為豐厚,秦掌櫃可要多花些心思、動動腦筋,不要讓這天賜的機會溜走了才好。”
她攻擊他為人品行不端,對方還擊她行醫目的不純,幾句話便将她缺錢的窘境和貪財的用心揭了個徹底。
左右已經撕破臉,秦九葉忍無可忍,擡起一根手指顫抖着指控道。
“你、你這人,好狗還不擋道,你怎麽擋人財路?!”
許秋遲斜眼看她,顯然沒把她的憤怒放在眼裏。
“誰擋你財路了?你這財路還是我搭的橋呢。”
秦九葉在氣頭上,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搭的什麽橋?我那是有人送了帖子給我……”她說着說着戛然而止,随即終于意識到了什麽,結結巴巴道,“那、那女土匪是你的人?入府的帖子也是你給的?”
對方沒有立刻回答她,只樂呵呵将腦袋轉向不遠處的那棵大榆樹。
“辛兒,她說你像土匪呢。”
他話音未落,一道紅色身影便從天而降,直直落在秦九葉眼前。
“我有名有姓,我姓姜,叫姜辛兒。我何時威脅過你?又何時要取你性命、謀你錢財?你憑什麽說我是土匪?!”
秦九葉望着那張熟悉的臉,一種被人設計過後的荒誕感浮上心頭,随即變成一種不安。
她能來蘇府真的只是巧合嗎?那日在寶蜃樓她是否暴露了什麽?這姓許的究竟有何目的?是來尋仇的還是……
她早該想到,就憑果然居這點微末的存在感,怎麽可能拿到蘇家的請帖?定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可既然千方百計送她進了府中,為何此刻又要趕她出去?
秦九葉吸了吸鼻子,只覺得肺腑之間都是一股陰謀的味道。
她并不知道這陰謀是什麽,只下意識地覺得不能遂了對方的意。可下一刻擡起頭來看到那紅衣女子冒火的雙眼,自己那兩條沒用的腿還是有些發顫。
若說當初在果然居還有李樵和金寶在身邊壯壯膽,她現下可謂是“身在敵營、孤軍奮戰”。面對對方一連串的诘問,她只能灰頭土臉地縮了縮脖子。
“姜女俠、姜奶奶,在下只是個小小郎中,不識得這江湖中許多人物,絕非有心怠慢。這當中許是有什麽誤會,不過眼下我人還在蘇府上,二小姐的問診也并沒有結束,你我之間的這些恩怨就容後再消解,你覺得如何?”
姜辛兒沒說話,臉上寫着“不如何”三個字。
秦九葉覺得對方其實未必真的有多厭惡她,只是倨傲得很,根本沒把她這根廢柴放在眼裏過,又怎會對她的說辭有什麽反應呢?
既然如此,她滾總可以了吧?
“那姜姑娘若是無事……”
她的腳剛外旁邊挪了半步,姜辛兒那近乎冷酷的聲音便在耳邊響起。
“少爺還沒發話,你就想走?”
秦九葉欲哭無淚。
走也不行、不走也不行,到底是要她怎樣?
許是老天聽到了她的哭訴,另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在大門方向響起。
“出了何事?”
年輕督護立于階上掃視院中,似乎對眼前的一幕感到有些不耐煩。
可身處泥潭之中的秦九葉無暇分辨對方臉上的神色。她只覺得自己仿佛在這一瞬間見到了救苦救難、顯現真身的菩薩,強忍住撲到對方身上的沖動,疾行幾步來到對方面前,顫抖着控訴道。
“邱……督護大人!在下受蘇家所托來府上問診,需得多留幾日問清病症,這位許公子和他的婢女不知為何定要從中阻撓,言行舉止頗為粗暴。督護英明,還請為我做主!”
她從未用如此冤屈的語氣說過話,最後一句出口之後,自己也覺得演得有些過頭、還有拉人下水的嫌疑。但一來說出口的話也收不回,二來她确實覺得這是處于劣勢的自己唯一翻盤的機會,只得厚着臉皮試上一試了。
邱陵眉梢微挑,擡眼望向那院子正中的那對“邪惡主仆”。
卻見那許秋遲仍不緊不慢地打着扇子,見此情形非但不退,反而大笑幾聲,随後迤迤然走到秦九葉面前,當着她的面勾住了邱陵的肩膀。
“秦掌櫃,這位是家兄,先過來問個安吧。”
秦九葉愣住,眼珠子一會向左、一會向右,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那兩張氣質迥然不同的臉上找到手足的痕跡。
許秋遲……秋遲?邱家?
