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天
春天
周五上完最後一節課,林頌安回到寝室。
丘詩芸不在,依稀記得她似乎是又去見演藝圈的什麽人了,總之,見怪不怪。
林頌安把舞蹈服換下,正打算洗個頭再回家,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開始震動。
瞥見來電顯示,林頌安淺笑,滑動接聽:“姑姑。”
“頌安啊,”沈舒萍在電話那頭喚她,“沒有打擾到你上課吧。”
“沒有姑姑,我下課了,剛回宿舍。”
“還沒吃飯吧?”
“一會去吃。”
林頌安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左手把玩着自己的發繩,又道:“您最近怎麽樣,在那還習慣嗎?”
“習慣,”沈舒萍說,“在諾諾他們學校附近找到了一份收銀員的工,幹得還算輕松,那些讀大學的孩子啊嘴巴都甜,每回都笑眯眯地同我打招呼。”
林頌安笑:“那是好事啊。”
“我們頌安最近怎麽樣,有沒有好好吃飯?”
“有的,就是學校食堂和外賣都比不上姑姑您的手藝,”林頌安說,“還是您做的家常菜好吃。”
“等諾諾放假,我們回洛北了,你再來姑姑家,你都還沒去過姑姑城郊的老家吧?”
林頌安莞爾道“好”。
又寒暄兩句,沈舒萍才說到正事。
“過兩天應該會有人去看房子,”她說,“你去打打招呼,要是對方性格不好,你記得和姑姑說,姑姑就不賣給他們了。”
“姑姑,其實不用考慮我的,”林頌安輕聲道,“您和他們溝通好了就行,我不太在意對面搬來什麽人。”
“你這孩子,姑姑主要是想讓你多同人交流交流,”沈舒萍似乎換了一只手拿手機,“成天一個人悶在屋子裏多難受啊,遠親不如近鄰,就像從前阿澈在的時候你願意來姑姑家玩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反應過來自己提到了沈澈,沈舒萍忽然将話語一停。
林頌安用指甲摳着桌子邊緣的木屑,抿着唇,同樣沒講話。
“反正……看你自己吧,”沈舒萍重新開口,“有事和姑姑說就是了,知道嗎?”
“好,我知道了。”
電話那頭傳來嘈雜的人聲,接着沈舒萍說了句“她要先忙”,兩人道完別,便把電話挂斷了。
林頌安覺得自己的情緒有些奇怪,但具體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總之,視野內的一切事物都很清晰,只是出神令它們虛化又聚焦。
身後的宿舍門突然傳來聲響,她循聲望去,是翹了下午一節課的丘詩芸回來了。
她的表情洋溢着激動,見林頌安在,二話不說地撲過來,直接抱了她一個滿懷。
“頌安——”
林頌安被她抱得直後仰,動作迅速地扶住一旁的桌子,另一只手回抱她,拍了拍她的背:“什麽事這麽高興?”
丘詩芸放開她,低頭在自己的包裏翻找,最後拿出一疊白紙黑字的合同。
“有家經紀公司找我了!他們不知道怎麽看到了我前幾天去客串的片段,說我有天賦,特意找制片人聯系我,問我願不願意進演藝圈,”丘詩芸講話的語速都變得輕快,“而且那家經紀公司在圈內口碑不錯,知名度高,我看了合同覺得條件還可以,就簽了啊啊啊!”
被她的情緒感染,林頌安也不由得笑道:“真的啊?那恭喜你!”
“我太開心了!”丘詩芸沒忍住又抱住她,“剛才回來的路上感覺特別不真實,腳步都在飄。”
“離夢想更進一步了詩芸。”林頌安說。
丘詩芸放開她,翻出自己的手機:“我得跟我姐說說,把這個好消息和她分享!告訴她她妹妹可是要成為未來的大明星了。”
見她開始打電話,林頌安重新拿起自己的毛巾,去浴室洗頭。
冬日寒冷,怕着涼,她速度很快,洗完也是馬上便吹幹了。
她梳理着自己的長發:“我這周末要回家,你一個人在寝室可以嗎?”
“可以可以,”丘詩芸應着,“大不了我去隔壁宿舍蹭一蹭肖恬的床,不用擔心我。”
肖恬是現代舞的,和丘詩芸關系很好,林頌安知道她。
她聞言點點頭,放下手中的梳子,背過自己的包:“那我先走了?”
“拜,周一見。”
“周一見。”
天空逐漸暗下,校園內的路燈接二連三地亮起,照耀三三兩兩的人。
剛走到校門口,林頌安迎面碰見了編導課的老師周樂,對方似乎在等人,時不時往遠處望。
“周老師。”
“是頌安啊。”
周樂記得她。
“您在等人嗎?”
“是的,”周樂點頭,“你呢,出門玩?”
“我正準備回家。”
“回家?”周樂疑惑道,“你是洛北本地的?”
