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春天
春天
一整天的工作，因為心不在焉，池聿總共走神了三次，惹了兩位帶寵物來看病的家屬不滿，對方抱怨他都悶聲挨下了。
自從蕭蕭離開後，偌大的辦公室便只有他一個人。
一閑下來，空氣中靜悄悄的，視野內的病例文字全都變成了扭曲的線條，向來單調的腦子裏，全是林頌安。
那個深夜裏，姑娘的眼淚，以及她無意識的依賴，都猶如散發催化的酒精，讓他不免沉溺其中，越陷越深。
池聿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受，像是心裏原本有一條無形的軌道，而現在，無法掌控的火車脫軌了。
“池醫生，下班了還不走啊？”隔壁辦公室的醫生經過門口，沒忍住客套寒暄。
池聿擡頭，禮貌地回了句：“要走了。”
他揉了揉眉心，将筆帽重新蓋好，而後精準地丢進筆筒內。
起身正想脫下白大褂，餘光瞥見門口身影一晃，池聿沒回頭，邊動作邊道：“抱歉，已經下班不接診了，麻煩挂別的醫生的號。”
“……”
林頌安止住踏出的腳步。
她沒出聲，也不進門，雙手抱着酣睡的大圓，乖靜地站着。
直到池聿察覺到不對勁，側目而望，才與她直勾勾的雙眼對上，某一刻，他還以為是自己腦子裏投射出的幻覺。
“怎麽來了？”
林頌安這才走進去，在他面前站定，捧了捧懷中的小家夥：“舍友撿的流浪貓，帶它來檢查。”
池聿目光沉沉地盯着她看了幾秒，才下移視線。
正想擡手抱過來，林頌安卻忽而往後退了一步，語氣輕柔：“不過既然池醫生已經下班了，我去找別的醫生看。”
接着轉身，動作很幹脆。
池聿眉心微跳，薄唇緊抿着，在她踏出步伐的那一秒，終是擡手握住她的胳膊。
“別鬧。”
林頌安唇角稍彎，又刻意地壓了壓。
她重新轉身，不由分說地将大圓往他懷裏一塞：“那就麻煩池醫生加個班？”
天暗得快，辦公室內的燈被點亮。
池聿給大圓做了一套常規體檢，幸運的是，小家夥各項指标都很正常，也沒什麽疾病，就是營養略微不良，但仔細養養也能養回來。
“兩周內先不要喂貓糧，”池聿說，“準備一個奶瓶，隔兩三個小時喂點羊奶粉或者溫水，不要喂太多，二十毫升左右就可以。”
“好。”
“貓窩不要太空，鋪墊棉絮之類的保暖物，排洩的時候多關注，用濕紙巾刺激，盡量引導它學會自主上廁所。”
“嗯。”
池聿工作的時候語氣大多是公事公辦的，淡淡的，沒什麽多餘的情緒。
怕林頌安記不住，他一邊說着，一邊拿着筆在白紙上寫下注意事項，最後撕下來遞給她。
“大概就這些，可以直接拿給你舍友看，不懂的回頭再來問。”
林頌安頓了頓，伸手接過來，垂眸掃了一遍。
池聿的字跡很漂亮，沒有什麽讓人看不懂的地方，重點處他甚至細心地畫了橫線，一目了然。
“這貓寒假我養。”
“你養？”池聿顯然有些意外。
“嗯。”
想了想，他又補充道：“如果要買貓的生活用品，青北商圈二樓那家寵物店品控還算好。”
“我知道了。”
言盡于此，兩人沉默片刻。
“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林頌安微仰着頭看他，輕聲道，“除了大圓以外的。”
工作狀态被打斷。
池聿用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筆杆，良久才道：“考試準備得怎麽樣？”
林頌安眸光暗了暗，随口應道：“還行吧。”
姑娘臉上的表情一瞬間就垮了不少，池聿察覺到了，又問：“壓力大嗎，不開心？”
“沒有。”
“那怎麽看起來不高興？”
林頌安欲言又止，看清池聿眼底含着實實在在的疑惑，才小聲嘀咕：“提考試這種聽起來就讓人煩的東西，怎麽能高興。”
池聿輕咳一聲，“抱歉。”
林頌安沒應他，伸手理了理裹着大圓的布料，再将它重新抱回懷裏。
“我要回家了，在哪交費？”
“不用了，直接走吧。”
林頌安皺了下眉頭，走到門邊的時候，又覺得不好，“還是要交的，你只是在醫院上班，這種事情怎麽能自作主張——”
沒等她說完，眼前忽然落下一道陰影，男人自身後靠近，氣息鋪天蓋地而來。
餘光瞥見視野左側伸出一只手臂，緊接着，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摁在她面前牆上的白織燈開關上，稍一用力，四周暗下了。
林頌安微怔，不明所以，腳步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地停了停。
池聿的手還搭在開關上，從遠處看，像是從身後虛擁着她，垂首做着情人般的耳鬓厮磨。
他低聲和她解釋：“沒自作主張，我替你交。”
磁沉的聲音響在耳邊，黑暗裏，一切感官都成倍的清晰。林頌安覺得自己的耳朵應該有些紅了，被那樣強烈的呼吸撫摸着，很難不産生無法抗拒的生理反應。
