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春天
春天
閉上眼後,林頌安很快就睡着了。
意識一片漆黑,摸索間,籠罩在身體上方巨大的黑色空間,忽然像被撕了一個破口,光從縫隙裏跑進來,慢慢的,破口越來越大,直至天光大亮。
回過神時,她正站在小河邊。
“頌頌,別亂跑啦,一會走丢了!”
身後傳來熟悉地呼喚聲,身體比意識先做出反應,林頌安轉身,踮起腳尖招了招手:“媽,你過來一下!”
林母小跑而來,牽過她的手:“不是說好的要跟着爸爸媽媽嗎,人生地不熟的,你也不怕迷路了?”
“河水在冒泡,”林頌安沒聽她的話,用另一只手指了指,“好像燒開的熱水!”
林母聽聞探身望了望,向來平靜的河水不知為何正在冒泡翻花,不是大面積的,就只有眼下一小塊。
“一會再來看好不好?”林母不忍破壞女孩的好奇心,輕聲哄着,“你爸爸在辦理房間入住呢,先去看看我們住的地方,可以嗎?”
“好。”
林頌安被林母牽着往民俗走,視野裏,藍天白雲綠樹,色彩鮮明得仿佛一幅畫。
她記得這裏,叫雲城。
十二歲那年的暑假,她吵着父母帶她去旅行,一家人千挑萬選,最後定了這個遠離城市的美地方。
“頌頌——”
林父在民宿前臺前喚她,林頌安立馬甩開林母的手,像小時候玩“沖刺游戲”那樣,一把撲進林父的懷裏,被接得穩穩當當。
“都這麽大了,也不怕把你爸撞到了?”林母忍不住調侃。
林頌安撇撇嘴:“老爸身強力壯,才沒那麽容易被我撞到。”
“你就仗着你爸疼你。”
“是呀。”
一家人辦理完入住,林頌安又迫不及待地跑下樓了。
這個年紀是她好奇心最旺盛的時候,精力也是,原本想再次去到河邊觀察,卻被民宿門口正在露天燒烤的哥哥姐姐們吸走了注意力。
她站在花圃邊打量,沒有上前。
正在刷燒烤醬的姐姐擡眼看見她,朝她招了招手:“妹妹,要過來一起嗎?”
林頌安雙眼一亮:“可以嗎?”
“當然。”
等到林父林母下來整理好行李下來尋她時,她手裏正拿着一根羊肉串,嘴巴咀嚼着,還不忘和哥哥姐姐聊天。
“頌頌。”
林頌安聽見呼喚,再次轉身:“爸爸媽媽,哥哥姐姐邀請我們一起燒烤。”
“看你吃得滿嘴都是,”林父用指腹蹭了蹭她的嘴角,“有沒有說謝謝?”
“說了的。”
見林父林母過來,那位燒烤姐姐又開口:“你們是來雲城旅游的吧?那正好,一起吃點?”
“我們訂了餐廳,就不叨擾了,”林父笑得和藹,“這姑娘嘴饞,希望沒有打擾到你們。”
燒烤姐姐莞爾:“怎麽會,多可愛漂亮的小姑娘。”
林頌安朝她燦爛地笑了下。
一家人訂的餐廳離民宿不遠,走路十分鐘就可以到。
路途中,再次經過那條小河,河裏仍舊“咕嚕咕嚕”地冒着泡,林頌安盯着它,百思不得其解。
晚餐很豐富,林頌安吃撐了,她撫摸着自己微微鼓起的小肚子,眉頭皺得緊緊的。
她想和老爸說自己以後再也不吃這麽多了,不然日子久了她會變胖的,可一想到林父根本不會懂得女生這些令人煩惱的小心思,她鼓了鼓腮幫子,索性作罷。
回到民宿房間內,林母催她去洗澡。
但林頌安想看會電視,一再推辭。
“頌頌,明天要早起。”
“好吧。”
她丢下遙控器,自覺地拿上自己的睡衣,走進浴室。
只是手去撥動花灑的開關時,竟然一滴水也沒有,林頌安重複弄了好幾下,仍舊空空如也。
“爸,花灑是不是壞了?”疑惑的聲音響在浴室內,伴随着慢半拍的回音,“沒有水。”
“你先出來,我看看。”
林頌安依言走出浴室,靠在門邊看着林父仔細研究擺弄,心下焦急。
“怎麽了,還不行嗎?”林母走過來,“要不要我去前臺問問,讓他們過來修一下?”
“也好。”
林母放下手中的擦頭巾,正要往外走。
哪知沒走兩步,屋子毫無征兆地開始左右搖晃,桌上的熱水壺摔到地板上,發出刺耳的碎裂聲。
“啊!”林頌安吓了一跳,忙捂住自己的耳朵。
搖晃并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劇烈,天花板和牆壁的灰塵不斷抖落着,紛紛揚揚。
“地震,是地震,”林父反應過來,丢下手中的花灑,“快走,快下樓!”
林母穩住腳步,趕忙拉着林頌安往門邊走,只是門剛打開,走廊天花板的木質橫梁突然塌落,連帶着擺做觀賞的綠色植物一并倒下,堵住一家三口的去路。
一瞬之間,視野內的屋子混亂得一塌糊塗。
林頌安死死攥着林母的衣擺,眼眶發紅,“我害怕——”
“不怕不怕,”林父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腦袋,“有爸爸媽媽在呢。”
逃生路被攔,林父只好着急忙慌地将母女二人重新拉回房間,室內僅有一張桌子,他将兩人塞進去,轉身去拉椅子時,搖晃讓腳步踉跄着摔倒在地。
“老林!”
