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苦肉計
苦肉計
李樵閉着眼,呼吸平穩,每一根眼睫都一動不動。
他已經醒來很久了。
一日前他慢慢恢複意識後,便借着“昏迷”暗中觀察周圍的情況。
那女子話不多,只在和那年輕夥計算賬的時候嗓門才會大起來,連個零頭的錯賬都能一眼看出,是個腦袋靈光的鐵公雞,卻似乎沒什麽其他心思,只顧自己一畝三分田那點事。
她一直在藥堂坐診未曾離開村子,也沒說起過藥堂以外的事,他缺少信息來判斷自己眼下的處境,是以不得不謹慎行事。
左手的五根手指輕輕動了動,它們已經可以握刀了。
而他的刀就在他的手邊幾寸遠的地方。
他應該殺了她的。
她的藥有些奇怪,但卻十分管用的樣子,和他先前用過的傷藥都不太一樣,他不确定那是已經制好的藥膏還是需得現調配的,不可做了殺雞取卵的蠢事。
那盲眼公子留下的傷削弱了他的身體,他此刻若是離開,只要碰上半個仇家都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他應該等她将自己完全治好之後,再殺了她。
對,就這麽辦。
門口傳來些響動,是她端着藥罐子走進來了。
她呼吸吐納的頻率比常人要慢些,腳下動靜聽起來卻是毫無武功根基的人,喜歡哼些難聽的小調,嘴裏總是嚼着些什麽,聞起來應當是薄荷葉。
她的聲音很輕快,有些中氣不足,聽起來經常像是快要斷了氣。
Advertisement
她的手指很軟,塗抹那些膏藥的時候有些不自覺的顫抖。她會在上藥前習慣性地将手搓熱,可指尖無論如何都是涼的。
今天那手抹得格外地慢,在他胸腹上走着之字,晃晃悠悠、猶猶豫豫地向着更下方摸去……
找死。
李樵睜開眼,正對上那張行猥瑣之事未果、又被當場抓包的臉。
“你、你醒了?”
秦九葉假笑兩聲,那只罪惡之手已經縮了回來,正不安地上下搓着。
她平日裏可不是這樣的人,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抽了什麽風。
先前她貼膏藥的時候,他臉上的血腫還沒消下去,只模糊看得出是個年輕男子,如今臉上的傷口結了痂、淤血褪了些才算看清,對方不僅十分年輕,而且還十分好看。
那種好看沒什麽棱角,但又同村頭吟風頌月小書生的那種好看不大一樣,也同她見識過的無數武林世家子弟不一樣。可具體哪裏不太一樣,她也說不上來。似乎是比尋常男子都要清純些,清純中又隐約有股邪氣透出來,可偏偏配了副結實野蠻的身體,讓人一時瞧不明白。
這不免讓秦九葉心底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這人當真是方外觀觀主嗎?怎麽瞧着倒像是哪戶大人物豢養的男寵呢?
據說那些男寵風格各異,有的嬌弱有的強壯,多數身體上都會有些标志或痕跡,更有嚴苛的主子會對其施以極刑來确保忠貞。她正想要親自确認一二,沒想到這睡了快三天的正主竟然就在這一刻醒過來了。
李樵不着痕跡地瞥了一眼床邊局促的女子:瘦弱的手臂、發黃的皮膚和頭發,有些幹癟的臉頰上嵌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
那雙眼太亮了些,反而襯得那張臉更加黯淡無光,像是一盞快要被風吹滅的油燈。
這樣的人,便是再來一百個也對他構不成什麽威脅,他若是不敲骨吸髓、物盡其用,豈非配不上他多年來的行事準則?
心底念頭飛轉,他已換上了一張惶恐中透出迷茫的臉來。
“這裏是哪裏?你是誰?”
秦九葉對自己方才經歷的生死危機毫不知情,仍想着如何擺脫先前有些猥瑣的形象。
她努力回想那城北尼姑庵師太施粥時的模樣,笑得佛光萬丈。
“這裏是果然居,我是果然居的主人,你可以喚我秦掌櫃。”
李樵低頭咳了兩聲,一副十足虛弱的模樣。
“是你救了我?”
真上道,第二句就問到點子上了。
秦九葉心花怒放,聲音都不自覺地高了起來。
“正是正是。前幾日我進山采藥,途徑洗竹山的時候見你昏倒在路旁,便将你帶了回來,細心照顧調理,外敷內服,用的都是上等藥材……”
“秦掌櫃真是菩薩心腸,即便知道我身無分文,也還是不吝于伸出援手。”
等等,這怎麽和她預想的不一樣?
