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天
春天
方寧離開後,洛北連續幾日飄雪。
林頌安沒有把腳腕扭傷的事情告訴黃霜,因為即便說了,黃霜也不會考慮讓她退賽,反而會更加嚴格要求她。
巧的是這幾日黃霜似乎家裏有事,向學校請了一周的假,因而比賽前的練習都是林頌安獨自一人完成的,她很大膽地改了原先編排好的動作,好讓腳腕的發力更舒服些,減少出現失誤的可能。
比賽當天,雪沒有停。
她特意起了個大早,畢竟西府山莊距離比賽場館并不近,再加上雪天路滑,總是會有不可預料的風險。
前幾天黃霜還曾問她最近怎麽沒住宿舍了,林頌安告訴她家裏舞室練舞方便些,況且這幾日丘詩芸也忙得常常不在校,她一個人住宿舍還不如住家裏有安全感。
剛走到路口,林頌安餘光瞥見另一個方向的那條街走過來一抹黑色的身影,她正欲往旁邊讓,頭卻先一步扭了過去。
當觸及那張熟悉的臉時,緊繃的情緒連自己都沒察覺到地松懈了些:“池聿?”
池聿點點頭,視線掃過她頭頂的雪花,從容道:“這麽早要去哪?”
“我今天去比賽,”林頌安說,“怕來不及,提前一個小時出發。”
聽此,男人下意識将目光投向她的腳腕,遲疑道:“扭傷好了?”
“沒太好,不過也不礙事,以前不是沒有帶傷跳過舞,忍忍就過去了。”
“實在跳不了便算了,”池聿微微皺眉,“關節受傷沒完全好,再發力容易留病根。”
林頌安抿着唇,她內心其實也不太想跳,但事到如今貿然退賽恐怕會給別人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她拿不拿獎無所謂,只是害怕浪費大家給她的機會。
“我會小心的。”她輕聲說。
池聿沒再說什麽,無言地盯着她頭頂的落雪。
林頌安今日畫了舞臺妝,還特意挽了發,然而冬風卻不解風情,如刀割般往她臉上撲。
在軟件上打的車還沒到,等待中她不斷地低下頭,防止臉被吹僵。
男人站的地方處于避風處,側邊有一堵牆,遭受不到這些。
見她面露難色,池聿忽然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臂,将人往自己身側帶。
“站這裏。”他說。
察覺到背後抵着牆,林頌安這才将埋在圍巾裏的臉擡起來,動作間,卻猝不及防撞進男人深邃的眼底。
時間尚早,路口空蕩蕩的,偶爾經過幾個行人。
衣物在兩人毫不知情地情況下左右摩擦着,離得更近了,池聿便将她看得更清。那雙向來晶瑩的雙眼此刻就在他眼前,望着他,一眨都不眨。
他輕滾了下喉結,聲音不自覺發沉:“頭發上有雪花。”
林頌安猛然回神,慌亂地擡手去摸自己的發頂,小聲道:“在哪兒……”
“這兒。”
磁沉的嗓音灌入耳朵裏,令她的心髒不受控地猛烈跳起,緊接着的,是頭頂傳來的很輕的觸碰感——池聿替她掃下了落雪。
林頌安揪着身前過長的圍巾,轉移話題道:“你來洛北一個多月了吧,待得還習不習慣?”
男人垂眼盯着她的雙睫,緩緩道:“還沒太習慣。”
“嗯?是飲食方面還是天氣方面?”林頌安沒擡頭,視野裏是留下幾串腳印的雪地面,“我沒去過南方,也不知道那兒生活環境怎麽樣。”
“沈澈在平南念了四年書,工作兩年,都沒去找過他麽?”他說。
“沒,”林頌安說,“最開始那兩年我還在讀高中,後來一到假期他就會回來,我也沒什麽理由去找他。”
沉默良久,在林頌安以為他不再說話時,男人才又開口,嗓音低沉娓娓道來:“平南潮濕,常常下雨,夏天陽光很猛烈,冬天很冷卻不下雪。飲食偏甜,不太重口,方言遍地,每隔一個區是一種。”
“沈澈說他一開始去的時候也不習慣。”他說。
林頌安稍頓,而後擡頭與他四目相對,兩人之間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她聽池聿講,卻好像真實了解到了那裏的生活。
“聽起來……像是個有煙火氣的城市。”林頌安說。
怎料面前的男人忽然扯了扯唇角,語氣裏夾雜着很輕的嘲弄:“只是聽起來罷了。”
街上的車輛陸續多了起來,來來往往間,竟無一輛是為他們停留。
明明應該催一催司機的,只是林頌安窺見這副表情的池聿,雖不知道他為何看起來對那座城市如此抵觸,但還是忍不住對他說:“如果,如果你在洛北還不适應的話,就和我說,我在這出生,待了将近二十二年。”
她擡手輕扯他的袖口,動作安撫:“除了沈澈哥,你還可以信任我。”
黑眸一閃而過的怔愣,池聿似是完全沒想到,面前這個身形單薄,在沈澈口中總是獨來獨往的姑娘,會和他講這樣的話。
他依稀想起從前,在那間幹淨整潔的房間裏,也有那樣一個人笑容幹淨地對他說——我是把你當朋友,你得信任我。
這對鄰家兄妹倆也還真是有默契。
池聿情緒不明地“嗯”了聲,沒講多餘的話。
“我看看我車到了沒有。”
她這才想到要去翻手機,許是剛剛講話太過投入,屏幕亮起後,林頌安才驚覺司機師傅給她打過五個電話。
點開打車軟件,三分鐘前,訂單就已經被取消了。
距離比賽開始還有一個半小時,車程大約五十分鐘,焦急也于事無補,林頌安只好妥協地重新發起訂單。
“還沒到麽?”池聿問她。
林頌安一心兩用地回答他:“剛剛司機給我打電話了,沒接到,現在要重新叫車。”
池聿淡定地拿出自己的手機瞥了眼,相反,他的司機已經到了,擡眼去尋時,對方正好停在路邊,朝他們摁了摁喇叭。
“你取消訂單,坐我的車,我在平臺上改地址,”池聿對她說,“不然等會太趕,路上不安全。”
“那你怎麽辦,你不是要上班嗎?”
