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買米錢
買米錢
次日清晨,雨水漸漸停歇了,太陽還沒出來,空氣冷飕飕的,黛绡河兩旁起了霧。
大雨下了一夜,村頭的土路上積滿了泥水,早起的佃戶四處尋了些碎石塊墊了墊,路過的人便都踮着腳尖在那些石塊上落腳,偶爾有人失足,便要叫罵一聲、帶着一褲腿子泥水過一天了。
冬歇春醒,乍暖還寒,這天就是這麽變來變去的、讓人難受。
普通人難受,身子弱些的更難熬。譬如這得了肺病的,最怕冷熱交替、更換季節的時候,一個不留神就要犯咳,一咳便停不下來,雖然不是要人命的毛病,但也能折騰得人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着覺。
窦五娘此刻便頂着兩個黑眼圈站在果然居前,一邊抖落着裙角的泥水、一邊提着嗓子在柴門外叫早。
“秦掌櫃!秦掌櫃!秦……”
她喊上幾聲便誇張地咳上兩下,可那果然居的破門依舊緊閉,塌了一半的院牆裏安安靜靜,什麽聲響都沒有。
窦五娘不死心,心道對方是計較她上個月賒的那幾十文錢的蒼蠅賬,所以才在這同她裝死,于是提起半濕的粗布裙擺,又轉到院牆東側。
東邊是廚房和煎藥的藥垆,平日太陽還沒升起便開始冒白煙,一直冒到太陽落山。
然而今日,那被柴火熏得黑乎乎的煙囪也是毫無動靜。
難道當真不在麽?窦五娘一陣狐疑。
可那咳疾當真要人命,若去城裏綠松堂拿藥耽擱大半天不說,至少要多花幾十文錢,她左思右想、終于狠下心來,決定再試一次。
“秦掌櫃!我是來還上個月的賬面的,若是不便,我就下次再來好了……”
她話音還沒落地,便聽那院中房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一個衣衫散亂、頭發亂糟糟的身影光着一只腳疾行穿過院子,“呼啦”一下子打開了院門。
”原來是窦五娘,昨夜正理賬理到您那份,您今早便找我來了,真是來得正好。沒有等太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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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五娘眉毛抽搐,半晌才擠出兩個字。
”沒有。“頓了頓,她又踮起腳往對方身後瞄去,“不過你今日為何遲遲不開門?莫不是昨天夜裏……”
窦五娘眼珠亂轉,秦九葉就卡在門那,防得是滴水不漏。
“昨天夜裏雨太大、吵得很,今早又教雞鳴擾了起來,方才是在補眠呢。”
窦五娘顯然是不信的。
這果然居破落的,什麽時候還養過雞?她秦九葉不去偷別人的雞就算好的了。
秦九葉怎會不知對方在想什麽,卻自始至終都一臉微笑,硬是不打算放人進去。
這窦五娘的嘴可比唐慎言那茶館子裏的茶壺嘴還能倒,莫說她救了個元漱清,就是她幫隔壁陳老六的母豬接了生,隔天有幾只豬崽都能傳得村裏村外人盡皆知。
僵持了一會,那窦五娘終于想起了自己今日過來的原因。
“上次的藥,秦掌櫃再給開一份吧。”
秦九葉不慌不忙地撩開衣擺,從奇怪的地方掏出一包藥來,笑得很是得體。
“這幾日變天,我尋思着你可能要來找我,一早就備下了。”
饒是打交道這麽些年,窦五娘還是對眼前這個幹瘦丫頭有些說不出的又敬又怕。
誰不知道果然居的秦掌櫃是個聰明人?可惜命苦了些,只能在這泥溝裏翻騰了。
這麽一想,窦五娘的心裏又平衡了些,伸手便要拿那藥包,對方卻伸出另一只手來。
“這副三十七文錢,加上先前的賬面,一共一百八十三文整。”
窦五娘盯着那破爛黃紙包着的藥包,縮在袖籠裏的手快如閃電般伸了出來,一眨眼的工夫,秦九葉手裏的藥包便到了她手上。
“先記賬,下回再結。”
窦五娘藥包到手、腳下生風,瞬間已在十步開外,秦九葉張了張嘴,低頭看了看自己只穿了只破襪子的左腳,苦笑一聲轉身回了柴門中。
積了水的院子裏,金寶正縮在廊柱後偷看,見秦九葉回來連忙抄起一旁的簸箕、假裝颠了兩下。
秦九葉一聲不吭地走到他身後,又一聲不吭地站了一會,金寶終于有些忍不住、回過頭來。
“怎麽了?”
下一刻,他後脖頸上露着的那撮毛就被狠狠揪了起來。
“我讓你備個尋常的止咳方子,為什麽要多塞五錢的甘草進去?以為我掂不出來嗎?!”
金寶一陣哭嚎。
“我就是手抖了!”
“手抖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你不就是瞧上人家給村東薛家說了個媒?人家薛四是那隔壁榆香村正兒八經的莊頭,家裏有田有牛還管着一群佃客,你有什麽?!你這腦袋什麽時候才能清醒一點!”
