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要怕
不要怕
早在那方外觀弟子削掉別人一只耳朵前,李樵便知道今日之事已成定數。
箱子裏的東西沒了,又或者箱子裏一早便沒有東西。不論事實是哪一種,于在場的有心人而言,都沒有在此地久留的必要了。
或許這一切從頭到尾本就是一場局,而他現在已身在局中,瞧不清那布局之人究竟要做什麽、針對的又是何人。
迎面擦身而過的人臉被昏暗的光線拉扯成一團團模糊的影子,他似乎從那些影子中看到了一些過往熟悉的面孔,但又覺得那些面孔根本稱不上是熟悉,最多也就是長着五官的一團影子罷了。
交錯的光影間,唯有女子那晃動的後腦勺一直停留在他的視野之中,像是粘在他眼前的一團柳絮,無論如何也擺脫不掉。
秦九葉腳步匆匆、一刻也不敢停歇,奔着出口的方向、拼命擠過去。
人群中已有人中招、被那青綠色的甲蟲牢牢抱住了臉,正發狂般揮動着手中兇器,擁擠在黑暗中的江湖客們又是一陣騷動,人群開始向兩邊擠壓,秦九葉只覺得一股大力從側面襲來,随即手中一空,再轉過頭去,一直跟在身後的少年已不見了蹤影。
先前一路上都好好地,怎麽臨到關鍵時刻,反而将她先前的囑咐全然抛在腦後了?
秦九葉焦慮不已,一時間竟也分不清這焦慮是為自己的處境、還是為自家那拎不清形勢的幫工小李。
而她不知道的是,背着藥簍的少年其實就站在暗處,并沒有立刻走遠。
李樵安靜地觀察着那瘦小的女子,眼見她原地四處張望了片刻後,似乎再不敢停留,擡腳便離開了。
這才對。
危機關頭,誰又能顧得上誰呢?
李樵安靜地垂下眼來,随後也不再猶豫,轉身向着混亂中心而去。
如今箱子裏的東西沒有了,若是就此罷休便是兩手空空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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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不做這種“賠錢吃虧”的蠢事,所以眼下當務之急便是要挽回一些損失。
人多的地方見了血,按理說來就算沒人報官、也不會有人再敢留下來看熱鬧了。尋常人家莫說遇上這種事,就是在酒樓吃着飯時遇上隔壁走水,那都是要扔下筷子立刻避走的。
可這裏是江湖地界。江湖中人并沒有三頭六臂,但若說要比尋常人多些什麽,那就是多長一個不怕死的“膽”了。
險中求勝、亂中求財,卻見樓中不少人非但沒有因此方寸大亂,反而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盯着場中形勢,苦等一個趁火打劫的機會。再不濟些的,自認沒這個能耐,則早早吹熄了手中油燈躲入黑暗中,想着能否有個漁翁得利的機會。
此時的寶蜃樓,氣氛前所未有的微妙,李樵的目光穿透種種混亂,直直落在其中幾個身影上。
轉過一根梁柱,他不動聲色地握緊了腰間佩刀,向着其中落在最後的那個人緩緩靠近……
“李樵……”
一陣蹑手蹑腳的腳步聲從他的右後方靠了過來,直到三四步遠的地方才停下來。
女子情急之下喊出了他的名字,雖帶着七八分的不确定,但對于那些耳力出衆的江湖客來說也并非完全聽不清楚。
少年的身形不得不停住,下一刻,那腳步聲已靠近前來。
“還好我鼻子靈,這點薄荷味還是聞得出來的。”
原來她先前給他那薄荷丸是為了這個。
可既然聞得出他身上的氣味,為何先前沒有尋來?偏偏要趕在這種時候……
李樵轉過頭去,只見女子不知從哪撿了好幾只油燈攥在手中,借着那滅燈後的青煙将自己藏在下風口處。
“過來,過來我這邊。”
她的臉不知蹭到了哪裏、沾了一片黑灰,但她渾然不覺,只一邊咳嗽一邊沖他招着手。
前方已有人望了過來,李樵只得暫時松開了握刀的手,貓着腰向秦九葉的方向靠了過去。
他舔了舔嘴唇,正要開口說些什麽,下一刻左手又被對方死死抓住。
“別管它是什麽蟲,都是怕煙的。野馥子已經到手,現下、現下我們只要從這裏出去……”
她的聲音莫名有些哆嗦,不知是在擔憂方才那白浔,還是在懼怕這場莫名其妙的混亂。
李樵盯着她的手,兩條眉毛不自覺地擰了起來。
她倒是愈發熟練了。可抓哪邊不好,偏要次次都抓左邊。
秦九葉并不知道這些,見他面色有些異樣,先前的猜測又浮上心頭,心道對方在為那空箱子的事懊惱失望又不敢表現出來,于是強壓下自己那份顫抖,低聲開解道。
“就算知道了箱子的事又如何?你還能争得過那些人不成?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知難而退沒什麽可丢臉的。”
這天底下應當不會再有比她大度的東家了。
不僅沒有追究他的欺瞞,還主動遞了臺階過去。他若是有些良心,便該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再感恩戴德地繼續為她做上一百年的苦工……
秦九葉對自己的這番“攻心”說辭大為滿意,故意說完這話後便不看對方了,只聽到那少年似乎是在背後吸了一口氣,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周圍的煙太嗆人了。
但她沒有閑心将注意力放在別處了。
石臺周圍的燭火在方才那一陣打鬥中熄滅了,看清形勢的江湖客們紛紛吹熄了手中的油燈隐藏自己,秦九葉只能拉着李樵在黑暗中摸索着,依靠來時的記憶向出口的方向緩緩移動。
嗖。
是兵器出鞘的聲響。
李樵微微側過臉、餘光瞥向聲音發出的方向。
那裏一片漆黑。
在沒有星輝與月光的黑暗裏,再鋒利的刀劍也反射不出一丁點光亮。
是方外觀的人嗎?
