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秦三友
秦三友
蘇府太大了。大得令人心慌,大得令人害怕。
秦九葉也曾經夢想過擁有這樣一座深宅大院,無數個仆從婢子貼身伺候着,流水一般的佳肴美食送入房中,院子寬敞得能養一百只雞。
可如今真見識了這現實中的深宅大院,她才發現:原來有錢人家的下人都是如此行蹤隐蔽、偌大的院子常常前後看不見一個人,有錢人家也不喜歡大魚大肉、一日三餐頓頓都是清湯寡水。
有錢人家也不養雞。
這裏莫說是雞,就連一只鳥、一只蟲都很難看到。
白日裏尚且只是安靜,等入了夜整個蘇府便是一片死寂。
她抱着那床散發着熏香氣味、柔軟又貼身的軟被翻了個身,感覺自己被一種巨大的虛空包圍着,怎麽也睡不着。
胃裏一縮,她的肚子在這空房子裏發出一陣低沉的腸鳴,回響悠長。
午膳蘇府備的是全素齋,她将那些青青綠綠的飯菜一掃而空,期待晚上能見到一點葷腥,可到了晚上才發現,唯一的一道看起來沾葷的菜,是豆腐做成的素魚。
常常在饑餓和不滿足中度日的秦九葉,只有一樣東西不吃,那就是魚。
入夏後,丁甕村外會有些水泡子,村裏人常常會去撈些小魚改善夥食,她從來沒摻和過。她聞不得一點魚腥味,金寶常常恥笑她就是天生賤命,享不了太好的福。
此時此刻,她覺得金寶這話或許是有幾分道理的。
她已經開始懷念果然居那床舊棉絮鋪的被褥、柴鍋裏的隔夜馍馍和醬菜、還有那間經常漏風漏雨的破爛瓦房了。
不知道現在金寶是不是去了唐慎言那裏、老唐有沒有刁難他,晚上會不會又落雨,李樵有沒有把昨日的賬本對完……
李、李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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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九葉騰地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白日裏她擔心在蘇府問診會陷入麻煩,便交代金寶暫時去外面避避風頭,可卻忘了李樵還留在果然居。
蘇家如今并未刁難她,按理說果然居應當還算風平浪靜。就算真有點什麽,他好歹也算個江湖客,總不至于遇到這點麻煩都避不過去吧?清平道上就活了他一個,說明他這人命挺硬、運氣也不差,是吧?
她努力說服着自己,讓自己那黃豆大點的良心趕緊哪涼快哪呆着去。
“咕咚”一聲躺回床上,她又輾轉反側了一會,正打算起身給自己配副安神藥,突然便聽得門外一陣響動。
那聲音由遠而近,好像是有人墊着腳從她門前走過。
許是這蘇府太過陌生,秦九葉心中竟莫名有些忐忑。要知道她從前可是半夜進山背過死人的,按理說這府裏應當沒什麽東西能夠吓到她。
貼着門聽了一會,确認外面已經安靜下來,她這才小心拉開門扉。
門外的廊子靜悄悄的,一個鬼影都沒有。
她心中打鼓,正要關上門,餘光将将掃過地面時突然頓住。
門前那塊青石磚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碗面。
一碗加了一顆蛋和兩棵小油菜的手擀面。蛋是白白淨淨的水煮蛋,菜是光光溜溜的油菜心,正正好都是她的最愛。
這……未免有些詭異。
秦九葉盯着那碗面瞧了一會,又望了望走廊左右,俯身将那碗還冒着熱氣的面端回了屋裏。
将碗放在小桌上,她先是湊近嗅了嗅,然後抽出銀針驗了驗。
沒毒。
她又端起那碗瞧了瞧,白白淨淨的一只素瓷碗,實在看不出什麽門道來。
會是誰送的呢?
府裏的小廚房嗎?難道蘇府除了三餐還有夜宵?還是那蘇家二小姐覺得她白日裏問診問得不錯、有意犒勞她一下?
