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鏽的刀
鏽的刀
出了丁翁村、跨過黛绡河一路往南,繞過幾座塌了的石橋後,便會走入一條山麓小道,小道的盡頭是座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青山,便是洗竹山。
洗竹山沒有竹子,有的只是一種又高又直的杉樹,這種樹往往獨木成林,三五年過後便會長得又高又直,仿佛有人拿着柴刀将它們一一修剪過一般,而這片樹林覆蓋的山區便得名洗竹山。
今夜的洗竹山烏雲蓋頂,攢了一個白日的雨傾瀉而下,雨滴連成了線,線又密密麻麻地織成了幕。
眼下,那雨幕之中正立着兩人。
一人須發盡白、吊睛尨眉,昂貴白錦制就的道袍加身,頸間是一串雲獸辟邪珠,腰間挂一枚綠玉蟬帶鈎。
閃電劃過,照亮他手中的劍,一柄在夜晚雪亮如白晝、滴水不沾的劍。
不是所有人都能用這樣的劍。
除了方外觀的觀主元漱清。
而此時此刻,他正對的窪地中立着一個瘦高的人影。
那人面相柔和無棱角,瞧着幾乎是少年模樣,身形卻已長成,單薄粗糙的黑衣裹着寬肩細腰,被雨水打濕成亮晶晶的一片。
他手中握着一把刀,一把已經生了鏽的刀。
沒有刀客會用這樣一把刀。
除了李樵。
如今那刀上滴着血,血同雨水彙在一起,在地上積出一小片紅色的水窪,水窪周圍是一片猩紅色的泥濘。
這是人的血,方外觀中門徒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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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觀主,我要的東西呢?”
那刀客的聲音出人意料的低沉,低沉中又透着些沙啞,明明長了一張有些稚氣的臉,卻說着山匪惡盜的詞話。
元漱清目眦盡裂,手中長劍因真氣貫通而嗡嗡作響。
“卑劣無恥小兒,竟敢用此卑鄙手段突襲方外觀、殺我門中上下,今日就教你拿命來償!”
言罷,他怒喝一聲,手中長劍如白虹貫日、在黑暗中爆出一片刺眼的亮光來。
李樵望着那片亮光,嘴角在黑暗中勾起一絲沒有溫度的笑。
很快,但還不夠快。
雨幕被無聲地切開一道缺口,一道狹長暗淡的影子自缺口中一穿而過,雨幕随即又恢複如初。
只要夠快、夠狠,就算是生了鏽的刀,也能一息之間取人項上人頭。
雨水仍包圍着兩人,但殺意似一條看不見的線,将那少年的刀尖同那元漱清的喉嚨緊緊連了起來,牽一發而動全身。
“藥方在哪?”
方外觀觀主元漱清,江湖榜上也是有名有姓的一方之主,如今就像一顆被人打了尖的豆苗一般躺在地上,雪白的道服早被染成了紅色。
他的喉嚨間被穿了一個大洞,嘶嘶地漏着風,鮮血順着那洞淅瀝瀝地流着,因下刀之人避開了主血脈,那血流地并不快,需得小半個時辰才會真的要了人的命。
這是将死未死之人,掙紮在泥水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元漱清張了張嘴,血水混着唾液從他的嘴角流出,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少年摩挲着刀柄,對面前的慘狀視而不見。
“喉嚨裏嗆了血,說話便有些不習慣了嗎?”
白袍染血的觀主拼勁全力擡起右手來,顫抖的劍尖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響,随即又重重落下。
“有力氣擡胳膊,不如在這地上寫字來給我看,我是識字的。”
血污中的人不說話,只睜着兩只眼睛死死瞪着眼前的人。
那少年明明有着一張很年輕的臉,面對血腥與死亡時卻能無動于衷。
他直直對上元漱清的目光,輕柔地開口問道。
“藥方在哪?”
元漱清擡了擡舌頭,用盡全力想要啐出一口血沫來,可他還沒來得及最後發力,便覺得颚下一涼,一條又濕又軟的東西跌落在他胸口。
他轉動眼珠向下看去。
是他的舌頭。
刺穿下颚的刀尖像毒蛇的尖牙一般慢慢縮了回去,少年在他耳邊遺憾地嘆息着。
“你這是何必呢?原本有機會說的,如今卻是想說也說不了了。你以為你不說,我便找不到了嗎?”
