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天
春天
上了繃帶的腳腕讓林頌安連續請了好幾節課。
返校的黃霜知道那日的情況,意外地沒有責怪她,嘴上雖然不饒人了些,但林頌安還是能聽出來關心居多。
舞蹈生的雙腿何其重要,授課老師知道她受傷後都讓她好好靜養,十分大發慈悲地對她的考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而林頌安則心安理得地蹭了幾節隔壁專業的編導文化課。
文化課的老師是學校向隔壁明江市聘請過來的,聽說對方是明江歌舞團的首席編舞,地位德高望重,姓周名樂,三十出頭的年紀,凡是對專業上心的同學,幾乎都不缺席她的課。
起初林頌安只是坐在角落聽,但礙于教室大,後排聽得并不清楚。在一番心理建設後,她才從最後排的角落,挪到了第一排的邊邊位置。
有時候她也會被周樂提問,但大多都能答上來,甚至能抛出一些自己的見解。
而後她便會收到周老師贊賞的目光。
周樂問她的姓名和班級,在得知她是舞蹈表演專業古典舞方向的學生後,也會調侃她竟然對編導課這般感興趣。
林頌安只是淺笑,說因為自己喜歡。
腳腕處的傷養了幾日,林頌安便獨自去醫院拆了繃帶。
丘詩芸一開始說要陪她來,但她落下的功課實在太多,林頌安不想耽誤她彌補,便拒絕了她的好心意。
好在疼痛已經很淡,動作稍微慢點,她還是能自如地走動。
小雨淅淅瀝瀝,在醫院門口和池聿發完信息,林頌安又接到了方寧的電話。
小姑姑一如既往的熱情,聲音明媚,鋪天蓋地而來:“親愛的,吃飯了嗎?我給你寄了好多東西,地址填的你學校,一會記得去拿哦。”
“你又去旅行了嗎小姑姑?”
“Bingo!”電話那頭打了個響指。
醫院人來人往,叫號的語音提醒也格外響亮。
林頌安不想讓方寧知道自己在醫院,怕她擔心,說了兩句之後,便匆匆挂了。
從醫院回到學校的時候,正值午休。
林頌安依言去快遞站取東西,箱子又大又重,最後還是借了快遞站的小推車才搬回到宿舍。
正在埋頭寫作業的丘詩芸忽然感到自己面前落了一道陰影,側目望去時,見到被箱子擋去一半身子的林頌安,瞪大雙眼:“你買什麽了?”
“我小姑姑寄的東西。”
丘詩芸放下筆,起身走到箱子旁,蹲下來和她一起拆。
方寧寄來的東西無非是她去的城市的一些紀念品和特産,除去“老朋友”冰箱貼和明信片外,下面還放了好幾盒巧克力和糕點。
林頌安不喜甜食,分了兩盒給丘詩芸,還剩不少。
她凝視片刻,又拿出手機給池聿發信息:【你現在在醫院嗎?】
林頌安想着把剩下的幾盒給分出去,正好報答一下男人前幾日對她的幫助,她還想到池聿辦公室裏還有個女助理,對方看起來是會喜歡這些東西的女孩。
不過等了好幾分鐘也不見男人回複。
林頌安以為他在忙,又找到蕭蕭的對話框:【蕭蕭,你和池聿今天在醫院嗎?我剛給他發信息沒人理,是不是在忙?】
蕭蕭倒是很快就回了:【池醫生今天輪休,沒來上班。】
林頌安輕咬着下嘴唇,半晌後收起手機。
“詩芸,下午沒課,我回家一趟,”她說,“晚上再回來宿舍住。”
“行,你路上慢點。”
林頌安把東西收拾好,拿上傘就離開了。
小雨依舊,打濕了本覆蓋着雪的地面,街上潮濕泥濘,鞋子拍打路面的聲音異常抓耳。
憑借着不深的記憶,林頌安走到池聿的家門口。
正想按門鈴,餘光一瞥,卻發現大門只是掩着,留出了一條很小的縫隙。不知何時被送到的外賣孤零零地挂在門把手上,林頌安伸手一摸,已經涼透了。
心裏湧上一股極淡的不安感。
林頌安将懷裏抱着的東西換一只手臂擁着,右手推開虛掩的門,緩步踏入。
“池聿——”
尾音剛落,客廳內相對而立的兩個男人齊齊将視線投過來。
林頌安愣在原地,腳步止住不挪,眸中的怔愣在看見池聿身前那個陌生男人時久久未歇。
她不認識他,但她見過他。
在沈澈的遺物裏,在那張三個人合照的拍立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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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聿沒想到自己等來的不是外賣小哥,而是一位故人。
“什麽時候……回來的?”
“你和我發的信息什麽意思,沈澈呢?”
