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天
春天
池聿家裏比林頌安想象的還要簡單。
客廳只擺着兩張灰色的沙發,沒有電視,中間放着的白色桌子甚至連标簽都沒有撕,地上散落着兩個蒲團坐墊,其他地方也沒有什麽多餘的裝飾,色彩和布置都很單調。
唯一能讓人感到些許溫暖的,或許只有這盞在夜裏不太亮的、散發出暖黃色光的落地燈。
林頌安擡頭看了眼,天花板空空如也,唯餘一條很細的接電線延伸在外。
“你家裏沒裝白織燈嗎。”
“嗯,不喜歡太亮。”
“這樣。”
“不用換鞋,直接進來吧。”
林頌安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鞋底,沾着些泥濘的土,她不太好意思就這麽直接踏進去,索性翻出自己懷中的舞蹈鞋換上。
“你家裏有沒有醫藥箱?”林頌安将舞蹈服放到沙發上,“我之前學過一點簡單的包紮,應該可以幫你處理一下。”
池聿沒說話,徑直走進房間裏,出來時手上拎着一個小箱子。
“麻煩了。”他說。
林頌安接過,小聲地“嗯”了聲。
窗外不知何時刮起了風,樹上的積雪紛紛揚揚地往下墜,混雜着“沙沙”聲。兩人坐在地上的蒲團上,林頌安找出藥箱裏的鑷子,示意池聿把手伸過來。
蹭破的傷口看上去格外瘆人。
林頌安緊皺眉頭,小心翼翼地握着他的手腕,用鑷子夾掉殘留的小沙子,還不忘用嘴吹氣。
她沒擡頭,溫聲道:“疼的話和我說。”
池聿的目光逐漸從自己的手上移開,緩緩落在面前的人身上。
從他的方向看過去,只能窺見林頌安的側臉,長而濃密的睫毛微微顫動着,在落地燈的照射下,染上一片細小的陰影。
察覺到男人沒說話,林頌安忽而擡頭看了眼,卻措不及防地撞進男人深邃的眼底。
池聿沒把視線移開,和她對視着。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落了下來,室內安安靜靜的,只剩下雨水拍打窗戶的“嗒嗒”聲。
林頌安動作微頓,心裏的疑問在這一刻莫名地順口而出:“池聿,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開心?”
男人聲音混啞:“沒有。”
林頌安抿唇,重新低下頭,繼續手上的動作。
氣氛莫名有些僵,連帶着情緒都像這天氣一樣,變得潮濕、郁悶。
“你和沈澈哥是大學同學嗎?”她忽然道。
池聿盯着自己的手,否認道:“不是。”
“那你們怎麽認識的?”林頌安追問。
“……”池聿又不說話了。
林頌安沒擡頭,柔聲道:“這也不能說麽?”
她沒控制好,稍微用了些力,池聿感到刺痛,條件反射地彎了下手指。
“工作上認識的。”他回答她剛才的話。
盡管林頌安沒明白,職業大相徑庭的兩個人是如何在工作上産生交集的,但她沒得寸進尺,依舊只是點頭。
“還很難過嗎?”
“什麽?”
“沈澈。”
林頌安微頓,不由得開始分心,連包紮前要先消毒都差點忘了。
她定了定神,伸手去取藥箱裏的碘伏,久久才裝作坦然道:“難過啊,但能怎麽辦,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
“忙起來就不會想了。”
消毒過程應該是很難受的,可池聿竟然能忍着一聲不吭。
“林頌安。”
他叫她的名字。
“嗯,怎麽了?”
她拆開一卷紗布。
“你和沈澈認識多久了?”
“九年。”
“怎麽認識的?”
“我十二歲那年,他和姑姑搬到了我家對面。”
“這樣。”
“嗯。”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些關于沈澈的事,大多是日常,沒人敢說太深,像是極有默契地避開那一日,那件事。
“好了,”林頌安放下剪刀,“但是這樣對工作會不會有影響?”