犒勞她?蘇二小姐怕是連她是男是女都沒印象才對,何況怎麽就正好送了碗加蛋加菜的手擀面,連細節都處理得如此貼心?
秦九葉看着那碗面,心中升起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來。
該不會是……是……
眼前閃過年輕督護挺拔的身影,那股子飄飄然的感覺還沒升起,秦九葉瞬間渾身一凜,清醒過來。
這深更半夜的邱陵怎可能還在蘇府中?又怎會平白無故送她一碗面呢?
何況她來蘇府是來賺銀子的,那沒成型的桃花又不能當飯吃。
秦九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躁,決定先将這些不重要的疑團放一放。
她摩拳擦掌、準備填一填這空虛的肚子,随即意識到一件事。
她沒有筷子。
就在此時,門外又是一陣響動。
她飛快從椅子上竄起來、直奔門口而去。
門被拉開,門外地面上放着一雙用油紙包着的筷子,一道人影正慌慌張張往廊子一頭跑去,秦九葉瞧那背影眼熟,竟也一時沒有顧慮、拔腿就追了上去。
她自小體弱多病,雖說後來好不容易長成了人,卻也實在不是個快跑能手。可那逃跑的人似乎也腿腳不大利落,剛拐了個彎便教她給追上了。
秦九葉顧不上喘氣、一把抓住那人的肩膀掰了過來,一張熟悉的臉映入眼中。
“阿翁?”
那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老頭擋了擋臉,末了發現沒什麽用,有些自暴自棄地推開她的手,悶聲不吭地繼續向前走去、全當不認識她。
“老秦、老秦!”秦九葉快步跟上前,語氣中仍有些不可思議,“你怎會在這裏?”
秦三友只得停下來、焦急地去捂她的嘴。
“別叫了!你想把這院子裏的人都叫起來嗎?”
秦九葉拉下那只捂在嘴上的手,壓低聲音、明知故問道。
“方才那碗面是……”
深更半夜起來送飯的小老頭吹胡子瞪眼。
“當然是我送的!不然你以為是誰送的?!”
是啊,還能是誰送的呢?
只有阿翁知道她經常晚上嘴饞,填肚子喜歡背着金寶偷偷煮面,吃蛋喜歡水煮,吃菜喜歡吃芯……如今這世上,除了阿翁,不會再有無緣無故對她好的人了。
秦九葉吸了吸鼻子,有些動情地貼了過去,卻被對方警覺躲開。
“你做什麽?”秦三友飛快四顧,語氣鬼鬼祟祟的,“我現在可是有身份的人,豈能同你一個外人在這裏拉拉扯扯!”
秦九葉覺得有些好笑。
“什麽身份?你到底在蘇府做什麽呢?”
