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春天
春天
池聿竟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一遍面前的姑娘。
長發淩亂,臉上是未幹的淚痕,那雙漂亮的眼睛此刻正通紅着看着他,衣物單薄,沒穿鞋子,小腿沾了些混着雨水的泥,腳趾在原地使勁蜷縮着。
心髒猛然一緊。
池聿微微俯身,與她視線相平,嗓音低沉:“發生什麽了,怎麽弄成這樣?”
明明不久前在路口碰見的時候人還好好的,怎麽轉眼便滿身狼狽。
“剛剛地震了,”林頌安壓抑着情緒道,“我跑下樓,忘記帶鑰匙和手機,回去的時候門被關上了,我進不去。”
呼吸交織着。
池聿見她的眼睛裏又滾下一顆淚,右手不受控地擡起,卻仍舊只是停在她耳側,克制地不再往前。
他滾了滾喉結,正欲把手收回來。
面前的姑娘卻忽而有所動作,雙手握住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像是生怕他跑了似的,一點點相貼。
“池聿,我能不能在你家待一會?”
手心手背傳來冰涼的溫度,遲疑兩秒,池聿順勢将她牽進門,用行動回答她的話。
林頌安安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池聿找了件自己的羽絨服讓她穿着,又走到浴室,用熱水打濕毛巾。
出來後,他坐到她旁邊,微微側身,動作輕緩,擡手将溫熱的毛巾敷上林頌安臉側,指腹隔着一層布料擦拭着。
“燙嗎?”
林頌安搖搖頭。
她皮膚細膩,也沒什麽瑕疵,湊近點還隐約能看見臉頰處細小的的絨毛,池聿不好控制力道,生怕太用力,将她的肌膚蹭紅了。
“害怕?”他又開口。
“嗯,”林頌安聲音悶悶的,“我爸媽就是地震走的。”
動作一頓,池聿擡眸看她的眼。
他記得沈澈曾和他講過,林頌安的父母在她十幾歲的時候就過世了,倒不知道是因為地震離開的。
“怎麽不擦了?”
池聿回過神,旋即換了只手,開始擦另一側的臉。
室內仍舊只亮着那盞兢兢業業的落地燈,昏黃暧昧。
男人背對着它,林頌安看不真切他的表情,但仔細想想,應該也是一副認真的模樣。她任由他在自己臉上擦拭,偶爾碰到眼睛,她一眨,池聿便把動作放得更輕了。
“好了。”
池聿把毛巾随意搭在桌上,目光移到她的雙腳,又道:“腳要擦一下嗎?”
林頌安下意識縮了縮腿,小聲道:“我自己來吧。”
怕她尴尬,池聿把紙巾放到她面前,拿着毛巾進了浴室,獨留林頌安一個人在客廳。
再次出來的時候,她還是原來的姿勢。
垂眸盯着面前的桌沿,腦袋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總之,整個人的狀态看起來像被霜打的花,毫無生氣。
池聿走到她旁邊,正想坐下,天花板卻晃了晃,連帶着屋子內的東西都發出了極其細微的震動的聲音。
只是很快,便停了。
林頌安的雙手微微顫抖着,眼神呆滞,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池聿在身邊,這重新而來的震感沒讓她有剛才那麽大的應激反應,只是有些失态。
身側籠罩下一道陰影。
池聿見她狀态極差,忍不住寬慰:“只是餘震,已經停了。”
“我知道。”
她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地震或許是周邊城市帶來的連鎖反應,因為震感不強,也造不成人員傷亡,但她就是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生理反應,從裏到外都覺得懼。
室內靜悄悄的,外面的風不知道何時早已停止了,城市又恢複秩序,不曾在意那一小段天災的插曲。
瞥見林頌安緊攥的手,池聿眼底劃過一抹難以覺察的情緒。心髒像是被一張無形的大網籠罩,裹得密不透風。
在秒針走完三百六十度的時候,他再也不忍耐。
池聿伸出手,将林頌安的手指輕輕掰開,而後掌心相貼,握住她的手。
“都過去了。”
他聲音很低,卻莫名有種安全感。
林頌安的視線不受控地落在兩人牽在一起的雙手上,溫度自手心傳來,慢慢浸入全身,讓她并不舍得放開。
她輕輕回握着。
“我剛剛,去敲了我家對面的門,”林頌安說,“好久都沒人來開門,我才想起來,沈澈哥已經不在了,姑姑搬走了。”
她像是想找一個宣洩口,自顧自說着,沒期待池聿給她什麽反應。
“他們知道我害怕地震,以前洛北發生小地震的時候,都是沈澈哥和姑姑來安慰我,陪我待上一個晚上,直到天亮才離開。”
“就這麽依賴他們?”
“很難不依賴,”林頌安吸了吸鼻子,“他們是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才搬到我家對面的,那會爸媽剛過世,家裏只剩下我一個人,若不是對面的鄰居熱情,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活下去。”
“那你小姑姑呢,”池聿又問,“怎麽不和她一起生活?”