秦九葉盡力維系着臉上的微笑。
“我懂我懂,出門在外,帶太多金銀确實容易招惹是非……”
李樵嘆息。
“在下已經許久沒有這等煩惱了。你瞧我那刀都鏽了,若非也賣不上幾個價錢,早就已經當掉了。”
秦九葉這才發現那把放在床榻旁的刀不知何時已到了對方手中,先前沒顧上,如今仔細一瞧确實一副破銅爛鐵的樣子。
不知對方是否在同她裝傻,秦九葉的表情終于有些崩壞。
李樵看在眼中,心下冷笑,面上卻仍是一副無辜的樣子。
“秦掌櫃可是後悔救了我?也罷,是我添麻煩了,我這便離開。”
他樣貌還帶着幾分少年人的純良感,如今做出個委屈的表情來,便教人十足的不忍心。
可秦九葉自認心腸硬得很,只覺得到手的金鴨子就要飛走,連忙出聲道。
“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只是有些顧忌你的身份,聽聞昨晚清平道上厮殺慘烈,你門中之人只怕兇多吉少……”
少年眨眨眼,簡短道。
“我不是元漱清。”
秦九葉只覺得腦袋瓜子“嗡”地一聲,眼前的金鴨子仿佛正在慢慢褪色。
“那你是秋山派的王逍?”
對方又搖搖頭,秦九葉簡直不可置信。
“那、那你是誰?方外觀的弟子?還是……”
李樵不語,望向女子臉上的神情,半晌終于輕輕點了點頭。
秦九葉松口氣,雖然內心仍有些傷痛,但還是覺得心底那一線希望沒有完全泯滅。
沒有金鴨子,銀鴨子、銅鴨子也是好的。
方外觀不管怎麽說是也是個正經門派,平白無故遭人血洗、受了重創,少不得要對幸存的弟子好一些吧?而且說不定他還知道些那晚慘案的細節,到時候肯定是要被請走問話的……
等下,那晚情形看着便像是一場斬草除根、不留後患的屠殺。如果他是那晚唯一幸存下來的人,殺人者若是知道了,豈非要來滅口?她這小小果然居豈非要跟着遭殃?
秦九葉心中警鐘大作,緩緩起身之後連退三步。
當初在那山路上她是有些昏了頭,一心只想着賺銀子。如今千難萬險把人帶了回來,還費了不少稀罕藥材把人救活了,若對方真是那觀主元漱清也就罷了,可結果非但撿錯了人、銀子大打折扣,或許還會惹禍上身。這筆生意可太不值了。
她臉上表情變幻不停,李樵見了,心底已有幾分了然,突然便從榻上掙紮着撐起身體來、踉跄着便要下地。
秦九葉回神,下意識上前攙扶,還沒碰到胳膊對方便自己跪倒在地,一副虛弱凄慘的模樣。
秦九葉大呼心疼,生怕對方摔個好歹,自己那幾副投了不少本錢的猛藥就徹底白費了。
“你起來做什麽?!”
李樵咬牙撐起身子,将那幾分倔強和凄美演繹得入木三分。
“我怕秦掌櫃為難,還是自己先走吧。”
秦九葉有些動搖了。
她沒怎麽去戲樓看過戲,因為舍不得花錢。她若是去看過幾次戲,知曉其中有一出戲名喚“苦肉計”,說不定此刻就能少些動搖。
地上的人正演到動情處,繼續往門口爬去。
秦九葉終于開了口。
“誰說要趕你走了?”
地上的人影不動了,半晌緩緩擡頭看向她,眼角還隐隐有些淚光。
“秦掌櫃難道不怕我招惹來是非、平白牽扯到你嗎?”
怕!當然怕啊!
可關鍵是對方如今這身體,怕是走出去沒幾步就得癱在地上、引來一群姑嬸叔伯的圍觀。只要人還在村子裏,果然居就逃不開這團火。在她想清楚前,還不如先将人按在這裏,怎麽說也算是沒出去露過臉。
秦九葉恢複了平靜,像攙扶村東八十歲高齡的孫老太一樣,虔誠地将對方扶回了床上。
“怎會怎會?你想多了。”
李樵眼中仍留了些半信半疑,身體倒是很聽話地任人擺弄。
“可我看你的神情……”
“我昨夜沒睡好,方才有些眼抽筋罷了。”
對方眨巴着一雙迷蒙的眼睛看着她。
“當真?”
她面不改色地看了回去。
“當真。”
床榻上的人乖乖将被子拉到下巴處。
“那秦掌櫃可還會趕我走?”
