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邱某人
邱某人
前腳剛跨出那蛩尾巷子,身後那挂了魚皮燈的古舊門面瞬間倒塌,将整個寶蜃樓的入口埋了個嚴嚴實實。
秦九葉不敢再回頭,拖着兩條發軟的腿走到隐蔽處,第一件事是檢查自己匆忙間塞進腰間的野馥子,雖只到手三枚,但也算是有所收獲了。她随即清點了一番身後的兩個背簍,好在先前在外街買下的東西都還完好無損,唯一一點損失就是方才被那發瘋的人群扯壞了袴角。
天色已近黃昏,秦九葉擡手去理亂七八糟的頭發,可散下來的頭發怎麽也捋不回去,她這才發現頭上包頭發的帕子不知什麽時候不見了。
許是方才在樓裏逃命的時候掉在哪裏了?
欸,那塊繡了小草的帕子她還挺喜歡的,總共就只得兩條,一條先前弄丢了,剩下的這一條平日都舍不得用,今日為了這特別日子才特意帶出來。
果然珍貴的東西留到最後就是這般下場。
想到今日莫名攤上的這場飛來橫禍,秦九葉又是一陣後怕。從前她自恃藝高人膽大,帶着金寶那軟腳蝦也敢在寶蜃樓進進出出,如今來看其實只是命大。
喘了口氣,她踏着落日、腳步沉重地走着。
要說倒黴,今日她絕不是最倒黴的那一個。
想想那付了銀子貨卻不翼而飛的滕狐,再想想那些混亂中挨刀被砍的江湖販子們,今日發生的事便有些奇怪了。
大家都是來做生意的,買賣才是第一位。往年雖也出過大大小小的亂子,卻從沒死傷過這麽多人。可方才拍賣銅箱子時那石臺附近幾人的反應,像是要打生死架一般,實在令人後怕。
再者說,不論是擎羊集、還是寶蜃樓,雖是個地下集會,卻也不是這幾年才有的,往年折騰上一天,官府也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未差人來清過場子。今年先是趕上宵禁,如今又大白天地來抓人,實在有些反常。
或許上面有人同她一樣,想在寶蜃樓中找什麽東西。
秦九葉的心突地漏跳了一拍,她在衣擺上擦了擦手心的汗,腳下的步子越發快了,悶頭向着缽缽街的方向而去。
天色漸暗,太陽馬上就要落山。再有不到一個時辰,宵禁便要開始了。
Advertisement
蛩尾巷子離缽缽街大概三四個街口的距離,可路上卻少說也有三四批巡視的差官。她知道自己現在灰頭土臉的一副倒黴相,應當并不會有人想要捉她回去問話,但縮頭縮尾地活了這麽多年,她還是下意識地有些心虛,一邊暗罵那李樵偏偏要約在缽缽街碰頭,一邊想着抄個近道快些離開這是非地。
這一帶的街巷她雖沒有對守器街那樣熟悉,但先前也走過幾回,只是這次心事重重,走了一會才發現,四周分外的安靜。
她起先以為自己走錯了路,可擡頭看了看四周卻并非如此,只是四周臨街的鋪面門院全都緊閉,街上一個人也瞧不見。
她有些納悶,再轉過頭來的時候,突然看到不遠處牆角地面的陰影裏,似乎有一灘黑乎乎的東西。
秦九葉愣了愣,随即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她為了抄近道,竟然走到桑麻街來了。
先前那山羊胡子的話飄過耳邊:桑麻街那邊出了命案……打更人的脖子被人掰斷了……血淌了半條街……
到底是什麽樣的血跡,才能在半月雨水的沖刷下還殘存在角落?