李樵站起身來,向着那泥濘中散落一地的銅箱子走去。
只是他方才邁出三步,整個人卻驀地停住,随即緩緩轉過頭來。
他身後幾丈高的崖壁上,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了一頂墜着白紗的小辇,一聲若有似無的嘆息聲從那紗帳中傳來的,與此同時,不沾一滴水的紗帳被輕輕掀起一個角,淩厲的掌風将雨幕推開,不等那少年有所覺察,便已無聲無息地鑽入那将死之人的命門之中。
元漱清終于不再掙紮,随着一聲沉重的落地聲,徹底與地上那灘血水融為了一體。
一道有些嘶啞地中年男子的聲音在雨幕中響起。
“空得一身取人性命的好本事,卻要淪為踐踏別人尊嚴的奸惡之人。先生這是何必呢?”
李樵擡頭望天,讓雨水洗去飛濺在臉上的血珠。
“荒郊野嶺,哪裏來的先生?”
紗簾後的聲音不急不緩地繼續說道。
“殺十人者為山長,殺百人者為先生,殺千人者為公子。看你的刀法,稱一聲先生應當不為過吧?”
年輕刀客輕哂一聲,低頭看向自己手中那把生了鏽的刀。
“月黑風高,百鬼夜行。你眼神不好,便不要出來走動了。”
紗帳微動,一雙枯敗的手将它輕輕掀起一半來,一陣刺鼻的藥味飄散進雨霧之中。
“天下第一莊出身,便是披着人皮的惡鬼,也敢自稱一聲先生。我不過一個雙目已盲之人,行個夜路而已,何必驚惶。”
雨幕中的少年這才擡起眼、向那小辇上的人望去,而那端坐于紗帳之後、隔空一掌拍死一門之主的中年男子,眼上系着一條布帶,竟真是個瞎子。
那人一身布衣、周身不見絲毫裝飾,面容因隔着雨霧而有些模糊,周身卻有種公子的氣質。
李樵目光一轉,落在對方座下那看似平平無奇的小辇上。
辇骨纖細,木梁卻無半點壓彎的弧度,頂部不過一層透亮的輕紗,竟能擋住瓢潑雨水,擡辇的兩名轎夫生着一模一樣的臉、腰間系着一模一樣的貉子皮,始終目不斜視地望着遠方,既對這一地血腥視而不見,更感受不到絲毫對殺人者的恐懼。
步辇不是普通的步辇,辇上的人也不是普通人。
李樵抖落刀背上最後一滴血水,緩緩擡起刀尖。
“閣下看起來并不缺金銀,竟也貪圖我這五百兩賞金麽?”
步辇上的公子輕輕彈去指尖沾染的雨水,并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
“他們不過是奉了觀主之命前去赴約的普通弟子,當中亦有很多只是随行道友,對你要找的東西毫不知情,你也要趕盡殺絕、不留活口嗎?”
年輕刀客冷笑。
“他們既看到了我殺人的模樣,便不能活命。”
公子也笑了。
“那你可有把握殺了我?”
雨落刀尖,彙聚成線。
“試過便知。”
話音未落,那少年的身影已然動了起來。
閃電劃破黑暗,在夜空撕開一道口子,給這黑白兩色的天地間注入一瞬間的色彩。
紅色,鮮紅的顏色,像是美人無聲裂開的唇角一般,冷冷挂在刀客的刀尖之上。
它直直刺向山崖上那抹刺眼的白,勢要将它染成同自己一般的顏色。
锵。
金鐵碰撞的聲音響徹山谷,随即又被大雨聲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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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越下越大,将山上的土坷垃沖成了泥巴,一腳踩下去要滑半步。
秦九葉抓着山間的樹枝雜草、一步步艱難前進着。
她出來的匆忙,只來得及拽了塊油布,那塊布如今積了能有七八兩水壓在她頭上,溢出來的水流就在她視線前晃來晃去。
大雨又逢夜晚,本來就難分辨方向,她有些心煩,正要擡手去捅油布,一陣妖風襲來,那油布竟連同上面的積水一起掀飛開來。
雨點子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秦九葉抹一把臉上的水,竟然覺得視野比方才還清晰了不少。
眨了眨眼,她方才聚焦的瞳仁不由得一陣收縮。
這是……發生了什麽?
