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天
春天
誰都沒想到池聿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林頌安離他最近,她微微擡頭看向來人,小聲地喚了聲:“池聿。”
還在争辯的母女倆也登時止住了聲音,齊齊扭頭望了過來。
愣了一刻,沈舒萍最先反應過來,她放下手頭的事,朝門口走了兩步:“是小池啊,你怎麽過來了?我們這搬家呢,灰太大,也不好招待你。”
“我過來幫忙。”男人如是說。
“不用不用,怎麽能讓你一個客人幫我們搬東西?”說罷,她還朝陳諾使了使眼色。
陳諾收到信號,也忙開口:“是啊小池哥,我們自己來就成。”
池聿雖說是沈澈的朋友,但母女倆在車禍發生前,其實從沒見過他。
她們向來不幹涉也不打探沈澈的交友,更何況對方還是沈澈在平南認識的,她們便更不知道了,雙方之間除去那晚太過混亂的照面意外,其他交集幾乎沒有。
對于男人的印象,更多的也是停留在“出事時和沈澈在同一輛車上”,僅此而已。
池聿仍舊站在門邊,卻是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了,薄唇輕輕抿着,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場面一度有些僵。
林頌安撚了撚自己的指尖,心下覺得池聿這都特意過來了,想必是真心想幫忙,若就此讓他走,似乎會掃了對方的興。
思及此,她道:“姑姑,要不就讓他幫忙吧,你和陳諾一會還要趕高鐵呢,再不搬可能就來不及了。”
池聿站在她身後點頭。
“唉行行行,那就謝謝你了小池。”
“應該的。”
牆上挂鐘的指針一刻不停地轉動着。
先處理好的箱子由池聿一趟趟地往樓下搬,沈舒萍還不忘提醒讓他慢慢來。
而林頌安和陳諾蹲在角落給剩下的東西打包,手上一人拿着剪刀一人拿着透明膠,動作有條不紊。
“頌安姐,你和這個小池哥看起來還挺熟的,”陳諾壓着聲音,“你們之前就認識嗎?”
林頌安搖搖頭:“也是最近才有交集。”
“我都不知道哥哥什麽時候交了一個這樣的朋友,以前他喜歡帶朋友回家裏吃飯,小池哥倒是沒見過,我還是聽我媽提起才知道的。”陳諾随口嘀咕。
“可能是他之前一直在平南吧。”林頌安語氣淡淡的。
“也是,”陳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但我舅舅舅媽對他好像挺有意見的,前幾天在飯桌吃飯提起那件事,他們哭着說是哥哥命不好,是替別人死的……說明明當時車裏有兩個人,為什麽死……”
陳諾噎了下,似是覺得這個字太殘忍,改口道:“走的不是小池哥。”
林頌安沒說話,剪刀在她手裏一張一合,發出細微的“咔嚓”聲。
“不過我媽當場就反駁回去了,說他們不該那樣講,不能因為自己家的孩子沒活下來,就去指責別人,我媽還說小池哥明明也是受害者,但出事後聯系醫院和警察都很積極,他們那樣一說搞得人家小池哥裏外不是人。”
林頌安“嗯”了聲:“然後呢?”
“然後我舅媽就和我媽吵起來了,舅媽扯一圈到最後怪我媽沒照看好我哥,才讓他年紀輕輕就出意外走了,”說到這,陳諾吸了吸鼻子,“這話我媽就沒反駁,可能她心裏也覺得自己沒做好吧,最後飯沒吃成,我們就先走了。”
“姑姑太善良了。”林頌安輕聲道。
“善良有什麽用,善良最容易吃虧了,”陳諾撇撇嘴,“反正我是見不得我舅媽那态度,我媽幫她帶着哥哥将近十年,最後卻落得這樣一個罪名。”
陳諾又氣又想哭:“這事大家都不好受,但她憑什麽說那樣的話。”
林頌安不好去評判什麽,默默無言。
“算了,不說這個,”陳諾用手背揉了把眼睛,擡眼看向又上來搬第三趟的池聿,又沒忍住道,“不過小池哥算是最後一個和哥哥在一起的人,也不知道那天具體都發生了什麽……”
這個話題似乎更加沉重,陳諾講了一句便不願意再講了,擡眸瞥見身前的人在發呆,她舉起手在林頌安眼前輕輕揮了下:“頌安姐,你想什麽呢?”