一通發洩過後,她終于松了手。
兩人都氣喘籲籲,又目含怨氣地對視了片刻,同時挪開眼,竟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我進屋去瞧瞧他,你去把我昨夜備好的藥煎上吧。”
秦九葉說完,頭也不回地向裏屋走去。
摸了摸肋間,她默念:不生氣、不生氣。
要不是她向阿翁發過誓,不賺窮人的買藥錢、救命錢,她定是要用藥鏟敲開那窦五娘的腦袋瓜!
她小時候習醫認藥是老秦托了個老郎中領進門的,後來雖然懂得多了,都是自己找醫書來看,但答應了對方的事還是不能違背的。
這些年,因為這一句誓言,她吃過的苦、受過的窮、熬過的坎不要太多。
窮苦人家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是忍一忍就過去了,沒人會去藥堂買藥。真要是來了,那定是忍不了了,各個都是急症,就算拿不出銀子,她又不能真的見死不救,象征性地收一些,往往自己還得倒貼。
有錢人家倒是有事沒事就愛開幾副藥來養養身子,出手也都大方,壓根不會計較那千年老參和普通山參之間是不是只有幾根須子的差別。
可那樣的人家是不會來果然居這樣的破地方開藥的。城裏的回春堂、百年居、宜人舍會變着花樣地留住這些貴客,只要銀子給到,讓他們去開爐煉丹都不是問題。
秦九葉反正是不會煉丹的。
她只會種藥、采藥、熬藥、開藥。
所以她越來越窮,果然居也越來越破。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終于讓她找到一條生財之道。
那些江湖門派不似城中富貴人家那般講究,若遇險境更是如此,偏偏行走江湖的人傷殘意外都比尋常人家多得多,便是獨自一人好好待着,也是有可能練功岔氣、走火入魔。
這時候若是有人及時伸出援手,來幾副逆轉乾坤、起死回生的神藥,便是要上幾兩銀子,多數人也都是願意的。
有時候運氣不佳、去晚了,她也不會空手回來,挑幾具看起來衣着霸氣講究的屍體背回來,等着門派上門領屍首,順手讨要一點背屍錢。
就這樣,這些年她竟也攢下了不少銀子。
想到她那橫平豎直、整齊碼放在錢盒子裏的銀子,秦九葉胸腹之間的濁氣終于清了些,她幾步跨到屋內床榻前,細細檢查起那元漱清來。
昨夜,整整兩大盆清水都化作血水,她才将那人身上粘着的血衣一點點剝離下來。
她向來是舍不得點太多燭火的,加上雨夜奔襲實在困乏,來不及細看便倒頭睡着了。眼下光線亮了起來,她這才看見那血衣之下是一具怎樣的軀體。
飽滿的胸廓,收緊的腰線,胸腹間勻稱細膩的肌理随着呼吸而起伏,每一寸筋骨都透出一種蓬勃的力量,仿佛能聽到血液在其下奔流的聲音。
秦九葉不禁“啧”了一聲。
跟九臯城外那幾個辟谷餓得瘦竹竿一樣的雲游道士相比,這仙體瞧着未免太過壯實了些。不過她也沒見過什麽正兒八經的修道之人,或許那些真正的得道之人就是這般樣子也未嘗不可能。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幹癟的肚子和枯瘦如柴的手臂,突然有些又羨慕又嫉妒。
“這方外觀的夥食,可當真是不錯。”
秦九葉感嘆完,從藥箱中取出一排毫針來,快準狠地在那副軀體上行了一遍針。
金寶煎上了藥,又将她先前備好的藥膏拿了來,似乎早就忘了方才的不快。
“我看他快死了,你這方子能行嗎?”
“他死了你能有什麽好處不成?!”秦九葉“呸”了他一聲,接過那藥膏飛快搗鼓起來,“如今這躺着的可不是方外觀觀主,而是你的財神爺爺,這個月還能不能揭開鍋就看我這副藥了。”
啪,秦九葉手中的藥膏糊上了那人的幾大要穴,手法利落、一氣呵成。
一旁金寶見了,不由得咂咂嘴。
“你這膏藥只能外敷,當真能起作用麽?而且看那外傷血早已止住了,他卻一直昏迷不醒,怕不是五腹六髒已經被震碎了。”
“他确實傷得不輕,就這外傷已經很是兇險,加上傷他的人氣力溢散、怕是已入筋骨之中,他還能掙紮逃出生天已經是燒香拜佛了。當然,他若沒遇到我,就是再能折騰現下肯定也是死透了。”
秦九葉對自己的醫術有幾分自信,這自信乃是多年讨生活歷練出來的。
為了救活他,她可是下了血本。
想起自己抓起半兩碎參時顫抖的手,秦九葉心中一陣苦澀,幽幽擡頭望向金寶。
“你怎地還不走?”
金寶扶着門框,一副搖搖晃晃的樣子。
“你昨日說是出去買米,結果空着手回來,如今又熬了一夜,我快要餓昏了。你若再不去買米,可能就要多花幾兩銀子買棺材了。”
“後日、後日一定去買米,再來一只雞!”秦九葉大手一揮、氣勢十足,仿佛已經看到了美好生活的繪卷在眼前徐徐展開,“等我救活了這觀主,送回到方外觀去,定毫不手軟地狠狠敲他們一筆銀子。到時候別說一只雞,天天吃雞都不是夢!”
金寶在一旁聽着,嘴角的口水險些流出來。
“你最好說話算話。”
秦九葉轉過頭去,将慈祥的目光投向那塌上的人。
“為了我們的雞,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