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黃昏中的身影
黃昏中的身影
寶蜃樓塌了的入口處,樊大人的手下們正懶洋洋地晃悠着。
他們只是最普通不過的衙役,拿那一點少得可憐的工錢,成天伺候着樊大人那張哄不好的老臉,如今還要趕在天黑前将這塌成墳包的廢墟鏟平。
衆人面面相觑,默契地拄在鍬上發起呆來。
腳步匆匆的大胡子捧着那沓名帖從旁邊路過,只瞥了一眼便暗暗搖頭,心中對這駐守在九臯城的龍樞郡守又多了些壞印象。
治下不嚴、對上欺瞞,只顧着自己舒坦,這樣的郡守,到底是如何做了十數年的?只怕不止是哪個人出了問題,而是地方出了問題。這九臯城絕非看上去這般固若金湯,昔日費勁心力壘起來的高牆,早晚有一日讓這牆中的蟲蟻給蛀塌了去。
天色又暗了些,他加快了腳步,想着趕在宵禁巡視前将東西送回督護府院。好在這蛩尾巷子正如其名一般,是條雖然狹小、卻有衆多分支的暗巷。
此路不通,從別處繞道便是。
繞出巷口,他打了個呼哨,一匹挂着彩鈴的小白馬便歡快地跑了過來,他拍拍馬頭,正要翻身上馬,旁邊一名小将連忙拉住他。
“陸參将!”
督護參将陸子參停住,有些絮叨地将方才督護交代的事又重複了一遍,末了揚了揚手中的東西。
“不說案子的事,就光是這些都有的查呢,還磨蹭什麽呢?仔細督護知道了又要罵人。”
那小将一臉為難,猶豫片刻才指了指自己身後。
“回陸參将,這人方才便一直在這,我瞧着有些可疑,可又問不出什麽,如何是好?”
陸子參轉過頭去,便見一名穿得花裏胡哨的年輕男子正躲在巷口陰影裏,手中舉着一把獸骨腰扇,整個人斜靠在一頂繡花小辇上,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樣。
他望過去的同時,對方也正望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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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似乎已等了很久,當下便從那斜倚着的繡花墊子上直起身子來,還沒等開口便見那大胡子眼睛一瞪,頗有些吓人的樣子。
“你是何人?督護辦案,閑雜人等速速退開!”
錦衣少爺卻一副半點沒将他放在眼裏的樣子,只勾了勾手指示意他近前來些。
陸子參心道對方是哪家喝多了還未醒酒的小爺,心中更加不屑,頗有氣勢地上前一步。
卻見那舉着扇子的纨绔在他耳畔低語片刻,方才那還須發聳立的男子瞬間便蔫了下來,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都細了許多。
“二少爺究竟要做什麽?在下奉命行事,軍令如山啊,您就莫要為難我了……”
許秋遲笑了,心情大好的樣子。
“沒什麽,只是想看看你家督護究竟要你做些什麽。”
陸子參神色更加緊張了,手心攥着的那沓紙都要被捏碎了。
可他越是緊張,對方便越是惡劣。下一刻視線一轉,便轉到了他手上。
“這便是今日這寶蜃樓的名帖吧?這些江湖中人當真是有趣,不知陸兄可願讓我瞧瞧?只是瞧瞧而已,不會耽擱你辦事的。”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好似只是一樁再普通不過的小事,他若拒絕便顯得他十足地不通情理、擺明了要對着幹。
陸子參胡須一陣抖動,一雙小眼轉了轉,半晌才嗫嚅道。
“這名帖很是雜亂,二少爺若一定要看,待我整理一番,到時候再差人送到府上……”
錦衣少爺搖了搖手中的扇子,似乎決定放過對方了。
“你瞧,我只是一說,你卻當回事了。既然這麽麻煩,那不看也罷。”
陸子參長舒一口氣,正要速速離開此地,便聽那聲音突然再次響起。
“等下。”
捏在手心的那沓紙一空,對方在那無數燙金貼銀、描花染香的名帖中,精準抽出了那張有些發黃的毛邊紙。
“這張我留下了,就當做個紀念好了。”
陸子參怎麽也沒想到,自己一個習武之人,竟讓一個日日泡在花樓酒肆的纨绔偷襲得逞,等到反應過來時一切都晚了。
他眼看那名帖落入對方手中,臉色比哭還難看。
“這名帖是督護親自下令要查的,一張也不能少,真出了什麽纰漏,我可擔待不起啊。”
許秋遲卻已動作飛快,将那紙對折過後收入袖中。
“你不用緊張,若是你家督護問起,你如實秉明便可,出了任何差錯,你讓他親自來問我。”
說完,錦衣少爺揮了揮袖、揚長而去。
目睹了全程的小将不可思議地望着那招搖的背影,半晌才呆呆道。
“就、就這麽讓他走了?”
陸子參正低頭數着手中剩下的名帖,确認對方只抽走了一張,頭也不擡道。
“那不然呢?要不你去追?”
那年輕小将下意識搖了搖頭,眼神裏卻依舊充滿迷惑。
“陸參将,你今日是否有些不對勁……”
“我不對勁?明明是他不對勁!”大胡子參将匆匆上馬,随後又苦口婆心地叮囑道,“今日你也見過他了,以後看見了記得躲遠點。惹不起咱還躲不起嗎?!”