她又慶幸周遭的環境是黑的，好讓池聿發現不了她的異樣。
“怎麽不走了？”
林頌安閉了閉眼，指尖捏緊指尖。
再睜開時，她轉過身，在黑暗中凝視着男人的雙眸。
“池聿，你——”
“還沒走啊池醫生？”剛剛那人又回來了，打斷林頌安的話，“我這都吃完飯回來準備上夜班了，你還在呢。”
池聿把手垂回身側，“剛要走。”
大圓不知道何時醒來，很輕地“喵”了聲。
那人注意到動靜，才發現池聿面前還站了個姑娘，兩人之間靠得很近，遠遠超過了社交安全距離。
他不忍調侃：“女朋友啊？”
“不是。”池聿說。
“哦哦，是我眼拙。”那人覺得尴尬，摸了摸腦袋，“那我就不打擾了。”
“嗯。”
旁人離開，池聿才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來。
“剛剛要和我說什麽？”
“沒什麽，”林頌安轉身，“回家了。”
……
兩人一起打了輛出租車，目的地西府山莊。
林頌安坐在後排右側的位置，望着窗外的街景，再低頭看一眼懷裏的大圓。
一旁，來電鈴聲忽然響起。
池聿沒什麽情緒地将手機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來，垂眸一瞥。
猶豫着是否要接。
林頌安察覺到他的停頓，目光投向他手裏，意外的，看到了熟悉的來電顯示。
張許婷。
兩人都沒說話，鈴聲響個不停，池聿暗暗後悔剛剛下班的時候忘記将靜音打開，現在才這般惹人煩。
“喂。”他還是接了。
對面那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林頌安聽見池聿應了句：“不回。”
家裏人嗎？
林頌安暗自猜測。
她又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的表情很不耐煩，語氣也是：“三千夠不夠？”
“三千塊你就想打發我啊？你信不信我去跟他們說，你過年不僅不回家，錢也不舍得給，讓他們背後嚼你舌根去！”
男人目光一沉，他瞥了眼身旁的林頌安，後者應該是沒聽到這話。
盡管很不想在她面前失态，但池聿還是沒忍住對電話那頭的人道：“随便你，反正這麽多年你也沒少在巷子裏跟別人編排我，你以為我會在乎？”
“池聿——”
這聲分貝過高的嚎叫，林頌安倒是聽見了，她下意識去看男人的表情，意料之中的陰沉。
她頭一次窺見池聿的戾氣，原來他也不是事事沉穩，至少在現在看來，面對電話那頭的人時，他少有地展現出了自己的反感。
表情和婚禮那天，接完電話回來時一模一樣。
“挂了。”
池聿沒再多說，很幹脆地點了挂斷。
空氣中霎時間陷入一股沉默。
半晌，林頌安狀似無意地問了句：“是什麽人嗎？”
“家裏的長輩。”
他甚至不願說出那代表關系的幾個字，當然，也很難說出口。
車停在西府山莊大門口時，池聿也跟着下了車。按照往常，他一般會送自己到家樓下，但眼見天色已晚，林頌安不願再麻煩他。
雖然她還挺想和他多待一會。
“我自己進去就好，你回家吧。”她說。
“我看着你進。”
林頌安剛想說不用，不料身後走過來一個人，她認出來是樓上的鄰居阿姨。
阿姨顯然也看到她了，笑眯眯地打招呼：“回來啦姑娘？”
“您去散步嗎阿姨？”
“沒呢，我去丢垃圾。”阿姨插着兜，“我們小區這垃圾亭不知道什麽時候給拆了，害得我大老遠跑到湖濱世紀門口那兒丢。”
不知道想到什麽，林頌安微微皺眉：“這樣啊。”
鄰居阿姨又看了眼旁邊默默作陪的池聿，眼睛一轉：“這你男朋友？模樣真帥。”
池聿微頓，不久前類似的話語浮現在心頭，他動了動唇，卻又什麽都沒說。
他察覺到林頌安似乎是想解釋，但沒等她開口，鄰居阿姨恍然般地說了句“家裏還在炖湯”，就匆匆離開了。
直到人消失在拐角處，池聿才開口：“回去吧，天氣冷了。”
晚風很淡，月光洶湧。
林頌安沒急着走，她仔細思索鄰居阿姨剛剛說過的那些話，繼而輕聲道：“那天——明明小區門口就有垃圾桶，為什麽跑到十字路口扔？”
池聿沒想到她會問這個，又或者說，他以為她已經忘記了。
他扯了扯唇：“怎麽突然問這種小事？”
這不是小事。
因為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思考，顯然一下就知道她在說什麽。
林頌安用指尖在裹着大圓的外套衣角打轉，望向他，嗓音輕緩：“我想知道。”
無聲的對視下，池聿不由得想起那日的自己，因為不知林頌安的近況，又不忍打擾，不得不找一個笨拙的理由，等在那個甚至不知道她會不會經過的十字路口。
“丢垃圾是借口，”池聿說，“是我單純想去那。”
“為什麽？”
“因為——”
身前的姑娘肩膀微聳，池聿稍稍側身，替她遮住冬日的寒風，一字一句說完。
“覺得你會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