她低下頭:“沒事。”
打包完剩下的東西,池聿也搬得差不多了,搬家公司姍姍來遲後,把東西全部裝車便又載去郵寄了。
這個房子是沈舒萍當初為了沈澈和陳諾上學方便而買下的二手房,如今既然已經打算離開,之後就算再回洛北,也只會住回最開始在洛北城郊的老家。
不出意外的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
“房子已經挂中介了,”沈舒萍拉着林頌安的手,“我和他們說過了,我們家對面的小姑娘喜歡安靜,如果是平時生活容易制造噪音的買家就不考慮,他們應該會聽我的話。”
林頌安莞爾笑道:“謝謝姑姑。”
沈舒萍忽然抱了抱她,用因長久幹家務活而生出繭子的手拍拍她的背,緩聲重複道:“我們頌安啊,我們頌安啊……”
婦女不太會講什麽漂亮話,只是一遍遍地喚着她的名字以示告別。
“以後也好好的,不要覺得阿澈不在了生活就會有什麽不同,”她不知道是在說給誰聽,“都一樣的。”
旁邊的池聿一言不發,只是盯着相擁的兩個人。
雪花落下來的速度很慢,有幾朵飄到他的眼睫上,輕輕一眨,又迅速融化了。
“我知道的姑姑,您也要照顧好自己。”
“好。”
不遠處,有輛出租車打着雙閃朝他們駛來,陳諾扯一扯沈舒萍的衣袖:“媽,車到了。”
沈舒萍終于放開她:“那我們就先走了,要是遇到事情了記得和姑姑打電話,別總是自己憋在心裏,知道嗎?”
“嗯,我知道。”
“頌安姐,我放假再回來找你玩。”
“好。”
沒再多言,母女倆一步三回頭地坐上出租車。在引擎發動前,陳諾忽然從車窗探出腦袋往後瞧,用力地朝她揮手。
林頌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直到車子消失在盡頭的拐角處,她才沒忍住閉了下眼睛。
卻是堅強得沒落淚。
她調整自己的呼吸,轉身故作輕松道:“姑姑他們走了,現在沒事了,我們也都回去吧。”
池聿直勾勾地看着她,似是在确認她是否有別的異樣情緒。
林頌安被他看得不自在,視線順勢下移,窺見男人纏着紗布的掌心正在滲血。
“池聿,你傷口是不是裂開了?”
池聿動動手指,沒往下看:“是嗎?”
林頌安頗有些無奈:“你察覺不到疼嗎?而且手受傷還過來搬東西,”聲音呢喃,“逞能。”
池聿也不知道聽沒聽到這話,林頌安仰頭見這撲簌簌的雪隐隐有着越來越大的趨勢,索性道:“上去我再幫你重新弄一下?”
“……好。”
這是池聿第二次來林頌安家裏,和上次相比沒什麽太大的變化,電視櫃上擺着一些獎杯和榮譽證書,似乎都是林頌安舞蹈比賽得的獎。
房子看上去明明是幾個人住的,而不管是之前還是現在,都只有林頌安一個人。
“你先坐一下。”
“嗯。”
林頌安跑進房間裏翻出自己的藥箱,她平常練舞容易受傷,藥箱裏大多是些活化淤血的藥,仔細翻找才在角落裏翻出一卷不起眼的紗布。
池聿的傷口果然裂開了,原本的紗布被染上了鮮紅,摘下後林頌安順勢往垃圾桶裏丢。
“你今天不是休息麽?”
“嗯,”池聿看着自己的手,“怕姑姑需要幫忙,就過來了。”
處理完他的傷,窗外的雪還沒停。
“你帶傘了嗎?”
“沒有。”
“那我給你找一把,”說罷林頌安就要起身,“這雪一時半會也停不——”
話還沒說完,便被來電鈴聲打斷了。
“抱歉,”池聿垂眸掃了眼,“工作上的電話。”
“啊,那你先接吧。”
林頌安又坐了回去,目視男人走到窗邊,她才百般無聊地拿出自己的手機。
昨日上完一整天的課沒來得及好好休息,今天又一早便回來了,刷了會手機林頌安的眼皮就不受控地變得沉重。
強撐着睜開看一眼仍站在窗邊的男人,也不知道對方在和他說些什麽,總之,似乎還沒有要結束的意思。
林頌安順手拿過旁邊的沙發抱枕,索性閉上眼睛小憩。
……
再次有意識的時候,林頌安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坐在了奶茶店裏。透明玻璃外是來來往往穿着校服的學生,在烈日下,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是燦爛的。
她一愣神,正疑惑着洛北的冬天何時有過這麽大的太陽,不遠處的玻璃門忽然被推開,來者氣喘籲籲地跑到她面前,微微彎着腰,雙手搭在膝蓋上。
“我來晚咯,頌安想吃什麽,我請客。”
林頌安細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又去打球了嗎?”
少年直起身點頭,語氣慚愧:“最後一節是體育課,我把表摘了,忘記放學時間了。”
少女抿抿唇,才道:“沈澈哥,如果你要打球的話在手機上給我發個信息就行,我就先回家了,”她直白道,“害你掃興了。”
沈澈坐到她對面的位置,恨鐵不成鋼地輕拍了一下她的腦袋:“說什麽話呢林頌安,明明是我們提前先約好的,你甚至可以責怪我遲到了,而不是說自己掃興,知道嗎?”
林頌安摸了摸被打的地方,“哦”了聲。
“想喝什麽?”