她接過對方手裏的被子,一股腦将那張臉蓋了一半。
“不會。”
****** ****** ******
一道牆之隔的中廳,秦九葉和金寶端坐在破桌板子兩側,守着正中那只不知幹涸了多久的油燈開會。
秦九葉神情凝重,兩撇細長的眉毛中間擠出一道褶子來,許久才開口道。
“事關重大,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金寶正坐在一旁的矮凳上補襪子,聞言打了個噴嚏,又慢條斯理地吸了吸鼻子。
“我能有什麽意見?你是掌櫃,你自己看着辦。”
他長了一張有些潦草粗糙的臉,心眼卻比針別還細小。這是還在為前天窦五娘那事和她怄氣呢。
秦九葉懶得正面拆穿他,換了個方式問道。
“我一會去買米,你說是買兩個人的還是買三個人的呢?”
對方瞬間轉過身來,手裏的繡花針往腦袋上一別,渾身上下充滿了參與感。
“你終于要去買米了?買三個人的吧,多買點、買好點……”
秦九葉盯着他腦袋上的那根針,忍了很久才沒有伸手把它拔出來再紮進去。
“他只是方外觀弟子,就算救活了好吃好喝地供着,到時候也未必能要到多少辛苦費。我得考慮清楚,是不是還要在他身上花銀子。”
“就算不是觀主,也是一條人命啊。他方才的情況你也瞧見了,救人救到底,怎麽說也不能将他趕出門自生自滅吧?”
金寶說這話時一臉悲憫,不知是真的醫者仁心,還是只是在惦記那多出來的米。
秦九葉一陣頭疼,目光瞥過牆角處。
那裏堆着一堆破爛血衣還沒來得及燒,血衣的料子黑乎乎的,一點花紋刺繡也沒有。她又想起那把生了鏽的刀,看起來同她燒火用的破銅爛鐵也沒什麽區別。
“方外觀的弟子,會用那麽破的刀嗎?”
金寶拖着腮想了想,實話道。
“确實,切蘿蔔都嫌鈍了點。”
秦九葉很是沉默了一陣,許久才站起身走出了中廳。
她一路溜着牆根來到東邊的小廚房,留意司徒金寶沒有跟過來,這才走到竈臺旁,在那被柴火熏黑的磚塊縫隙中摸索了一陣,小心取出一個扁盒子。
盒子是城裏仙客緣點心鋪好幾年前賣過的禮盒,是她十歲生辰的時候阿翁買給她的。小小扁扁的盒子裏裝了十二塊點心,她現在還能記得它們的樣子和味道。
點心吃完了,盒子舍不得扔,就拿來裝寶貝的東西。
就現階段來說,秦九葉手頭最寶貝的東西就是銀子了。
她攢了多少年的銀子啊。
心中一陣絞痛,她顫顫巍巍從那裏面挑了小小一塊捧在手裏,又清點了一遍盒子裏剩下的銀子。
九十四兩八錢,好不容易快湊到一百兩,如今少了一兩,又遲遲沒個整數了。
不到萬不得已,她寧可忍饑挨餓,也是不願意動這裏面的銀子的。
她也沒想到,熬過了整個冬天,竟然在春天快來的時候遇到了開年的第一道坎。說來也是因為朝廷從去年年尾開始便暗中動作起來,明面上說是要重修堤壩河道,實則是要将整個焦州一帶的水路漕運牢牢攥在手中。
這樣的動作,若是直接派出軍隊顯得有些興師動衆,反而容易激化矛盾,最好的辦法就是從民間入手,找些現成的、趁手的“刀”來用。所以歸化江湖門派作為棋子便成了首要選擇。
在外有封地的襄梁皇室一直不安穩,前些年地方戰事不斷,江湖勢力借機發展遍布四方,在地下戰場做起事情來不要太方便。可如今不知是否因為有一股看不見的風吹了起來,江湖中人個個都謹慎不少,能躲則躲、想盡辦法同官府的人劃清界限。
如此一來,莫說打打殺殺、你争我奪,就是尋常切磋拜訪都是能免則免,她的偏門生意自然也受了影響,已經接連月餘都沒有多少銀錢入賬,靠果然居賣藥的那點錢早晚餓死,如今只能吃點老本了。
原地心酸了一陣,秦九葉将盒子蓋好,小心放回了原處。
她不是個喜歡賭的人,因為她很吝惜自己那點本錢。但沒有投入就沒有回報,如今小心也駛不得萬年船了,橫豎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既然都是難過,不如賭一把。
賭她到底能不能從那少年身上撈回本來。
捏着那塊有些硌手的銀子,她轉身出了果然居。
秦九葉不知道的是,她前腳方才離開了藥堂,那渾身貼滿傷藥的病患後腳才從窗口縮回腦袋、挪回到了床榻上。
今晚這米應該是能落肚了。
李樵長出一口氣。他終于可以平靜下來吐納調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