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見愁
見愁
隔空傳音、隐而不發、收放自如,足以見那說話之人功力深不可測。
原來那日寶蜃樓的大戲還沒演完,那樓中之人似乎對他的不請自來毫不驚訝,竟是一副請君入甕的姿态,只怕要拿他來做今日這終場戲的祭品。
心緒飛快流轉,眨眼間李樵已退離開那暗梯口處,只是一切到底還是晚了一步,他只覺得腳下一空,那木廊的地板竟突然分向兩開,與此同時,下方的房間四處暗角驀地出現了四個手持鈎索鐵鏈的人影。
鎖鏈破空聲從四面襲來,少年在半空中無處借力,眼看便要成為這場弋射獵殺中的囚鳶。
墜落的身影就要墜入羅網之中,下一刻卻見一道狹長的影子自他腰間鑽出,随即以虎豹入林之勢迎上那四面八方的攻勢。
四道鐵鏈頃刻間纏上那道黑影,可還沒來得及收緊,便聽一陣刺耳的咯吱作響聲,火花瞬間在黑暗中爆出,四道鐵鏈應聲而斷,那少年随即穩穩落在地上,不做任何喘息調整,立刻便提刀向其中一角攻去。
角落裏埋伏的四人這才看清,那是一把生了鏽的刀,刀刃已有缺損,揮出時的殺氣卻不減分毫。
這是一把殺人者的刀。
就連最頂尖的高手,也不該小瞧了它。
“好身手。”房間正中的男子拍了拍手,聲音中是由衷的贊嘆,“剛中帶柔,以殺止殺,判斷果決,上上之刀法。”
他說話的語氣淡淡的,那聲音卻似極細的絲線一般往人耳朵裏鑽,心神定力稍差些的人便會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可那少年卻不為所動,舉刀接連揮出三招,勢要在這包圍圈上撕出一道口子來。
少有人在戰局一開始便使出搏命的氣勢來,是以他的對手轉瞬間便吃了虧、眼看便要敗下陣來,而就在此時,那一直提燈立在角落的老陳終于動了。
只見他雙臂暴起、十指成爪,直取那少年後心。
“這位同你一樣,可擔得起一聲先生。你若再不使出些真本事,怕是讨不到好果子吃了。”
Advertisement
李樵左肩微沉,險險躲過那一爪,随即反擰手腕,生生讓手中兇器在半空中折返出一道詭異的窄角來。
可那老陳顯然江湖經驗豐富,一早便留了後手,借力飛身上了側面牆壁、一個游走便落在少年的右側。
李樵心中一頓,瞬間明白此人不好對付。
他是左手刀,交戰時往往能夠占盡先機,可此人不過一回合間便反應過來,迅速調整戰局、要攻他弱處。
只是江湖中能夠活命的人往往并不是技有多長,而是技無所短。他又豈是會坐以待斃之人?當下已做好用刀背回護的準備。
可預想中的招式沒有出現,卻見那老陳将手深入腰間那麻布袋子中,再出手時便從掌間騰起一陣白煙。
這等下作招數,他在江湖逃亡的這些年也沒少見過,本該早有防備,可對方手法顯然更為老辣,是找準他準備起勢、呼吸吐納的關鍵時刻出手,令他難以屏息應對,而且此處房間空間有限,連扇窗子也沒有,他以袖掩面飛快退開幾步,仍是感到雙目一陣刺痛,随即視線變得模糊起來。
四周鐵鏈呼嘯的聲音從四角方向再次響起,黑暗中的敵人正尋着機會送上最後一擊。
卑鄙。
持刀而立,他咬牙切齒地聽着白煙中的動靜。
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先前那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一如既往的平和。
“清平道上你隐藏在隊伍中突襲元漱清時更是卑鄙,如今我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感受如何?”