林頌安松了松緊繃的身子,往後一靠,後背抵着柔軟的沙發。
夜晚似乎很容易讓人卸下堅強,許多往事她其實已經不願再提,只因為池聿問了,她才願意再講一遍。
她垂眸盯着他交握在一起的手。
“那年我小姑姑才二十七八歲,事業剛起步,我不想她因為我分心,也害怕自己成為她的累贅,所以拒絕了她想帶我回法國的提議。”
“這樣。”
“我留在洛北,這麽多年裏,是沈澈哥他們一直陪在我身邊。”
不是什麽複雜的故事。
父母離世,唯一的小姑姑遠在海外,面對被打亂的生活,她選擇了留下來。
狀态最不好的那段時間,她認識了新來的鄰居,鄰居阿姨帶着兩個小孩,一個叫陳諾,另一個則是大她兩歲的沈澈。
沈澈這人性格很陽光,開朗愛笑,每回在樓道裏碰見她,都會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即便這種熱情令她無所适從。
久而久之,林頌安也習慣了。
她開始依賴他,願意和他分享自己的校園生活,在得知他成績很好之後,又會主動找他講題,一來二去,情愫就在漫長的青春期裏,逐漸萌生。
“所以才這麽喜歡他。”池聿說。
林頌安眨了下眼,不知為何,她覺得“喜歡”這兩個字已經好久不曾聽聞,那漫長的少女心事,随着心上人的離開,慢慢被時間掩蓋。
可池聿說得沒錯,她扯出一抹笑,随口道:“只可惜,他沒能知道。”
如果她早點向沈澈訴說自己的愛慕,結局會不一樣嗎?可林頌安只是想想,覺得悵然,僅此而已。
池聿盯着她低垂的眉眼,忽而嗓音沉沉道:“他未必不知道。”
怔了一瞬,林頌安擡眼看向他,“你……什麽意思。”
“他以前和我講過,自己家對面那個鄰居小姑娘,好像對他有意思,”池聿緩緩解釋,“他很苦惱,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苦惱的意思是——”
“他不喜歡你。”
室內重歸安靜,林頌安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這句話,原以為自己會難過,會失落,可此時此刻的她,比起那些所謂的情情愛愛,她更希望沈澈活着,無關其他。
池聿捏了捏她的手,又說:“沈澈對你沒有那方面的心思,只把你當成好朋友,按他的話說,像親妹妹一樣。”
“這樣啊。”
池聿仍舊盯着她,他怕林頌安傷心,可話已說出口,卻收不回去了。
他想起在平南的曾經,做完一輪心理治療的池聿發現沈澈面露苦惱,便多嘴問了句他怎麽了。
沈澈說他好像察覺到了林頌安對他的不同,可他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他并不能篤定小姑娘是不是真的有那個意思,她不說,沈澈也不忍心問,生怕破壞了兩人現在的關系。
獨自糾結完,他又說:“池聿,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明确拒絕她才好?不然總想吊着人小姑娘似的,太不厚道了。”
“開解人的時候頭頭是道,怎麽到了自己這就搞不明白了?”當時池聿還這麽調侃了他一句。
俗話說醫者難自醫,他覺得那時候的沈澈頗有點這種樣子。
但彼時的池聿也沒什麽主意,說了句“你自己看着辦”之後,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話題越來越沉重,在這個深夜攪亂兩個人的心。
“要不要叫個開鎖公司?”
“嗯,”林頌安瞥一眼牆上的挂鐘,“但可能太晚了,他們都關門了。”
“那——”
“池聿,我可不可以,在你家住一個晚上?”
察覺到這話聽起來有歧義,她又連忙補充道:“我睡沙發就可以,不會打擾到你的。”
池聿向來不會拒絕她。
“我去給你拿床被子。”
他下意識想放開她的手,可林頌安沒來得及反應,順勢被他一扯,沒撒開。
“……抱歉。”
她主動松開力道,垂回身側的時候,頓覺空落落的。
池聿給她找了床新的被子,在沙發上鋪好後,用眼神示意她過來試試暖不暖和。
時間雖然已經不早了,但也還沒到林頌安平時睡覺的點,不過手機不在身邊,她就算睡不着也沒什麽辦法消磨。
待她躺回沙發上,蓋好被子,池聿才俯身蹲下,在她身旁說:“需要我陪你麽?”
陪?
陪睡嗎?
林頌安雙手拉着被子邊緣,将其輕輕往上扯,蓋住一半的臉,以此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
聲音悶悶傳出:“不用,我自己可以。”
池聿稍頓,沒急着走。
視野裏,暖黃的燈光鋪在姑娘的臉上,美麗的雙眼像點綴了細碎的星,有頻率地眨動着。
喉嚨一緊,他別開眼,輕聲留了句“晚安”,便起身離開了。
……
林頌安睡不着。
隔着一堵牆,她能聽見那頭的浴室,傳來花灑淅淅瀝瀝的聲音。
不難猜到,池聿在洗澡。
林頌安盯着潔白的天花板,頭一次覺得入睡前的夜如此難熬,感官在這一刻愈發清晰,卻又無從按捺。
她強迫自己閉上眼,可當視野陷入一片黑暗時,她又想起不久前交握在一起的兩只手,令她好不容易歸于平靜的心,重新震得“砰砰”響。
林頌安翻了個身,身體朝外,睜開眼,無言地盯着電視櫃。
水聲忽然停止了。
緊接着,是很輕的腳步聲。
林頌安再次閉上眼,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池聿會再出來,但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思緒像心跳一樣淩亂,裝睡總好過面面相觑。
果不其然。
沒過多久,她察覺到自己面前落了一陣陰影,随之而來的,還有淺淺的呼吸聲,周遭似乎全是男人的氣息,讓她無意識地蜷了蜷指尖。
池聿俯身替她掖了掖被子,陰影再次晃動,而後和腳步聲一樣逐漸遠去。
唯餘男人洗沐後,夾雜的淡淡木質香。
彌漫在林頌安周圍,将她包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