“嗯。”
停頓片刻,林頌安又道:“前幾天我在網上看了幾段您創作的舞蹈表演,我非常喜歡。”
“我沒記錯的話你是舞蹈表演專業的,怎麽會對我的編導課感興趣?”
“因為比起表演,我更喜歡編舞。”林頌安如是說。
周樂倒有些意外,“編舞可不比站在舞臺上表演風光,這個職位太過透明,如果你未來想從事這個方向,可要考慮好。”
林頌安搖搖頭,從容道:“編舞師賦予一支舞靈魂,我并不覺得它透明,它和表演一樣了不起。”
周樂眼中逐漸露出贊賞,她繼續道:“但是如果你編排的舞蹈獲得了獎項,獲得了榮譽,人們卻只會記住在臺前演繹的舞者,誰會花心思去看報幕呢?”
“按您所說,如果編排的舞不夠出色,遭到別人的謾罵指責,那麽受到負面影響的同樣是跳舞的人,這時候難道要反過來慶幸自己不是出場的人麽?”
林頌安又說:“一支舞本就是舞者和編舞師共同組成的,沒有誰比誰好,誰比誰差,很多時候創作者的滿足感來源于創作的東西是否足夠優秀完美,表達的情感是否足夠抓人心,并非執着于曝光的對象是誰。”
“倒是難得聽你講這麽多的話。”
課堂上,周樂偶爾會多關注一下這個來蹭課的學生,大多時候她都是安安靜靜地聽,只有提問點到她時,她才會說上那麽幾句。
事後她也找別的老師打探過這個林頌安,她是專業第一,在學校裏并不是什麽透明人物,周樂從老師們那得到的對她的評價大多是謙虛低調,性格溫和,但不太愛講話。
林頌安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反應過來時頓覺冒犯,卻又意識到自己似乎只有談論到喜歡的東西才會蹦出一些侃侃而談的流利話。
她咬唇解釋道:“這些都是我的拙見,有誤的地方請您見諒。”
“你說得也沒什麽不對的,”周樂說,“聽起來像模板式的大道理,可實際就是這樣的。”
不遠處傳來汽車的“滴滴”聲,周樂順勢而望,很快又轉回來。
“接我的人到了,如果你真的對編舞感興趣,下學期可以單獨來找我,我用業餘時間帶帶你。”
“這也太麻煩您了……”林頌安一時怔然。
“不麻煩,”周樂笑笑,“我在明江歌舞團的時候也經常帶後輩,但真心想把編舞做好的卻沒幾個,這是一個很尴尬的位置,熱愛舞蹈的大多都想上舞臺展示,而沒有熱情的那部分選擇最多的是去機構做舞蹈老師。”
“你倒是和她們都不一樣。”她說。
聽她這麽講,林頌安也不扭捏了,她坦然笑道:“謝謝您。”
話音剛落,兩人身側走過來一個男人,他很自然地接過周樂拿着的帆布包,問了聲“走嗎”。
周樂說“好”,旋即又同林頌安介紹道:“我丈夫。”
林頌安禮貌地朝男人點點頭,男人同樣颔首。
“那我先走了,”周樂又說,“天要黑了,你也快回家吧。”
“好,老師再見。”
“再見。”
目視兩人走遠,到一輛車旁,男人打開副駕駛,周樂熟練地坐進去。林頌安依稀瞥見車牌號是明江市的簡稱,很快,那車便混進了馬路上的車流裏。
……
傍晚不好打車,林頌安在軟件上等了好一會都不見有人接單,眼見天越來越黑,她索性放棄等待,徒步往地鐵站走。
好在地鐵的人流量尚可,雖然空座位沒有,但也不算太擁擠。
下地鐵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
從地鐵站走回家,還有十分鐘左右的路程。
林頌安将圍巾往上拉,好讓它裹住自己下半張的臉,雙手揣進口袋,不讓皮膚露一點在外頭。
經過那個熟悉的十字路口時,她下意識頓住腳步。
路線是直走,可她卻不受控地往右看。
什麽都沒有。
林頌安掩去眸中的情緒,微低着頭重新啓步。
沒走幾步,視野內忽而闖入一雙鞋,下意識擡眼時,她險些撞進面前男人的懷裏。
林頌安抿抿唇,輕聲道:“你怎麽在這?”
“出來丢垃圾,”池聿說,“放假了?”
“嗯。”
丢垃圾至于跑這麽遠?林頌安腹诽。
“吃飯了嗎?”