李樵不語,心知這次是大意了,以為自己看透迷局、急于破局,不料卻中了他人布局、深陷局中。
下一刻,鐵索破空的聲音從角落鑽出。他揮刀擋下數次,最終卻還是教對方找到了空隙。
左肩一麻、冰冷的鐵鈎瞬間貫穿肩胛,劇痛使得他的動作滞緩了片刻,那周遭伺機而動的三條鎖鏈便像蠍尾毒針一般向他刺來,接連穿透了他的雙腿和右臂後、牢牢釘在地上。
江湖厮殺,生死不過一瞬間。
李樵閉上眼,預想中的致命一擊卻遲遲沒有出現。
四周莫名安靜下來,仿佛那些鐵索刺客與頂着狐貍面具的老頭都不過是一場夢境幻覺,昏沉中他只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喘息聲。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木輪滾過地板時的吱嘎聲響起,随後停在他面前一步遠的位置。
“你的本事我是見識過了。為了防止類似先前的事情再次發生,他們不得不對你上了些手段,你且見諒。”
先前本已安靜下來的鐵鏈驀地發出收緊的聲響,那些插在他腿和手臂上的鋼針瞬間卡入血肉中,倒鈎卡緊、直到鐵鏈繃直。
李樵咬牙撐在地上,愣是沒有發出半點聲音。
室內一時安靜,只有滴答滴答的細微聲響。
那是他的血滴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
“寶蜃樓裏的消息,是你放出去的。那箱子裏的東西,如今也在你手上。”盡管身體上受盡折磨,他的聲音依舊低沉有力,仿佛那四根鐵索并不是釘在他身上,“只是我有一事不明。除了元漱清自己,只怕再少有人知曉那箱子裏究竟有些什麽,就算你放些其他東西進去充數,也無人敢肯定你做了手腳,何必拿出一只空箱子惹麻煩?”
空氣安靜了片刻,那男子的聲音再響起的時候,便又近了些。
“你很聰明,我沒有看錯人。”
李樵艱難地睜開眼,隐約瞧見一把木質的輪椅停在面前,輪椅上是一雙掩在衣擺下、過于細弱的雙腿。
原來對方不僅有眼疾,甚至雙腿也是殘廢的。可這樣的人,卻有着深不可測的功力,能在一招間便取人性命。
李樵撐起頭來,望向輪椅上的人。
先前雨夜他未能細看這人容貌,如今藥粉灼燒着雙眼,他只覺得對方的面容在周圍紅光的映襯下仿佛起了熊熊大火一般。男子似乎不過而立之年,發間卻已有銀絲,配上那用布條遮住的雙眼,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他在打量對方的同時,對方也在看他。
是的,即使那男子蒙着雙目,李樵也感覺到那布條下有兩道冰冷似蛇的目光就落在他臉上。
下一刻,一只微涼的手托起了他的下巴,又輕柔地撥開他額角散落的發絲。
“現下我便來回答你方才的疑問,因為那空箱子本就是一個警告。若他們能明白我的苦心、迷途知返,當然最好。若是不能、甚至還送上門來,我便卻之不恭,定讓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鼻間飄過一陣若有若無的香氣,似乎是從那人衣袖間散出來的。
李樵屏住呼吸,卻為時已晚。
“你要做什麽……”
意識漸漸昏沉,陷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感覺到有人撬開了他的牙齒。
“隔岸觀火能看清什麽?有些事還是要親身經歷過,才能感悟深刻啊。”
****** ****** ******
走出那不見光的房間許久,秦九葉都覺得肺腑之間的濁氣無法排盡,胸口有種說不出的沉悶感。
莫說是個病人,就是個正常人在那屋子待久了,怕是也要憋出病來。
方才還豔陽高照的天突然有些陰沉下來,地上那些輪廓分明的樹影不見了,變成了一團團灰色、随着風安靜地擺動着。
那心俞就立在廊下,耐着性子等她的結論。
不遠處,康仁壽仍立在原處,目光望着遠方,仍是那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秦九葉收回目光,低聲說了些自己的診斷。
“眼下這天還未正式入暑,冷熱仍有反複,是以小姐有些眠食失常之症倒也算不得什麽要命的毛病,在下願盡力一試,定有把握将小姐病症根除。只是唯有畏光這一症狀,尚無頭緒,不過在下早年間曾在鄉間行走,見識過一些染了奇疾的病人,譬如這被毒蟲叮咬之人、亦或是誤食毒姑……”
她說話間,那心俞雖并未開口打斷,但眼底卻有不難覺察的冷笑,想來差不多的說辭她已聽過無數次,而這一次也沒什麽不同。
秦九葉自知對方有意看輕自己,那些并無實據的推測便沒了傾訴的欲望,只想着到時候若能藥到病除,自然不必多說。
話頭戛然而止,她斟酌一番,還是開口道。
“心俞姑娘,有件事我還是想多叮囑一句。二小姐那屋子是否封得太嚴實了些……”
然而這一回,她還沒說出幾個字,便被那紫衣婢女出聲打斷了。
“秦掌櫃可要寫方子?”
看着對方那副依舊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秦九葉到了嘴邊的話生生憋了回去,随即莫名想起方才在蘇府門前偷聽到的傳聞,心中一凜。
她倒是郎中思維,總想着醫好人後拿錢走人就完事了,可蘇家人也是這麽想的嗎?如果有人并不想蘇沐禾病愈呢?又或者這沒來由的病征本身就有些古怪……
她不敢再想了,連忙低下頭掩飾臉上的情緒,又岔開來話頭問道。
“方才前面幾位先生,可有留下方子?”