秦三友盯着她眨巴眨巴眼,随即勾了勾手指,秦九葉湊過去,只聽對方壓低嗓子道。
“送菜。”
這答案雖然在意料之中,但她還是沒忍住笑出聲來。
老頭面上挂不住、臉一下子撂了下來。
“怎麽?開了藥堂就瞧不起我了?我最近這生意做得可是開闊了呢,城東孫家的菜也是我包了的,還有那青重山書院。書院你知道麽?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啊……”
小老頭說着到得意處,忍不住開始吹噓自己的能幹,秦九葉卻皺起了眉頭。
“青重山在陵湖,那可是很遠,就算走水路一點不耽擱,幾天怕是都回不來。”
“确實回不來,但人家給了兩倍的銀錢,就想吃綏清的筍子呢。我跑慣了這條道,就是在船上多湊合幾晚,也是劃算的。”
秦九葉頓了頓,随即有些強硬地說道。
“不要送了。果然居雖然賺得不多,但養你和金寶還是沒問題的。”
秦三友擺擺手,一如既往不想聽她的。
“你阿翁我四肢健全、能走能跳,在家閑着也是閑着。你楊姨也走了,如今村子就剩我一個,我一人待得難受,就當出來散散心了。”
秦九葉不說話了。
都過去這麽久了,她還是聽不得楊姨的名字。
楊姨名叫楊素雲,是司徒金寶的親娘,也是老秦已故友人的親妹子。
同那狼心狗肺、六親不認的司徒家不同,楊姨是個堅韌善良的女子,待她像親生女兒一般。當年村中趕上旱情,家家戶戶沒有餘糧,她年紀小又體弱多病,幾次快要夭折,是楊姨将金寶放在一旁,進山挖了三天的野芋頭救活了她。
可惜老天總不讓好人長命。她二十歲那年,楊姨生了病,沒捱到春天就走了。
司徒家人本來就不喜歡楊姨這個出身平平的媳婦,家中又不缺個傻兒子,那唯一有些威懾力的大舅哥死後沒多久後便徹底劃清了關系,之後楊姨一死,金寶更是再無親故,唯一能依靠的人便是老秦,秦三友不由分說便将他塞到了果然居,美其名曰“給她幫手”。
那時的司徒金寶還不是如今的模樣,因幼時寄養在姑母家,身窮志也窮,躺廢了的身體都擔不起二兩米,偏偏又養出一副自怨自艾、破罐破摔的壞脾氣,後來回到母親身邊也沒改過來多少,秦九葉為此沒少和老秦争執。
可争執歸争執,她就是看在楊姨的面子上,也不能放任金寶不管,而老秦似乎也有些理虧,常常吵着吵着便不肯多說,只說他是摯友之子,無論如何也要關照。秦九葉也曾試圖說服對方,讓金寶進城找份正經體面的活計來做。但老秦顯然比她更了解金寶的秉性,知道對于一個有些窩囊的鄉下少年來說,那城裏并不是金銀窩,而是吃人的地方。
後來秦九葉也放棄了同老秦理論。一來她獨自生活确實寂寞,二來果然居确實是需要人手的。她做工的條件太苛刻,許久也招不來工,如今這個既然送不走,她也不想浪費時間再挑三揀四了,留下金寶細心調教一番,也算是還當年楊姨的恩情了。
好在這些年金寶做事終于有了些起色,因為心系那老方家的二女兒,整個人也上進了些,或許将來離了她也能混得不錯。
而她自己,也早有一番打算了。
秦九葉認真看向秦三友,擡手将對方袖口沾着的一點面粉拍去。
“再等等,再等等我就能攢夠銀子了。三個月……不,一個月,就一個月,你等我把城裏那處宅子買下來,到時候你想在這城裏做什麽我都不會管的……”
一個月時間,她就不信她治不好那蘇家二小姐的“頑疾”。
秦三友聞言卻執拗地将手背到了身後。
他實在太了解“財迷心竅”的秦九葉了。就算她不說,他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我就知道,你是看上了人家的金子才不自量力要來蘇府問診的。”他有些無奈,似乎在糾結些什麽,片刻後終于說出心底的擔憂,“這蘇府不大對勁,你尋了機會,趕緊離開吧。”
他不說還好,這麽一說,秦九葉想到那蘇二小姐詭異的病症,更有些好奇了。
“哪裏不對勁?你倒是說說看。”
秦九葉之所以年紀輕輕便能在醫術上有些成果,一來自然是刻苦,二來是離不開她那喜歡鑽牛角尖的性子。
老秦知道這篇不能輕易翻過去,又墊着腳聽了聽四周動靜,這才俯下身低聲道。
“你可知道,我是頂了前面人的位子才進到府中做事的,可來了才聽說,前面那位原來不是做活不利落讓人攆出去的,而是自己離開的。”
蘇府是大戶人家,架子拿得高、自然不會虧待下人,雖說送菜和幫工不是什麽油水多的差事,但也不是什麽人都能進來做事的,何況東家願意給個在城中落腳的地方,很多人都求之不得。再者說來,如今這世道,人人都想安穩度日,若非遇見了什麽确實可怕的事,斷然不會自請離府的。
“可是遇到了什麽事?”