饒是如她般做慣死人生意的人,也被眼前的景象驚得踉跄兩步。
山路兩側,被砍做兩截的屍身橫在灌木叢中,還有一些斷肢挂在樹間,低窪的水坑裏擠着幾顆腦袋,不知是從哪具身體上滾落下來的。
鮮血的氣味混合着夜雨中的土腥味,令人呼吸困難、喘不上氣,加上這可怕的地獄之景,尋常人怕是早就已經胃漿翻滾、腿軟盜汗了。
可秦九葉到底不是尋常人。
斷胳膊斷腿、肚破腸流的人她也不是沒見過,只不過沒一次見過這麽多罷了。
深吸一口氣,她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找了幾個頭也在、四肢看着健全的試了試的鼻息,然而一個個的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怎會一個活口都沒有?要知道,這可不是哪路不入流的江湖小賊,而是方外觀的人。聽聞那觀主今夜也在,怎會讓門中人死得如此徹底?
秦九葉心頭發涼,直覺沒聽全唐慎言那後半截消息是個錯誤,那殺人的可別還在附近,她這小身板怕是不夠切的,回頭金寶來收屍豈非要在泥坑裏翻找很久?
她停下了腳步,低頭看着泥坑裏飛濺的雨水,心裏有一萬個聲音在叫她趕緊離開。
可緊接着,她便在那泥坑裏看到了西房頂上那缺了月餘的瓦、東房裏空落落的米缸、還有自己枯瘦的臉。
什麽惡鬼閻羅、黃泉地獄,都沒有窮可怕。沒什麽比賺不到銀子更令人絕望的了。
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投胎鬼也嫌。
好不容易來了,怎麽能空手回去?
秦九葉堅定了信念,決心在這一地血污中找一找那元漱清的屍首。
然而仿佛是那元漱清的冤魂都在嫌她一般,她剛邁出一只腳,竟不留神踩塌山路旁的一塊泥巴,整個人像一塊準備裹漿下炸鍋的酥肉一般,沾着泥水一路向山路另一側的陡坡滾去。
她伸出手胡亂抓着,那些草棍樹杈卻在視野中飛快後退着,除了刺痛她露在外面的皮膚,一點能被抓住的機會都沒給她留下。
終于,她落入一處低窪停了下來。
緩了半天,她吐出半口泥水,胡亂抹掉眼睛上的泥污,正要動動腿腳,突然便覺得手下觸感有異,低頭一看,吓了一跳。
原來她此刻并非直接趴在泥坑中,而是疊在了一具屍體上。
這具屍體衣着看着有些奇怪,竟是件黑乎乎的貼身粗布衣裳,同方才那些方外觀弟子的淺色道袍很是不同,頭發也沒梳成道髻,不知是否是因為打鬥而散開了。
思緒一閃而過,秦九葉正想起身來,整個人卻又頓住。
這屍體雖已被雨水泡得冰涼,觸之卻還沒有僵硬,甚至還有一絲熱度。
她連忙将那“屍體”翻過來細細探查,這人臉上已經被血污和泥水弄得一片狼藉,正面胸腹間有一道深不可測的傷口,手中還死死握着兵器,身上的衣服幾乎被血水浸透,竟還剩下一點微弱的氣息。
秦九葉悲喜交加,只覺得方才跌的那一跤實在不算什麽了。
她心中一陣推斷,懷疑此人或許正是那方外觀觀主元漱清,所以才衣着不同。而身為觀主,必定武功高強許多,所以才能重傷之下逃過一劫。
想明白這一切,她瞬間覺得臉上的泥水都清澈了,整個人豁然開朗。
方外觀一行人清平道遇險,觀主元漱清生死難蔔,門中上下悲痛欲絕、本已決定大喪三月,誰知竟峰回路轉,原來是得神人相救,事後觀主親下命令千金賞予那救他的神人,對方怎麽也推脫不掉最後只得笑納……
秦九葉原地幻想了片刻、用這畫出來的餅填了填空虛的胃,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掙紮着将那人馱到背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不到百步,便已氣喘如牛。
長夜漫漫,她一邊在山路間掙紮着,一邊在心中暗罵。
這死老唐的消息一點都不準,不是說那方外觀觀主修得是仙人道法,練功多年、體态輕盈嗎?怎麽像塊碑似的死沉死沉的。
不管了,左右不能白走這一遭。
秦九葉咬緊牙關、勒緊褲腰帶,生生用已經一個月沒見過葷腥的小身板扛起了那勞什子觀主,一邊催眠自己這就是座金山銀山,一邊踩着雨中泥濘的山路向前艱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