那心俞瞥了她一眼,半晌才慢悠悠道。
“幾位先生自認沒有把握,不想砸了招牌,如今皆已出府。所以秦掌櫃若是無頭緒,也不必不好意思地同我這繞彎子,直說便是。”
果然越是陣仗大越是草包,不知是真的庸碌還是怕用錯藥毀了名聲,總之五個大活人竟然開不出一張方子來,說來也是可笑。
不想對方誤會了自己話中的意思,秦九葉連忙低聲解釋道。
“在下并非此意。只是這用藥是件大事、最忌混雜。若已有方子在先,總不能再開一副,到時候怕是哪副都起不了藥效,反而是要壞事。”
“這個秦掌櫃不必擔憂,您只需留下方子。府上也有醫者,如若之後的那位康先生也留了方子,自會有人評判一番,看小姐先試誰家的方子。若無好轉,再試別家便可。”
府上醫者?府上的不是什麽也診不出才叫了外面的來嗎?如何能有評判的能力?
何況是藥三分毒,蘇沐禾好歹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竟然舍得拿來這麽折騰試藥嗎?
秦九葉覺得這說法有些荒謬,但從方才同對方打交道的情況也知眼下多說無益,只覺得那康仁壽也未必能開得出什麽高明許多的方子來,便點頭應下,臨去寫方子前又厚着臉皮拉住對方。
“還有最後一件事要麻煩姑娘。”
紫衣婢女瞥她一眼,似乎在估摸着她是否會提什麽無禮的要求。
“何事?”
“我那藥僮還在府門外候着,可否幫忙轉告他一聲,就說我今日要在府中留診,讓他回去後将藥堂關門休整一日,待我回去再說。”秦九葉說到這,又從袖子裏摸出一張疊好的方子遞給對方,“這是藥堂裏今日需得提前備出來的藥材,也請一并代為轉交。”
對方頓了頓,還是将那紙方子接了過來。
“好。”
最後望一眼來時府門的方向,秦九葉微微點頭行禮。
“那便有勞了。”
****** ****** ******
蘇府大門終于再次打開的時候,司徒金寶已經靠着門口那只石獅子睡了幾回了。
他懵懵登登地被人叫起來,便見先前那管事的紫衣婢女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他還沒來得及行個禮,對方便倒出一通“逐客”的說辭,末了塞給他一張有些揉皺的紙,最後告誡他不要在府前徘徊,随後看也不再看他、打道回府後“砰”地一聲關上了府門。
日頭已經快要落山,金寶的肚子一陣咕咕作響。他嘆口氣,拐出蘇府門前那條巷子後,才掏出那張方子打開一看。
發黃的紙條上是秦九葉那熟悉的狂草筆跡,依稀只寫了四味藥材:和合草、麥藍菜、貓兒刺、大葉藜。
和合草旁畫了個叉,另三味藥材寫得則靠下些。
金寶那張向來沒心沒肺的臉上湧上幾分憂慮。
這是他同秦九葉多年默契配合總結出的暗語:和合草土名午時合,說的是他們先前約定好的時辰;麥藍菜又名王不留,意思是要他不要停留、速速離開;而貓兒刺又稱鳥不宿,卻是要他不要回家,另外找個地方等她聯系。而這最後一味……
金寶長長嘆出一口氣。
大葉藜有止血功效,又名血見愁。他不喜歡這味藥的名字,總覺得沾血光,秦九葉便幹脆将它當做分開行動時的一個暗號,往往事出古怪、有些兇險時才會用到,此前甚少提起。
這蘇府的銀子果然是不好賺的。只是不知道如今府內究竟是個什麽情況,這給蘇二小姐的問診又要何時才算結束。
四味藥材都是用炭筆匆匆寫下的,筆觸比平日看着還要潦草些,怎麽瞧怎麽令人不安。
将那紙條捏吧捏吧團成一團,金寶擡頭看了看天色。
午時已過,現在回丁翁村的話,再怎麽磨蹭,天黑前也能到了。
但秦九葉顯然不想讓他回家。
不回果然居的話,他只有一個地方能去。也不知道秦九葉是否提前打過招呼,而那老唐今日又要因為留宿的事念叨多久,還有留那讨人嫌的李樵一人在村子裏會不會出什麽岔子……
那小子出岔子,關他這個小藥僮什麽事呢?
反正秦九葉又沒交代讓他去找李樵,他為什麽要費這個勁、讨這個嫌呢?
想到這裏,金寶又豁然開朗了。他三兩下背起自己的小箱,向着城南聽風堂的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