“遲到一次沒關系。”
見她咬着唇猶豫不決,池聿開始在腦中組織語言,試圖用些理由說服她。
半晌,他一本正經地吐出一句:“醫院遲到不扣錢,你別擔心了。”
“……”
好吧,再耽擱下去兩個人都得遲到。
林頌安走過去拉開車門,對師傅說了聲“抱歉久等”,又降下窗朝外面的男人揮了揮。
池聿颔首以作回複,臨別前還是沒忍住叮囑道:“盡力就好,別逞強。”
……
林頌安趕到比賽場館的時候,正巧碰上之前給她U盤的張老師,她似乎也是帶學妹過來參加比賽的,身前還挂着指導老師的工作牌。
見林頌安一個人來,張老師忍不住上前寒暄:“怎麽就自己一個人,黃老師沒帶你?”
“她這幾天家裏有事,請假了。”林頌安說。
“噢,好像是,”張老師恍然道,“不過她應該對你也挺放心的,這種比賽你參加得多,拿個前三沒問題。”
林頌安不知該如何應,只能淺笑以對。
在她看來,這種話就像一個無形的枷鎖,仿佛只要她有任何失誤,都會是無法原諒的罪。
“時間快到了,我先進去準備了老師。”
“好,比賽加油。”
參賽者都被安排在觀衆席一側,中間坐着的是評委老師,後面還有一些來觀看比賽的參賽者朋友或家長。
比賽順序是抽簽決定的,不知道該說幸運還是不幸,林頌安抽到了倒數第二個。
等待過程中,她能察覺到周圍的人都表現出一股難言的緊張,只有她安靜地坐在角落,低頭在手機上發信息。
【Song:打車多少錢?我轉給你。】
不過這個點池聿應該正在忙,一直沒回她消息。
林頌安退出聊天框,又點進黃霜的,回了幾句對方發過來的安撫和打氣的話。
“15號準備——”
不知是誰叫了她的號,林頌安收起手機,交待附近來賺學分的大學生志願者幫她保管一下東西,便起身去舞臺一側準備了。
聚光燈還是那樣刺眼,站到舞臺中間時,她下意識往臺下望了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期待、好奇,卻少了那雙永遠充斥着鼓勵的眼。
林頌安在心裏深吸一口氣,得到評委老師指令的後臺工作人員開始播放音樂,前奏一響,婉轉悠揚。
這支舞,林頌安跳得很不專心。
尚未痊愈的扭傷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身體上的不适,無法集中的思緒也在不斷拉扯着。
她想到了很多人,想到沈澈,想到黃霜,想到方寧,最後甚至想到了池聿。
心緒紛亂。
瞬間,林頌安腳一扭,旋轉的動作沒有達标,出現了一個小失誤,她能瞥見評委老師開始左右私語,說話內容不言而喻。
——“跳舞的就是不一樣,有魅力。”
藏在內心深處的話語忽然在腦中閃過,她咬緊牙關,努力跟上音樂節奏,舞裙随着擡腿的動作在空中劃過一個漂亮的弧度,而後重新落下。
腳腕處的疼痛令她額頭上滲出一點汗,林頌安使勁忍着,在心裏細數還有多久才能完成這支舞。
最後一段,舞臺上的仿真雪緩緩而落,林頌安盯着上方的漫天飛雪,驀然想起不久前,落在她發頂的雪花,也是這般輕飄飄的。
還有那抹若有似無的觸碰。
林頌安幾乎快疼到失去知覺,雪落到地面的時候,她像事先練習過那樣,輕輕一躍。
只要落地時努力站穩就可以了,舞要跳完,腳傷可以養。她在心裏這樣反複和自己說。
——“盡力就好,別逞強。”
在腳尖點地前一秒,池聿同她分別前的最後那句話不由分說地占據了她的腦海,緊接着,事先繃直的雙腿被她有意識地松了力。
下一刻,舞臺上的姑娘沒能完成跳躍動作,重重地摔在地面。
發出一聲沉悶的“咚”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