秦三友搖搖頭。
“人都走了,我問誰去呢?不過這些日子我留了心,确實發現了些不對勁。其一便是我每日進出送菜,都是要走這府苑後門的。後門不通內院,為了方便下人進出都是不落鎖的,可不知為何,這蘇家入夜後七道府門全都落鎖,任何人不得進出,直到天明。”
這蘇家問個診都如此多的規矩,想來平日裏也是如此,倒也不稀奇。
秦九葉不以為然地點點頭,繼續聽了下去。
“這其二,早就聽聞蘇家老夫人信佛,府中上下為了讨好她都跟着吃齋很多年,除了偶有貴客登門或逢節日祭拜,平日都少見葷腥。可我送菜這幾日,卻碰上幾次城東市集的老甘頭。”
想起白日裏問診時蘇二小姐的回答,秦九葉終于蹙眉沉思起來。
老甘頭是城東市集有名的肉販子,丁翁村附近有不少牧戶都同他做生意,但他只給城中大戶人家供肉,平日裏很少同她這樣的窮人家打交道。
或許是蘇府中有哪位主子改了口味?又或者那蘇家家主蘇凜只是為了讨母親歡心才做做樣子,其實背地裏大魚大肉沒斷過?
可想起今日在府中的兩餐飯食,秦九葉的疑惑并未完全打消。
連對府中賓客也要貫徹規矩到底的人家,當真會私下裏偷偷吃肉嗎?
“若只是些肉食倒也罷了,興許是賜給下人的也說不準。可那日老甘頭碰見我時,竟有些苦惱地說起,府上管事的向他要了好幾只活雞。”
九臯城有特地圈起來買賣活禽的市集,除此之外的地界禁止販賣這類活物的,只因雞鴨鵝這類禽畜容易傳染疫病,換季冷熱交替時需得格外留意。
對蘇家這樣的人家來說,就算開了葷、想吃新鮮的,只需派下人去市集采購便可,何必要幾只活雞現吃現殺?甚至是要養起來?而且她從昨日到現在,可沒在這院中見過有雞。
莫說是雞,就連雞叫都沒聽見過。要麽是這院子确實太大了、隔音效果太好,要麽那些雞……已經不在了。
這蘇府裏,莫不是養了什麽奇怪的東西吧?
老秦自己越講越是悚然,嗓音幹澀、聲音越壓越低。
“這些事,都是那蘇二小姐稱病前不久開始發生的,只怕是同此事脫不開關系,可具體怎麽一回事,不是你我這種外人能夠探尋的了。總之,大戶人家的事少摻和,明日一早趕緊尋個由頭離開才是……”
他說到這終于頓住,擡頭時只見秦九葉搓着手、一臉聽戲的樣子,便知自己的一番苦心都白費了,方才壓下去的暴脾氣又竄了上來。
“罷了罷了,我真是昏了頭,早知你聽不進去,還不如讓你早點滾回去吃面!”
也是,面都要坨了。天大的事,明日再說。
“阿翁也早日尋個由頭離開此地吧。別的不好說,他家其實是個摳門的,規矩也多,仔細日後扣你工錢。”
秦九葉說罷擺擺手,轉身便往自己的房間而去。
身後,秦三友的聲音低低傳來,透着一種沒來由的焦慮和急促。
“我說的你聽見沒有?明日、最多明日你就趕緊離開……”
砰地一聲,秦九葉已關上了房門。
過了一會,廊子中那有些佝偻的身影也調轉方向匆匆離開了。
蘇府再次陷入一片寂靜之中。
只是這寂靜中,分明有些什麽在黑暗中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