一個聲音在她心底響起:對方是在打趣吧?這姓許的纨绔定是沒了化解的法子,才會想着一邊打趣一邊将這篇揭過去。
然而下一刻,邱陵的聲音便将她的幻想打碎在原地。
“你來蘇府胡鬧,父親知道嗎?回頭家裏若是追問起來,我可不會替你遮掩。”
繼與故舊重逢之時被當衆搜出豔書書後,她又喜提當着對方的面“控訴誣告”其親兄弟的光輝事跡。
這能怪誰呢?要怪就怪她從來只将專注的目光投在那邱家長子身上,從未想過去探尋那邱府中其他人的信息。
秦九葉的腰深深塌了下去、似乎這樣便能化作這院子裏的一棵歪脖樹,與這天地融為一體。
一旁的許秋遲一邊欣賞着她的精彩神情,一邊對着邱陵搖搖扇子。
“兄長不必為難,我今日也是一時興起,想着來關心一下未來嫂嫂,沒什麽可遮遮掩掩的。話說兄長不也是如此?昨日守在門口也就罷了,今日也親自跑了來,當真是牽腸挂肚得厲害呀。”
他說這話應當指的是蘇沐禾,可不知為何眼神卻總是若有似無的瞥過秦九葉。
秦九葉被那眼神看得一陣惡寒,已然看透了這富家子弟的惡劣本性,轉而想到邱陵先後出現在自己眼前的真正緣由,心又涼了一半。
目光低垂的一瞬間,她看到自己衣袖間那幾塊擋也擋不住的補丁,彷如自己眼下這尴尬荒謬的處境,一瞬間心緒複雜酸澀、陡生厭煩,只想快些離開這是非地。
看來她這命裏與金無緣,這百兩金子注定不是她的。
想通了這一點,她心裏那股氣突然就順了許多。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在場的其他人哪個不比她富貴?哪個不比她說話有分量?她在這裏為了一串吃不到嘴的葡萄急得團團轉,對方卻在看她的笑話,顯然不打算遂了她的意,她實在沒有再賴下去的必要了。
方才被姜辛兒壓制的氣勢一瞬間又找了回來,秦九葉轉身拿過先前放下的銀兩,仔細放入自己的小箱中收好,随即一改方才狼狽不堪的姿态,學着那康仁壽的模樣,背着手走到那對親兄弟面前。
“拜兩位大人所賜,這蘇府我是待不下去了。在下雖出身微末,但也不是個能任人消遣的閑人,出診之餘還有藥堂生意要照顧,家中還有兩口人等着吃飯,二位若無旁的事,在下便先告辭了。留步,不用送了。”
說完,她再也不看其他人神色,背起自己的小藥箱吭哧吭哧地向着院外走去。
院子裏重新安靜下來,過了片刻,那女子身影又折了回來,似乎是走錯了路,低着頭也不看其他人,穿過院子往另一邊走去。
錦衣少爺呆呆看着,手中的扇子竟也一時忘了搖,待那身影幾乎快要消失在曲折園景之中,他才控制不住地大笑起來。
然而整個院子內似乎只他一人覺得好笑,其餘人都只默不作聲地站着。
他笑夠了,終于停下來,轉身對那粉衣婢女說道。
“這位姐姐,煩請你讓人給她帶個路吧,省得這死倔死倔的呆頭鴨一回又轉了回來,只怕今日都要賴在你府上了。”
商曲飛快瞥一眼那神态迥異的邱家兄弟,低聲應了後,兀自退了下去。
許秋遲餘興未消,似乎還在為方才那一幕感到有趣,轉頭去看自家兄長。
“你瞧她像不像只嘴硬的倔鴨子……”
男子笑得正歡的臉停在一半,不遠處,年輕督護離開的背影透着一股壓抑。
“管好你自己,沒事就快些離開吧。”
笑意從許秋遲眼底漸漸抽離,只有嘴角的一點弧度還停留在那裏,看起來有些諷刺。
一直沉默的紅衣女子終于猶豫着開了口。
“少爺……”
許秋遲擺了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
“兄長都發話了,今日便先回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