她手腳發冷、正想着如何進退,斜裏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她站的地方說寬不寬、說窄不窄,按理說并非避讓不開,只可惜她連那些江湖俠客十分之一的身手也沒有,加上方才那一陣驚吓,愣是僵在了原地。
一陣風聲迎面呼嘯而過,帶着一點幹草馬糞的氣息和鐵鏽味。來者馬術高超,竟縱馬一個躍起擦着她的頭皮飛過。
她後知後覺地坐在了地上,低低叫了一聲,然後便看到那馬上的人微微側過臉來,依稀是個眉眼冷峻的年輕男子,一身黑甲好不威風。
他用餘光飛快确認了一下她并無大礙,便有些嚴厲地皺起眉來。
“這裏是命案現場,閑雜人等,不得入內。”
秦九葉還在發愣,對方□□那匹白額大青馬已重重落下前蹄,她立刻清醒過來,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一邊告着罪一邊退出了街口,等到再擡起頭時,那人已縱馬飛快離開了。
秦九葉呆呆望着那馬上離開的背影,許久才找到屬于自己的路,衣服上的土也忘了拍,晃晃當當地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 ****** ******
寶蜃樓中,柱橫梁歪,一地狼藉。
龍樞郡守樊統帶了數十衙役魚貫而入,逮了幾個漏網之魚後,便開始負手環走,邊走邊有些面露嫌色。
這樣腌臜不入流的地方,他平日裏是絕不會帶人親自踏足的。
想那千手賭坊常有黃黃白白之物相贈,那問翠閣玉器行也有些精巧玩意相送,就連紅雉坊的幾間花樓也能送幾個唱小曲彈琵琶的到府上樂一樂,而眼下這鬼地方,除了一室臭氣、一堆破爛、外加幾個舞刀弄棍的粗鄙之人,他還能撈到什麽?
憤憤難平的樊大人翹起腳尖,生怕今日這雙栽了新絨的靴子沾了塵土,自己無處說理去。
不遠處幾個衙役還在踩着梯子去夠那爬牆爬了一半的江湖客,樊統看得心煩,忍不住低聲催促。
“行了行了,你們是第一天出門做事麽?做做樣子而已,閃了腰、崴了腳,曹大人可不包你們膏藥錢。”
掾史曹進曹大人,是個只進不出的錢罐子,十裏八鄉出了名的鐵公雞,樊大人手下的第一得力助手。
那幾人悻悻退了下來,轉去一旁幫忙擡那百八十斤的煉丹爐,也不知這破銅爛鐵能賣幾塊銅板,當真還不如那問翠閣的一顆珠子來得值錢。
樊大人打了個哈欠,心下琢磨着晚上要怎麽找補一下此時受的苦,突然便聽得頭頂處一陣響動。
他沒當回事,還拿出帕子去擦後脖子上的汗,突然便覺得眼前一陣光影晃動,一道人影竟從那破了洞的通風口處直直落下,伴随着落地的一聲悶響,出現在離他幾步遠的位置。
樊大人是土生土長的九臯人,自出生起便沒怎麽離開過這城門口、更沒混過江湖,所以也沒怎麽見識過這等場景,等反應過來想喊人的時候,那人影已慢慢直起身來。
他這才看清,來人穿了一身黑甲,甲衣上細密的鎖子形似彎月,腰間左側佩的是一柄長劍,右側是一塊回字紋水蒼玉。
“可是龍樞郡守樊統樊大人?”
對方開口說話了,聲音清脆似擊玉,若是吟詞訟詩定是不錯,只是少了些歲月滄桑的味道,讓人同那金戈鐵馬的家世出身聯想不到一起去。
這新來的督護邱某人,比他想象中還要年輕啊。
若是不年輕,怕是也想不出這麽個馊主意,竟然到任第一天就指使他做這做那。
樊統心下一陣怒罵,面上卻迅速恢複了謙和恭順的樣子。
“正是樊某。下官不知督護要來,方才忙于勘查、有失遠迎,還請督護不要怪罪。”
那負手而立的身影終于轉過身來,此人面容清俊、鼻骨筆直、劍眉入鬓,若非一身甲衣,瞧着倒是同城中那些個世家公子有些相似,只是他習慣性地緊抿着嘴唇,烏發也一絲不茍地束進那頂高聳的官帽中,使得他整張臉跟着被拉長了,透出一種威嚴不可侵犯的感覺。
“樊大人辛勞,可有查到些什麽啊?”