“爸!”
着急、害怕,讓年僅十二歲的林頌安當下就哭出了聲。
她意識到自己正面臨着一場巨大的災難,結果如何,她甚至不敢去想,只能緊緊地攥着手裏的衣物布料,直面恐懼。
……
已是淩晨三點,池聿被若隐若現的啜泣聲吵醒,他翻了個身,然後慢慢睜開眼。
因為心系林頌安的狀态,他本就睡得不踏實,察覺到聲音是從客廳傳來的,心一揪,起身沒來得及穿鞋便走出去了。
離得越近,聲音越清晰。
借着窗外投入的月光,池聿看見林頌安雙眼緊閉,手死死地攥着被子邊緣,滿臉淚水。
“林頌安。”
他蹲下身,嗓音低沉地喚了聲。
只是姑娘似乎是做了什麽可怕的夢,睡得并不安穩,也無法感知到他的呼喚。
“爸爸……媽媽……”
夜晚寂靜,呢喃聲格外抓耳。
池聿不敢貿然叫醒她,凝視片刻,他伸出手,安撫性地拍了拍她的腦袋。
……
三個人擠在一張桌子下,格外擁擠。
可是他們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橫梁倒塌,牆壁斷裂,而後盡數掩埋,只剩下狹小空間裏的黑暗。
“怎麽辦……”
“沒事啊,爸爸媽媽都在呢是不是?會有人來救我們的。”
林頌安察覺到母親的聲音也染上了哭腔,可她還要故作堅強地安撫她,濕熱的手在自己後背輕撫着,好像這樣就可以平複不安的心。
“爸你怎麽不講話?”
林父弓着身子,幾乎是以環抱的姿勢,将母女倆攬在自己的懷裏。
他唇色蒼白,剛剛那一摔劃破了手臂,鮮血正在源源不斷地湧出,隐在墨色裏。
“頌頌啊,如果活着出去了,長大之後,要照顧好媽媽。”
“什麽,”林頌安看不清父親的臉,可心卻在發慌,“我手上黏黏的,爸你是不是受傷了?”
林父沒說話,用了點力,抱緊她們。
“老林——”
他搖了搖頭。
時間一點點流逝,煎熬像是看不到盡頭的隧道,攪得林頌安生疼。
她其實什麽都明白,明白救援一時半會不會抵達,明白自己兇多吉少,還有,父親的生命在流逝。
耳邊忽然傳來母親的哭泣,像是突然懂了某種絕望的含義,林頌安死死咬着下唇,強迫自己不哭出聲。
餘震還沒停。
替他們擋住危險的桌板再次晃了晃,承受不住壓力的小桌子忽而一塌,林頌安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覺母親往上一躍,替她扛下了所有重力。
“媽……”
絕望将她包裹得徹底,林頌安用力抱緊母親,淚都流幹了也不曾放開。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時候,耳邊響起一道有氣無力的聲音。
“頌頌,要活下去啊。”
像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林頌安原本以為自己沒有任何力氣和眼淚了,可就在她聽到這句話的後一秒,她忽然崩潰大哭,聲音嘶啞,又響亮。
其實原本也沒什麽的。
她就算死了,也是和爸爸媽媽在一起,這樣一想,她便沒那麽害怕了。
可就是在這一刻,在她即将潰裂的前一秒。
媽媽希望她能活着。
……
睡夢中,林頌安的呼吸愈發急促。
池聿沒辦法了,他稍微使了點勁晃了晃,“林頌安——”
下一秒,泛着淚花的眼緩緩睜開,眼底從茫然到清明。
林頌安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現實世界裏充足的空氣,雙手捂住心口,久久無法回神。
“我做夢了,夢到十二歲那場地震,”她忽而轉身,雙手抓住男人的手臂,聲音混啞,“我爸媽幫我擋住斷壁殘垣,要我活着。”
池聿看着她,擡手用指腹替她擦去眼淚,微皺的眉頭能窺見他眼裏的苦澀心疼,無以複加。
“我好害怕,”林頌安的聲音染上哭腔,“我努力了很久,不去看不去想,從一數到一千,再數回去,重複了好多好多遍,他們才找到我。”
“嗯。”
“看到亮光的時候,天空在下雨,它們把我打濕了,空氣裏刮着風,很涼很涼,我讨厭這樣的天氣。”
“嗯。”
“我活下來了。”
“……”
兩雙眼睛在深夜裏,借着月光對視着,朦朦胧胧。
一秒兩秒。
池聿挫敗地放棄所有隐忍,脊背稍彎,他圈住她的手腕,輕輕往前一帶,将人攬入懷中。
林頌安一愣,雙手垂回身側,她的下巴抵在男人的肩膀上,後背、腦袋,都是他一下又一下的安撫。
他沒講什麽多餘的話,只是用體溫将她包圍,讓她知道午夜夢回時,不是只有她一個人面對深夜無盡的黑。
城市未醒,時鐘在寂夜裏有規律地擺動。
心跳聲交織間,林頌安緩慢擡手,在眼淚落下的那一秒,緊緊回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