言罷,他望了望那消失在黃昏中的身影,長長嘆了一口氣,随即拍馬向反方向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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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已掉到了城西角樓之下,再有不到半個時辰,城門就要關閉了。
秦九葉一動不動地站在缽缽街明暗交界的那條線上,從一身昏黃站到半截身子沒入那黑暗之中。
白糖糕店門口還是沒有出現李樵的身影,只有兩三個上了年紀的阿婆閑站在那裏談天。
方才的疾行仍令她有些氣喘,她擡起手擦了擦額角的汗,突然明白了自己一路走來內心中那點越發強烈的預感是什麽。
他走了。
他本來就是進城來辦事的。事情辦完,自然就離開了。
沒有告別、沒有交代,只是随口告訴她了一個地點,然後便向着相反的方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許是因為他先前表現得太過溫順,又許是因為他們在果然居相處了太久,與他在那寶蜃樓分開的一刻,她竟然有些忘記了,他本是個生死系于一線、來去不由旁人的江湖客。
其實從前她救過的那些江湖俠客,也都是如此。傷好之後,他們便會在某個清晨或黃昏消失在果然居的柴門之外,走之前并不會同她多說些什麽。
或許那柴門外有着她不了解的快意恩仇、生死大義,他們都急着要去赴自己的約,實在沒有空閑同一個賣藥的村野郎中客套寒暄。
或許江湖中人,都是如此吧。
就像方才……即便是迎面經過,那馬背上的人也沒有認出她。
人們總喜歡将離別選在清晨或黃昏,因為那是适宜啓程的時刻。
可秦九葉覺得,那是因為清晨和黃昏都光線晦暗,對那些不告而別的人來說,沒有什麽比消失在晨光與黃昏中更合适的了。她記憶中那些模糊遠去的身影,大都籠罩着那樣一層灰蒙蒙的霧氣,不用時間怎麽沖刷,很快便暗淡了。
她兩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塊黑底白字的店鋪招牌,心中一陣發空。
她把這種空落落的感覺歸咎于胃裏空空,于是破天荒将方才買貨剩下的銅板掏出幾枚,走到那鋪子櫃臺前。
最後一籠糖糕剛剛蒸好,手腳麻利的夥計提起蒸籠,一股甜香便随着熱氣飄散在空氣中。
秦九葉舔了舔嘴唇,将手心裏握得出汗的銅板遞了過去。
“老板,幫我稱三兩……”
她沒來得及放下那些銅板,因為下一刻,一只手越過她的肩膀、輕輕按住了她的手。
“我給過錢了,你還要再給一遍嗎?”
店鋪夥計一邊忙着将那些白胖的糖糕分開來,一邊回頭笑着道。
“小哥回來了?你的糖糕已經包好了,那邊就是。”
身後有熟悉的溫熱氣息,秦九葉慢慢轉過頭去,便看到李樵那雙淺褐色的眼睛正靜靜看着她。
黃昏的光線将他整個人包裹出一道輪廓,他的眉眼身形就像糖漬過的甜柿子一樣融化在那片橙紅色中。
秦九葉張了張嘴。
“你去哪了?”
他指了指那份包好的糖糕。
“等得有些悶,就去附近轉了轉,差點耽擱了。”
“哦。”
她低下頭,然後繞開他,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李樵拎起那包糖糕,對那夥計笑了笑,随後跟了上去。
天色越來越暗,西葑門附近入城出城的行人腳步匆匆。
城門就要關閉,宵禁就要開始了。
秦九葉一步步向着城門走去,她身後兩三步遠的位置,少年就背着背簍一言不發地跟着。
最近城中确實有些不太平,往日這城門處查驗符引的士兵大都睜只眼、閉只眼,許多經常進出的熟面孔都不會多加詢問,如今不僅入城時挨個查驗,出城時竟也要再查一道,若是再遲一些,恐怕還真要耽擱在城裏了。
排隊等了一會,終于到了城門處,秦九葉這才突然想起什麽,停下腳步猛地擡頭。
“你哪來的錢買糖糕?”
他背着一只手站在她身後,依稀還是先前那副乖順的樣子,只是說出口的話卻不是那麽回事了。
“你先前買東西剩下的。”
秦九葉只覺得渾身血液逆流、手指頭尖都顫抖起來。
“你、你竟敢用我的銀子解你的饞嘴?!”
“我不吃,這些是給你的。你今日都沒怎麽好好吃過東西。”他伸出右手,輕輕将她顫抖的指尖攏在了掌心,那雙柔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是哀求又似是在同她打趣,“阿姊從我的工錢裏扣吧,就當是我請你吃的,好不好?”
先前一口一個秦掌櫃,如今自己就把稱呼換回來了。
他太會讨好人了,一切都恰到好處讓人生不出一丁點的別扭來。
四周的空氣似乎在這一刻凝滞了,過了一會才又恢複了流動。
秦九葉心中一陣莫名顫動,她說不清那是種什麽情緒,但她覺得自己現在應該繼續生氣。
于是她依舊不看他,只飛快将符引從守城士兵手中接過,背好自己的藥簍、氣哼哼地走出城去。
“你一個月才幾個工錢?怕是都不夠我扣的……”
她身後,李樵将那只一直拎着糖糕的手放了下來,背在身後的左手不自覺地搓了搓手指。
此時若有人仔細去瞧,便會發現那只手的指間染着一片暗紅色。
那是鮮血凝結之後的顏色。
翻起的袖口間,半截沾了血的帕子露了出來,很快又被塞了回去。
守城的士兵将視線轉向下一名出城的行人身上,少年早已恢複了往常的模樣,跟着女子瘦小的背影、迎着黃昏走出了西葑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