俗話說相由心生,這還沒官拜上卿呢,官威就擺在臉上了。
樊統心下冷哼。果然還是年輕氣盛,青重山書院出身又如何?這開門見山的風格,未免太心急了些。一個人便跑了過來,身邊連個副将都沒帶,怕是個剛愎自用的性子。
心中不屑,他嘴上也開始和起稀泥來。
“下官接到命令後便立刻帶人趕過來了,只是今日天氣晴好,這街上逛集的人不少,我那府門前這幾日下雨泡了又要修路,只得繞道前來。不過趕到這裏時也不算晚。那些賊子嚣張得厲害,很是負隅頑抗了一陣,下官不曾退縮、硬是攻了進來,未料到這樓年久失修,木梁受損險些塌下來将我們埋在這地底下,好在下官及時察覺,教人先在外圍架好了梯子,一見形勢不對、立刻便可撤到梯子上,尋得機會再來反攻……”
不過一場雞飛狗跳的貓捉耗子,也能被說得好似攻城戰一般曲折,倒也是個人才。
邱陵一言不發地看着那“狗官”兩眼一閉地胡言亂語着,許久突然開口打斷。
“樊大人在這城中當差可有十年了?”
樊統一愣,随即有些得意地回話道。
“在下任職已有十三年零六個月了,還算得上半個老人。”
“既是老人,對這城中各項事宜想必十分了解了?”
樊大人有些小得色,搖頭晃腦道。
“樊某不才,有些了解。”
“哦?樊大人既然知道的不少,不如替邱某開開眼界。譬如,這究竟是什麽集會?有無在官府報備?背後運作者又是何人?”
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拿他當這頭一捆柴。
進城第一日就直奔他這地界來找茬,使喚完人後又審犯人似地問東問西。果然這離家多年又不受待見的長子是缺了些管教的,竟如此目中無人、不知禮數。
樊統無聲冷哼,面上還是一副頗有餘地的樣子。
“此集會名叫擎羊集,每年只此一次。此樓名喚寶蜃樓,整個集會中只此一家。不論是擎羊集、還是寶蜃樓,都是由來已久,樊某還未走馬上任前便有了。督護離鄉多年,想必對這九臯的事已有些生疏了。至于是否報備過需得回到府中查下公文,而這背後運作之人,想來是哪個做些投機生意的小商小販,實在不值得督護費心,不如交由在下處理整治,出不了什麽大亂子……”
他這番話說得可謂是柔中帶刺,既挑不出什麽毛病來,又讓聽得人心裏頭犯嘀咕。
想他坐在這郡守之位這麽多年,眼皮子底下走過多少人,光是應付過的監察禦史都能從雷阗大道排到南闾門去,對方一個名頭還沒焐熱的小小督護,也敢在他這尊土地爺跟前動土?
想到這,樊大人那張老臉更慈祥了,說話間的語氣簡直像是個勸誡自家小兒的長輩。
年輕督護一言不發地看着他,突然“唰”地一下抽出佩劍。
樊統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道銀光閃過,他只覺得有什麽涼飕飕的東西貼着他的鬓角飛過,他驚得大叫一聲、半晌才敢撐開自己的兩片腫眼泡。
“督、督護大人……?”
年輕督護的視線焦點卻不在他臉上。
他後知後覺半側過臉去,這才看到身後不遠處,一個灰衣小厮被那飛劍釘住了後領,正在廊柱前掙紮着,卻是方才圍捕時的漏網之魚。
這便是身負軍功的督護同那些草包的區別嗎?
樊統顫巍巍吐出一口氣,還沒提起下一口氣來,面前的人已再次開口。
“樊大人所言,在下一個字也沒聽明白。不若再講一遍,待我細細思考一番。”
綿裏帶針的話術被人原封不動的推了回來,後悔話說得太早的樊大人額頭冒汗,不知是被方才那一劍吓的,還是被眼下這處境愁的。
他再望向那張清俊的臉時,這才明白這當真只是一張年輕的臉罷了,誰要是當真是信了這張臉下是個年輕莽撞的生瓜蛋子,定是會倒黴的。
樊統面色局促、呼吸不暢起來,而他面前那人絲毫沒有開口給他臺階下的意思。
他想要挽回一點臉面,狠了狠心湊上前低聲道。
“都是下官失職在先、又失言在後,論罪當罰。不若今夜便設宴賠罪,還請督護賞光來府上一敘,也可放松一下、洗去奔襲勞累之苦……”
什麽青重山書院第一才子、平南将軍親封的監察使者、沙場出身的佩玉督護、昆墟門下四君子之一……哪那麽多名號?說到底不過是年輕氣盛的男子,總逃不開幾甕美酒、幾個美人、幾度春宵。既然強取不行,他哄着來總可以了吧?