“會。”
“那你下次小心點,別再受傷了。”
“嗯。”
尾音剛落,男人重新起身走進房間,林頌安揉了揉發麻的腿,正欲站起,瞥見自己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下——是黃霜問她考慮得怎麽樣了。
她在輸入欄上打完字,剛想發送,那位嚴厲的黃老師又發來一句:【你最好想清楚再回複我。】
林頌安指尖一頓,又全部删除重新打。
态度要好,語氣要誠懇,哪怕已經做好了決定,一句話便能闡明想法,也要讓對方接收到她的信息時,至少看起來是一個能說服她的理由。
池聿一出來便看見不遠處的姑娘低頭盯着手機,半天也不見他走過去,在她身旁輕聲道:“東西。”
“哦好。”思緒歸位的林頌安連忙站起,卻抵擋不住生理反應,發麻的腿一軟,她下意識用手臂撐住沙發邊緣。
男人視線掃過她的手機,狀似無意地問了句,“有急事?”
“嗯?沒有啊。”
“那怎麽一直盯着手機?”
林頌安用手指劃了劃手機屏幕,“沒事。”
時間不早,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心不在焉地同池聿告別。剛走到門口,身後的男人突然叫住她。
林頌安回頭。
池聿已經不見了剛才的心事重重,緩聲道:“我那天在沈澈家門口說的話,一直有效。”
【如果有需要幫助的,可以來找我。】
怔了半秒。
有那麽一瞬間,林頌安竟覺得池聿和沈澈在她眼前漸漸重合成了一個人,她分不清此時此刻,她是在夢裏,還是現實。
原本應該擡腳離開的腿,卻定在原地不動了。
她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剛剛被她删掉的,那句直白的話:“我不想進舞團。”
池聿微愣,似是沒聽明白,皺眉走進了些:“你說什麽?”
林頌安眨了下眼,一切歸于具體。
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說了什麽時,她頓感些許後悔。
她和池聿說這些有什麽用?
林頌安故作輕松,簡言道:“就是老師們希望我畢業進舞團跳舞,但我其實想做其他方向,兩條路在糾結呢。”
聽起來似乎也不是什麽大事,池聿松開皺起的眉頭,語調平靜:“如果拿不定主意,就選自己更喜歡的,跟着心走,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頓了頓,林頌安繼續反問道:“我想做的方向和舞臺無緣,你不會認為我放棄在臺上跳舞太可惜嗎?”
“你自己覺得可惜麽?”
林頌安很快搖搖頭。
“那便不可惜。”池聿說。
無言許久。
林頌安扯唇笑了下:“我知道了。”
-
回到學校後,為了表示真誠,林頌安特意找到黃霜給出自己的答複。
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做好了心理準備,總之黃霜只是沉默片刻,而後語氣淡淡地吐出一句:“你想好就行。”
說到底她只是一名舞蹈老師,沒有權力将未完成的心願強加給自己的學生。
完成一樁心事的還有丘詩芸。
那日去見了制片人後,那姑娘便興高采烈地同林頌安說,有個劇組在籌備網劇,她勉強得到一個只有兩句臺詞的背景板角色。
機會雖小,可對一直在努力争取的人已經是莫大幸福了。
姑姑搬家這天,林頌安特地從學校過來幫忙。
東西其實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零零散散的生活用品還擺在外面。家具和電器大多都被沈舒萍賣給了回收公司,眼下,這間原本存在着生活氣息的溫馨屋子,頓時變得空空如也。
“頌安姐。”
陳諾見她來,打了聲招呼。這姑娘向學校請了兩天假,坐三個小時的高鐵回來接自己的母親。
林頌安朝她彎彎唇,随即望向地上堆在一起的幾個大箱子:“這些都要帶走嗎?”
陳諾點頭:“這都是我媽要留下的,不過我們坐高鐵也帶不走,一會等搬家公司來了,讓他們直接拿去寄。”
“諾諾,你幫我看看我號碼輸對了沒有……”沈舒萍扶着老花鏡從房間裏出來,“哎,頌安什麽時候過來的,學校今天沒課?”