“剛在路上點了外賣。”
“好。”
風聲在耳邊呼嘯,明明沒什麽話要說了,可兩人就是面對面站着,誰也沒走。
不知道是不是那日臨走前林頌安同他說自己忙于準備考試,這幾天池聿就真的再也沒有主動聯系過她。
林頌安心中郁結,卻也毫無辦法,就這麽像憋着股氣似的,同樣不曾找他。
相對無言許久,男人先打破沉默:“回去吧,一會晚了。”
林頌安垂眸,繞開他,淡淡回了聲“好”。
路上點的外賣竟比她先到家,被外賣小哥孤零零地挂在門口的把手上。林頌安取下,熟練地開門進去,終于得以卸下一身的寒意。
她只開了一盞壁燈,并不太亮,盤腿坐在茶幾前,随手撕開外賣的外包裝。
今日不知怎麽,寒風如此猛烈,左右飄舞,拍打窗戶的聲音極其響亮。
林頌安隐隐感到不安,卻又覺自己多想。
胃口不好,她沒吃太多,碗裏的面還剩下一半,已經坨掉了。她把殘羹收拾好,丢進一旁的垃圾桶,桶內裝滿了,她順勢給垃圾袋打上個結。
起身準備去廚房洗手,站定時頓感一陣眩暈不穩。
林頌安以為是動作太快而引起的短暫性低血壓,在原地穩了穩心神,那股暈眩仍舊不散。
腦中一閃而過的空白。
林頌安扶着沙發扶手,視野內,屋子忽然左右搖晃,天花板吊燈上的水晶挂飾發出風鈴般的叮叮當當。
下一秒,樓道內的警報器發出刺耳的響聲。
“地震……”
她呆滞地呢喃着,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恐懼席卷而來,湧遍全身,她邁不開腿,盡管腦中有個聲音在叫嚣着“快跑,快離開”,但她依然死死抓着沙發扶手。
——【頌頌,要活下來啊……】
緊繃的弦突然斷掉了。
林頌安狼狽地往門邊走,渾身發抖,腳步踉踉跄跄,不知道撞到了多少東西。
屋子還在搖晃,門外隐約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林頌安用力按下門把手,那陣尖銳的警報聲沒了門板的隔絕,變得更加響亮。
她被從樓上跑下來的鄰居撞了一下,瞬間側過了身。
憑着條件反射下僅剩的意志力,林頌安跌跌撞撞地跑下樓,靠近人群集中的空地,眼裏有淚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
耳邊忽然熙熙攘攘起來,她聽到有人說“停了停了”。
有些沒跑下來的住戶在陽臺上喊:“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你們怎麽都那麽大驚小怪啊?”
衆人說說笑笑,随之逐漸散去了。
這一場小風波似乎并沒有影響到大家,地震停止後,原本在小區內遛狗的人照樣遛起,有的人啐了句“飯才吃一半”,就匆匆忙忙地重新返回了。
只有林頌安還站在原地,衣物單薄,沒穿鞋,腳上只有一雙髒了的白襪子。
住在她樓上的中年婦女認出她,見她臉色蒼白,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吓到啦姑娘?沒事,這小地震,一下子就過去了。”
“……”
“快回家吧,站在這多涼。”
林頌安跟在她身後上了樓。
警報聲已經停了,剛才場面混亂,林頌安不知道是誰把她家裏的門關上了,摸摸口袋,什麽也沒有。
回想起剛才,她連鞋都沒穿,又怎麽會記得拿手機和鑰匙?
她下意識地轉過身,走兩步,去敲對面的門。
咚咚咚,咚咚咚。
“沈澈哥……姑姑……”她嗓音很啞,還有破音,“地震了……”
沒人回應她。
孤獨、無助,種種在絕望時才會有的感受逐漸将她裹挾,令她仿佛重新回到那風雨交加的夜。
林頌安抱着雙臂,沿着牆壁緩緩坐到地上,終于再也忍不住,低聲啜泣。
過了許久。
哭累了,林頌安無聲地盯着漆黑的樓梯口,樓道內的感應燈亮了又滅,伴随着一陣陣不知從何處刮進來的風,詭異至極。
沒辦法開門,手機也不在身上,林頌安整個人髒兮兮的,非常狼狽。她強撐着起身,拖着冰涼的雙腿往樓下走,腳踩在融化後的雪水上,冷冽刺骨。
走到小區門口時,看門的保安認出她:“姑娘,這麽晚了還去哪啊?”
林頌安勉強擠出一抹笑,答非所問:“我家裏的鑰匙被鎖在屋子裏了。”
“要不要幫你叫個開鎖公司?”
垂在身側的指尖無意識動了動,她輕輕搖頭:“不用了,謝謝您。”
林頌安的目的很明确,在經過剛剛才走過的那個路口時,她方向一轉,往左邊去。
冷風依舊,長發被吹着,糊弄了她一整臉,她不厭其煩地用手将它撥開,重複好幾次,最後連發型都變得淩亂。
林頌安不敢乘電梯,她踩着樓梯往上爬,終于到了男人家門口。
“叮咚——”
等了半分鐘,門被從裏面打開,見到來者時,男人明顯怔住了。
林頌安雙睫微顫,通紅的雙眼與之相對而望,幹啞的喉嚨裏滾出兩個字:“池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