又是一聲刀劍入肉的鈍響,左後方那兩個扛着紫金錘的大漢應聲倒地。
不,不對。他見過方外觀的劍法,可沒有這般隐蔽。
是他的同行。
李樵反手一掌揮出,三步開外的一名藥商手裏的油燈便跌落地上。半盞燈油灑了一地,燈芯上的火苗瞬間蔓延開一小片火光,他借着這一瞬間的光亮迅速望向身後。
兩道白光在晃動的衣袖間閃過,又沒入黑暗之中。
對方使的是袖裏劍,而且不止一人。
或許,就是他方才盯上的那幾個人。
心中有了結論的同時,他前進的姿勢便發生了變化,整個人像一張拉得不能再緊的弓、蓄勢待發。
但握着他手的人太緊張了,根本沒有察覺他的變化。
“李樵?”
她又不知死活地喚了他的名字。
“我在。”
他只得低低應一聲,心思顯然不在此處。
而她只注意到他“碰掉”了旁人手中的油燈,當他也是吓得不輕,便用另一只瘦弱的手顫抖着拍了拍他的手背,聲音因為故作鎮定而有些怪異。
“不要怕,跟緊我。”
又是一聲夾雜在嘈雜中的破空聲,少年的左手下意識地便要掙開,可那平日裏看起來瘦弱的女子,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然死死抓着他的手不松開。
左手上那股執拗的力道如今有些顫抖,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恐懼貼着他掌心的皮膚傳遞到他手上,令他感到陌生又熟悉。
為何明明已經自顧不暇,偏還要做出一副能護住他的樣子?
他不明白,他只覺得……
應該砍了她的手。
殺意和冷漠在他的眼底一閃而過,破空聲轉瞬間已經逼近。
低伏在人群中的女子仍倉皇四顧地尋找着出口。電光石火間,李樵垂下眼簾、右手反握住刀柄,抽出了腰間那把帶鏽的刀。
他右手也能使刀,只是刀法差上許多。
黑暗中一聲金鐵擊鳴的脆響,頃刻便被四周漸漸密集的交手聲蓋過了。
秦九葉低着頭在晃動的大腿屁股間艱難前行,唯一的信念就是牢牢抓着身後那人的手不放開。
她從弓着腰變為蹲着身,口中一直低聲念叨着,不知是說給對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不要怕,不要怕……”
又是一陣騷亂,漸漸有人開始招架不住,出口的方向也越發擁擠,形勢瞬息萬變。在以一敵衆的戰局裏,黑暗與混亂能為單打獨鬥者提供掩護,一旦落單、進入空地,遲早落得被圍剿的下場。
還牽着他手的女子仍在黑暗中掙紮着,篤信憑借她這些年來受過的苦、吃過的虧,定能熬過眼下這場亂子。
“那邊,我們去那邊,跟着人群總能出去的……”
不,他們出不去的。
那些人若還在,他們便出不去。
锵。
對方再一次近身試探,身手受限的刀客險險應對住,左手手腕借力一沉,前方那悶頭狗爬的女子便“诶呦”一聲倒在地上。
微涼的柔軟驀地離開,随之而來的是熟悉的冷硬觸感。
刀終于回到了年輕刀客的左手。
他屏氣凝神、集中精神在四周空氣細微的擾動上,随後一個撩刀利落揮出。
當。
金鐵落地的一聲脆響。
對方在一個回合間被斷了兵器,顯然有些不可思議,随即意識到了自己的輕敵。一番停頓過後,更多的腳步聲從各處聚攏過來。
突然,出口處亮起幾道光來,晃動的火把在那木棧道的縫隙間若隐若現,腳步聲混着幾道氣勢頗足的人聲隐隐從地面上的方向傳來。
“官府巡查,一個也不許走!”