“今天只有一節課,上完了。”
“這樣啊,那你幫我看看我這號碼,怎麽打不出去?”說罷,她又從自己女兒面前走到林頌安身邊。
一旁的陳諾見怪不怪地聳聳肩,嘟囔了句:“頌安姐才是親閨女吧……”
林頌安浏覽一眼她的手機屏幕,随後伸出手指了指:“姑姑,少輸了一位。”
聽此,沈舒萍又數了一遍,才輕拍大腿:“難怪。”
“媽,你這老花鏡是不是不好使?都說了我帶你去醫院讓人醫生給你測一測,配一副好點的,你非得用自己這個不知道哪個路邊攤買的。”
“花那錢做什麽?”沈舒萍嗔她一眼,“我現在要搬走了,到你那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找着新的工作,省點錢。”
“我兼職的工作也養得起咱娘倆,淨操心。”
此話一出,沈舒萍電話也不打了,伸出五根手指頭和她盤算:“媽媽租房總要花錢吧?租了房子就要水電費,還有平時買菜做飯不用花錢啊?再加上逢年過節的給你買衣服買鞋子,這都要花錢……”
“行行行,”陳諾食指交叉抵在嘴巴前,“我說不過你。”
林頌安淺笑着不語,站在一旁安靜地聽母女倆鬥嘴。
見她們說完了,她才安慰沈舒萍道:“姑姑,您也不用太焦慮,陳諾成績好,學校給她免學費,每年還有獎學金,加上兼職湊下來,還不至于太拮據。”
陳諾在旁邊一個勁點頭,用肢體語言贊同林頌安的話。
“你們小姑娘就是把生活想得太簡單了,”沈舒萍搖搖頭,“等到真的換了個環境,一切都是從頭開始,怎麽會有你們以為的輕松?”
“人吶,反而是結束的時候容易,開始難。”
林頌安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麽話,輕挽着沈舒萍的手也稍稍失力,垂回自己身側。
“好了媽,別老說傷感話。”
林頌安也跟着“嗯”了聲,溫聲道:“反正您就放寬心,等過陣子安頓好了,我要是有時間的話就去看你們。”
沈舒萍摸了摸林頌安的腦袋,滿眼慈愛:“我們這一搬走,你平時就自己一個人咯。”
“我可以的姑姑,”林頌安莞爾,“我現在又不是十幾歲的小孩子了。”
沈舒萍又想到什麽,“你那小姑姑最近也沒給你打電話?”
林頌安搖搖頭,耐心解釋:“她工作忙,再加上時差,湊不出時間也能理解的。”
“那孩子也真是的,當初拜托我多關照你一些,怎麽自己反倒看起來沒那麽上心,你說你一個小姑娘一個人住,她也不知道多問問。”
林頌安覺得這番話似乎對小姑姑有誤解,不過她也沒過多解釋,畢竟沈舒萍和小姑姑平時不往來,不了解是正常的。況且沈舒萍話裏話外都是為了自己抱不平,她總歸不好去反駁她。
“她有自己的生活。”
林頌安最後只模棱兩可地說了這句話。
“搬家公司怎麽還沒到?”陳諾在窗邊探了探,“媽你催一下,不然我們一會要趕不上了。”
沈舒萍如夢初醒地拍拍腦袋:“我剛才是要打電話來着,就被你們倆給打岔了。”
“那你現在快打。”陳諾語氣無奈,不敢有脾氣。
等沈舒萍打點電話,都已經快中午了。
對方到這快的話估計也得半個小時,母女倆的高鐵在下午三點,若是還不行動,恐怕真的要趕不上。
“姑姑,要不您先把剩下的東西收一收,這幾個箱子我和陳諾試着先搬下去。”
“這麽重,你們怎麽搬得動?”
“我們試試呗,”陳諾附和林頌安,“總比坐這幹等着強,一會還能憑這個和搬家公司講講價,媽你不是愛省錢嗎?”
“省錢也不是這麽省的,”沈舒萍态度倒是很強硬,“樓道這麽小,你們兩個擠着哪能下得去?”
陳諾有些焦躁:“不試試你怎麽知道下不去?”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固執……”
眼見兩人又吵起來了,林頌安這回連話都插不進去,只能無措地站在門邊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找到個語言縫隙,她正欲開口,卻被身後隐隐傳來的腳步聲分散了注意力。
下一秒,未等她轉頭。
低沉的聲音忽而響起,混着一股室外的涼意,席卷到林頌安身側。
“我來搬吧。”
林頌安驀然回首,看見男人不知何時站在門邊,站在自己身後。
眼眸漆黑,肩上是逐漸化成水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