然而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一般,下一刻邱陵的目光便刀子一樣紮在他那肥厚的身上、入肉三分。
“樊大人老糊塗了麽?如今城裏正執行宵禁。官民同律,任何人不得違抗。”
樊統愕然,胡須輕顫,半晌終于低下頭來。
“那……督護想要如何?下官定當配合。”
年輕督護硬朗的眉眼終于舒展開來,淡淡點點頭、拍了拍胖大人的肩膀。
“能得樊大人相助,這九臯城定能早日恢複太平。”
他說話間,幾名小将不知從哪裏鑽了進來,三下五除二便利落清場完畢,随後押了六七個雜魚向外走去。
走在最後的一名大胡子參将,身量頗高、眉眼粗犷,瞧着不像是這九臯一帶的人,倒像是那北方敕勒人。
只見他取下那佩劍恭敬交到邱陵手中,又利落行禮回禀道。
“督護,人都扣下了。樓裏的加上外面街口逮住的一共一十九人,只門口那婆娘狡猾得很,讓她逃了。不過我與她交手的時候發現了這個。”
一沓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紙片竹片被遞了過來,正是今日那些買家的名帖。
不遠處樊統正探頭探腦地望過來,邱陵想了想,又将名帖遞了回去。
“按這上面的名字一一排查,看看究竟都有誰參與了那最後一場。”
“是。”
大胡子領命退下,樊大人立刻便湊了過來。
“督護還有何吩咐?是否需要下官帶人徹查一番?這的地勢複雜,方才下官也是好一陣摸索呢……”
這猴精的樊郡守當真将這見風使舵的招式練得是爐火純青,見他用上了自己人,生怕落下口實,但又不想真賣這苦力,非要磨蹭到現在才開這個口。
年輕督護眨眨眼,爽快開口道。
“樊大人盛情難卻,不如先幫邱某一個小忙如何?”
那樊統一愣,顯然沒想到有這一遭。
他自诩圓滑,今日卻被面團一般搓來搓去,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更看不明白眼前人的心思,只得咽口吐沫艱難道。
“不知是什麽忙?”
“城北蘇府二小姐蘇沐禾前陣子病了,府中正要擇日尋醫入府問診。她與在下有婚約在身,邱某想請樊大人幫忙尋一尋這城中名醫。蘇府那邊若是問起,就說是在下所托,有什麽不妥之處讓他們直接來問我。”
邱陵這番話倒是讓樊統有些意外。
他本以為按對方這軟硬不吃的性子,又要出些什麽難題拿他來鋪路,可卻沒成想卻真是件私事。
更沒想到,還是件和兒女情長有關的私事。
只是他倒未聽說過這邱陵離家後還同那蘇沐禾有過什麽交集,不知如今這番做法是出于真心關懷,還是只是要做給蘇家看的。
只因那蘇家并不是什麽省油的燈,家主蘇凜做得可是藥材生意,雖說比不上真正的官宦人家,但這點金銀肯定是不缺的,若真是有心想請醫者,怕是這城裏的好郎中早就被請個遍了,想來是那蘇沐禾在家中地位尴尬,後院有心拖她一陣,說不定拖黃這門婚事,那先前悔過婚的蘇家大小姐蘇沐芝便能再撿回這便宜夫君了。
沒錯,這邱家長子原本是與蘇家長女有婚約的,只可惜當年誰也不看好那方才死了親娘、又被發配出城的少年郎,沒人想得到如今人家衣錦還鄉、名正言順地回了九臯,還敲鑼打鼓地擔起了督護一職。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幸好當初他來得晚些,沒趕上這上一波風雲,如今也不算站錯過隊,一切還有希望。
樊統想到這裏,不禁吸了吸肚子,眼神堅定起來。
“督護放心,此事便包在樊某身上,定将這城裏最好的郎中請到蘇二小姐面前。”
邱陵展眉,客氣行禮道。
“如此,便有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