黑暗中最後一批還在看熱鬧、等着撿漏的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下一刻,便聽那離出口最近的江湖客們也開始喊叫起來。
“是官府的人、官府的人來了!”
今日的寶蜃樓可真是熱鬧。
可這熱鬧果然是不能多看的,多看了早晚要看到自己身上來。
耗子天生就怕貓,做地下生意的天生便怕官府的人。
誰也沒搞明白為什麽官府的人會突然出現,更沒搞明白官府的人來了為何便要逃跑。總之是先有一個人帶頭逃跑,其餘人也都不甘落後起來,一個個好似捅了蜂窩的狗熊一般,不管不顧地橫沖直撞起來。
各路土匪地仙各顯神通,丢飛爪的丢飛爪、爬鎖鏈的爬鎖鏈,剩下的便是你推我搡、混亂出拳,誰的鞋上了誰的臉、誰的刀又紮進了誰的屁股,全都顧不得了。
總之,誰能先趁亂逃出去,誰便是今日的贏家。
又是轟隆一聲巨響,不知是誰不管不顧地扔了雷火,整個寶蜃樓的頂部開了個大洞,刺眼的光亮從頭頂那開了洞的木板上傾瀉而下,在漆黑一片的樓底照出一角來。一陣灰塵落下,那洞瞬間塌開來一半,光亮在地面迅速擴大,站在陰影交界處的隐秘江湖客們即将暴露在陽光之下。
落下的塵土暫時遮住了他們彼此的視線,但坦誠相見顯然是遲早的事了。
周圍響起此起彼伏的咳嗽聲,卻也有經驗老道者提前屏息而待、布巾遮面,就等這陣煙塵散去的一刻。
這絕非只是行走江湖便能練就的本能,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殺戮任務中培養出的一種技能。
李樵明白這一切,就像對方明白這一切一樣。
傳聞豺狼可在千裏之外嗅到同類行走過後留下的氣味,并認出對方是否是先前遭遇過的同一只狼。
如果說這幾人方才只是試探,試探過後便對他的身份有了一些猜想了。畢竟人能易容、刀能藏鞘,身法和刀法卻是藏不了的。
“李樵?你在哪……”
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在人群中響起。
她再次失去了他的下落,卻仍站在原地不肯離開,只在黑暗中抱着頭、将自己縮成一團。又有幾人趁亂奔襲而過,險些将她撞翻在地。
她就算并非習武之人,也能覺察到四周的混亂轉瞬升級,交錯的人影和晃動的光斑令她看不清近處、也分不清遠方。
手中空落落的,秦九葉的心又開始狂跳不止,連帶着視線也跟着天旋地轉起來。
當初是她花言巧語騙他跟來的。她能欠他一個人情,可卻欠不起他一條命啊……
可憐那果然居的摳門掌櫃還沒來得及算明白這筆爛賬,突然感覺頭上一輕,随即有人在她後背上拍了一下,她便似一條被抛上岸的魚一般越過人群、飛了出去。
繡了小草的布巾一晃便已牢牢系在李樵腦後,輕巧地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半空中的秦九葉昏頭轉向,恍惚間只聽見一個聲音在耳畔飄過,依稀是那少年的聲音。
“糖糕店見。”
下一刻,秦九葉便四腳着地、像只□□一樣落在地上,同方才算計白浔後摔倒的那一下子不同,這一回她似乎飛出去很遠,爬起來時身上卻并沒有那麽痛。
匆匆回過頭去,她正好看到那洞口飄落的最後一點煙塵落定。
少年的聲音還在耳邊徘徊,人卻已不見蹤影,只剩那只眼熟的背簍孤零零坐在地上。
樓中的唱賣官早已不知去向,飛檐走壁者已順着頂頭的大洞遁走,有人将那擺放油燈的破木架子堆在了那洞底下,正手腳并用地往外爬去。
沉重的腳步聲已入樓中,秦九葉發現自己離那大洞近了不少,環顧四周只見一片狼藉,依稀還有些傷了胳膊傷了腿的人往各個方向四處逃竄着,無數張晃動的面孔從她身旁一閃而過,她努力睜着眼睛尋視着,卻還是沒有看見李樵的身影。
罷了,就信他自有神通好了。她只是個掌櫃,又不是他親娘。若真出了什麽事……誰教他方才沒有好好握住她的手呢?
官府的人已經入場,秦九葉自知再不能耽擱,咬牙背起那沉重的背簍、東倒西歪地跟着前面人的屁股往洞外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