池聿移開視線,往後退了兩步:“先進來吧。”
對方按捺住心中的情緒,脫下沾了泥土的鞋,随手一勾門把手,緩步走進室內。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池聿在洛北的住處,但嚴格來說,連洛北這個城市,他都是第一次來。
“喝水嗎?”池聿問他。
男人将身上的包随意一丢,東西在柔軟的沙發椅上彈了兩下,沒了動靜。
“沈澈呢?”他又問。
池聿停滞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已然染上沉重:“他走了。”
“走了是什麽意思?”那人忽然兩步上前,揪住池聿松垮的領口,神情愠愠,“發消息說‘沈澈離開了’,和我玩這種文字游戲有意思嗎池聿,現在他媽又不是愚人節——”
“他死了。”池聿說,“岑競一,他死了。”
岑競一保持着原來的動作,怔住無言。
池聿滾了滾喉結,聲音發澀:“這樣說夠明白了嗎?”
阻在脖子前的雙手忽然松了力氣,岑競一難以置信地往後退,直到腿部抵到桌子邊緣,他才氣得笑出了聲:“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沈澈,我兄弟,”他咬着牙道,“他死了我居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空氣中漂浮着極其細小的灰塵,并不大的客廳因着兩人談論的話題,莫名變得逼仄起來,仿佛心也被攥緊了。
岑競一喘了兩口氣,緊握的拳頭沒有松開,強裝鎮靜,解釋道:“和團隊出發的第一周,我手機從口袋裏掉出來,滾下了懸崖,借了阿平的手機和家裏人報了平安,那會我和沈澈打電話,他說他下周要開車回洛北。”
“嗯。”池聿應着。
“你為什麽不阻止他,為什麽不阻止他開車啊!”岑競一情緒又激動了些,“他要是那時候沒開車能發生這事?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信息之後心裏有多難受!我他媽還以為我在做夢。”
寂靜中,隐約能聽到室外的雨聲。
池聿無聲地勾了勾唇,眼中閃過一絲苦楚,聲音很輕:“就你難受嗎,我不難受嗎?”
滿腔的話因着池聿這一句戛然而止,岑競一盯着他,後知後覺才将理智重新歸籠。
他低聲啐了一句髒話,再開口時,嗓音顫抖:“我現在能去哪裏看他?”
“臨郊墓園。”
尾音一落,兩人都沒再講話,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詭異的安靜,久久無法散去。
岑競一垂眸盯着地面,雙眼猩紅,盡管來之前做好了心理建設,但當事實赤裸裸地擺在面前時,他又難以克制。
“我昨天晚上才看到你發的信息,”他說,“今天一早便趕過來了,一開始,我還以為你在和我開玩笑,但接着我打沈澈的電話,空號,發信息,沒人回。”
他輕聲嗤笑道:“後來才想到,你池聿從來不開玩笑。”
岑競一是自由攝影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外出拍攝。
有時候去的地方信號不好,像這種失聯一個多月的情況并不少見。手機丢了之後他沒當回事,畢竟那種人跡罕至、海拔又高的地方,東西最後也只是個擺設。
外拍一個半月,回來後,他立馬去營業廳補辦了電話卡,買了新手機。下載完微信,消息接二連三的彈出來,其中最醒目的是池聿那條——
【我和沈澈一起回洛北,路上出了車禍,沈澈離開了。】
坦白講,他和池聿的聯系并不緊密,兩人是通過沈澈認識的,交流屈指可數。
所以他第一時間并不相信這條信息的真實性,直到找不到沈澈,又輾轉問了一些朋友,他才後知後覺。
“你去看過他麽?”岑競一問。
“沒有。”池聿答。
“為什麽不去?”他語氣嘲弄,“因為他死了而你活着,覺得沒臉去嗎?”
岑競一只是随口猜測,但池聿卻是又不講話了,被碎發掩去的雙眸讓人看不出眼底的情緒。
室內又安靜下來。
直到門口傳來細微的動靜,緊接響起的,是一道清麗的聲音。
兩人才齊齊望去。
林頌安站定在玄關處,視線不離地在兩個男人之間來回打量。
池聿閉了閉眼,強行将自己的情緒抽離,喉中澀疼:“怎麽過來了?”
“我給你發信息你沒回……”
池聿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卻想起手機被他丢在床頭了。
他正欲開口,身旁的岑競一忽而直起身,越過林頌安走向大門,語氣淡淡:“我先走了。”
輕“砰”一聲,門被重新關緊。
“他是誰?”林頌安輕聲開口。
“沈澈的大學同學。”
“那他……怎麽在這裏?”
池聿倒了一杯水,輕飄飄地轉移話題:“下午沒課?”
“嗯,”林頌安上前兩步,将東西遞給他,“小姑姑給我寄了東西,太多了,想送你一些,我找不到你,蕭蕭說你今天沒上班,我就擅自過來了。”
池聿盯着那包裝精巧的東西,遲疑半晌,伸手接了過來。
動作間,林頌安碰到他的指尖。
卻覺滾燙。
她不動聲色地擡眸望向他,男人雙頰泛紅,唇色卻略顯蒼白,那雙向來清醒的黑眸此刻竟有些麻木。
林頌安忽而擡手,手背輕輕貼向池聿的額頭。
在男人愣神之際,他聽見她說:“池聿,你發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