“珍珠奶茶,少冰三分甜。”
沈澈擡手喚來服務員,點了兩杯奶茶。
之後朝少女攤開雙手,“試卷呢?”
林頌安有些心虛,磨蹭了半天才将期中考試卷從自己的書包裏掏出來。
沈澈看見試卷上用紅筆畫出的、醒目的58時,即便事先做了心理準備,他還是沒忍住“嘶”了聲。
“這次大家都考得不好,”林頌安連忙補充道,“我差一點就夠上平均分了。”
“一百五十分的數學卷子,考五十八分?”明明是指責的話,可語氣裏更多的是調侃。
林頌安無意識地摁着手中的筆,默默反駁:“數學很難啊。”
沈澈無奈地看她一眼,起身坐到她身邊。
“從第一題開始講?”
林頌安點點頭,畢竟作答正确的題目,有些也是她猜的。
夏日的夜晚總是暗得很慢,夕陽像橘紅色的新衣,籠罩在整個城市的上方,餘晖透過玻璃窗戶溜進來,打在一旁少年的身上。
林頌安開始走神,耳中已經聽不見那些什麽未知數、什麽坐标,視線逐漸從枯燥的卷子上移開。
先是握着筆的手,再是兩人靠得很近的肩,最後是沈澈專注的側臉。
有時候林頌安覺得自己也不是那麽的不幸。
父母離開後,她變得溫和少言,沈澈常常和她說要多交朋友,那樣生活會更豐富些。可他不知道是,林頌安從來都不覺得生活枯燥,因為她有喜歡的他在身邊。
“考這麽差還走神,”少年發現了她的沉默,“下次還想不想進步了?”
林頌安挪回視線,生硬地轉移話題:“還有一個多月就高考了,我在想這樣會不會耽誤你時間。”
“不至于,”沈澈說,“和你講題就當幫我鞏固了。”
林頌安喝了口奶茶,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打探道:“沈澈哥,你有沒有想過要考什麽大學?”
沈澈放下筆,竟真的思索了一下,半晌搖搖頭:“沒仔細想過。”
“那專業呢,”她繼續追問,“想讀什麽專業?”
“這個想了,”沈澈轉動着手中的筆,背靠在白牆上,“心理學。”
“心理學?”
“嗯,”他斜看她一眼,“那我們頌安呢,想過沒有?”
“沒有。”
“不着急,你才高一,還有時間。”
說話間,落日逐漸隐入山頭。
沈澈将試卷疊好,收進林頌安的書包裏。
“不講了?”林頌安問。
“先回家,吃完飯再繼續講,”沈澈拉好書包的拉鏈,“不然姑姑又要擔心了。”
收拾好東西,兩人踏出玻璃門。
身後傳來服務員清脆的“歡迎下次光臨”,和街上嘈雜的聲音混在一起,真實得要命。
林頌安不緊不慢地跟在沈澈身邊,雙手扯着書包帶子。路燈一盞一盞地亮起,遠處的高樓也充滿閃爍的燈。
“沈澈哥,等你上了大學,我還能……”
再次擡頭時,身邊的人不知道何時已經不見了身影。
林頌安止住腳步,驀然轉身。
來時的路什麽都沒有,只有三兩行人,進進出出路旁的店鋪。
“沈澈哥?”
她顫抖着聲音喚了一聲,無人應答。
無意識地想扯緊手裏的書包帶子,卻發現手中空無一物。身上的校服也消失不見了,變成了她在舞室裏最常穿的那身練舞服。
練舞服?人怎麽能預知未來的事情。
林頌安往前走,顫抖着雙唇撞開了好幾個人,身上卻沒有知覺。耳邊充斥着謾罵聲,越來越遠。
忽而,天空中下起了雨。
川流不息的街道猛然一晃,變成了泥濘的盤山公路。
她站在懸崖邊緣,終于又見到了背對着她的沈澈。
“沈澈哥……”
林頌安想跑過去,竟邁不開腿,她想大喊,喉嚨像被堵住般發不出聲。
別走。
沈澈哥,別走。
在視線內的畫面徹底變成黑暗前,林頌安眼睜睜地看着前面的背影被泥土吞噬,世界排山倒海。
什麽都不見了。
……
池聿這通電話打了将近半個小時。
轉身正打算和林頌安打聲招呼就離開,卻看見她竟靠着沙發睡了過去。
他環視一周,在不遠處的靠背上找到一張毯子,放輕聲音走幾步,小心翼翼地将它蓋在林頌安身上,還不忘用手掖了掖。
正欲起身,面前的人忽然在睡夢中皺起眉頭,而後口齒不太清晰地喚了聲“沈澈哥”。
池聿微頓,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的面容。
好半晌,就在他再次起身準備離開的時候,林頌安緩緩睜開眼,意識尚未完全清醒,掩在被子下的胳膊一擡,毫無征兆地抓住男人垂在身側的手。
“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