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春天
春天
即便隔着衣服布料,池聿仍舊能感受到腕間傳來的冰涼。
他凝視着她尚處混沌的雙眼,緩聲道:“認錯人了。”
林頌安似是沒聽見這話,抓着他自顧自地說:“我做噩夢了,夢見你在給我講題,後來我們回家的路上,你突然不見了。”她說得磕磕絆絆,“然後你跑到一個沒有人的公路上,天還下着雨,山上都濕了,泥土滾下來,我在後面喊你——”
視線被眼淚模糊,林頌安擡眸,視野朦胧間,帶着哭腔道:“你沒有聽見。”
腕間的力氣更緊了些,池聿放任自己的手腕被她冰涼的手緊拉着,他俯着身,落下的陰影大半都蓋在林頌安的身上,并不真切。
“林頌安,”他說,“我是池聿。”
滴答,滴答,指針在寂靜的空間裏發出及其細微的聲音。
林頌安逐漸從噩夢中回神,眼裏的淚随着眨動的眼皮,順着臉側滑下,悄無聲息地暈染在抱枕上。
世界清晰了。
手指的力氣松了些,順勢垂回沙發上,她撐着身子起身,聲音含着點哭過後的啞:“抱歉,我還以為在夢裏。”
池聿站直,卻沒挪動腳步。
“夢見什麽了?”
“沈澈。”
明明是白天,但不知道是不是天氣的原因,房間內一片昏暗。
林頌安盯着前方發呆,喃喃道:“這是那天之後,我第一次夢見他。”
“……”
“不是很好的夢。”
池聿不忍心走了,他索性在她身邊坐下,微微俯身,雙臂随意地搭在膝蓋上,默默作陪。
沉浸在某種情緒裏林頌安忽然憶起不久前陳諾對她說過的話,她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稍稍轉頭:“池聿,你能告訴我那天的情況嗎?比如……具體發生了什麽。”
男人輕滾喉結,沉聲道:“警察不是告訴過你了麽?”
“是,”林頌安又把頭轉回去,“山體滑坡嘛。”
很普通的事故,和她做的夢一樣。
相對無言許久。
就在林頌安以為外面的雪快停了的時候,她聽見身邊人說:“這麽喜歡他嗎?”
林頌安一愣:“你……說誰?”
“沈澈,”池聿平靜地開口,“這麽喜歡沈澈嗎?”
林頌安不知道池聿是怎麽知道的,印象裏,喜歡沈澈這件事從來都是她單方面的行為,她不曾告訴過任何人,甚至對沈澈也從未有過暗示,一直以來都默默地當着他的鄰家妹妹。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這段時間對于沈澈的思念太過于超出朋友的程度了,以至于向來瞞得很好的事情,随着思念逐漸浮現。
林頌安沒反駁,她扯出一點笑,自我調侃道:“很明顯麽?”
池聿很低地“嗯”了聲。
何止是明顯,從那晚開始,情緒幾乎是寫在臉上的。
“但也沒有意義了,”林頌安說,“喜不喜歡的,人都是不在了。”
雪停了。
池聿擡眸看向窗外,世界一片白。他摩挲着手心的紗布,嗓音輕緩:“你前兩天自己和我說的,生活總要繼續。”
“嗯。”
“所以,”他停了停,“向前看。”
林頌安仰起頭,忽而開口道:“池聿,你知道我為什麽不想在舞臺上跳舞了麽?”
“為什麽?”
“喜歡編舞是一個原因,”林頌安說,“另一個原因……好像每次站在舞臺上都會想起沈澈哥,本來是一件很滿足的事情,現在卻好像變成一道跨不去的坎了。”
“……”
“不過沒關系,我已經想開了,像你說的那樣,別給自己太大壓力,跟着心走就好了。”
“嗯。”
天花板角落處有一塊被燒焦過的黑,林頌安依稀記得是小時候,調皮的自己在家裏點燃了煙花,火光直沖,染下那個抹不掉的痕跡。
她不妨想起當初笨拙地安慰着自己的父親,和明明很生氣卻又不舍得責罵的母親。
半晌,聲音很輕:“我會努力向前看。”
十幾歲那場變故奪去她半條命,自那以後,林頌安便想着,不管以後遇到任何事,都不會有那場意外來得慘烈和絕望。
所以,眼下這些都不算什麽。
今天一過,太陽升起,她又是全新的林頌安了。
堅強、且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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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過十一月,洛北更加寒冷了。
深冬的大雪毫不留情,重複疊下很厚的一層。
每到這個時候,林頌安總是很難打起精神,每天的狀态幾乎都是昏昏欲睡的,腦子和行動很遲緩。
丘詩芸調侃她像即将進入冬眠的熊。
或許冬天給人的感覺就是困倦的吧,這是無法抗拒的生理反應,只是練舞時,林頌安不免又被黃霜嚴格對待了些。
獨一份的,真是黃老師的厚愛。
周五,高強度地練完即将去參加比賽的一支舞,林頌安不堪其苦,回到家裹進被子就閉了眼,還不忘把清晨的鬧鐘全部摁掉了。
原以為可以一覺睡到自然醒,但尚未九點,客廳的門鈴聲便不斷響起,惹人無限煩躁。
林頌安不得已睜開眼,發愣間踩着拖鞋去開門。
“Suprise!”
清脆的聲音迎面撲來,來者染着一頭紅色的大波浪,明明天氣寒冷,大衣裏頭卻只穿了一件一字肩的連衣裙。
林頌安被吓了一大跳,甚至往後退了兩步,待意識徹底回籠後,原先的不滿便也消失不見了。
“小姑姑?”她驚詫道,“你怎麽回來了?”
門口的女人毫不客氣地捏了一把她的臉,力道不重不輕:“什麽意思啊小頌頌,不歡迎我嗎?”
“哪有,”林頌安側開身子讓她進來,“只是在好奇你怎麽沒提前說。”
女人進門,麻利地脫掉已經有點累腳的高跟鞋,光腳踩進去,毫無形象地往沙發上一坐,繼而朝林頌安揮揮手:“快過來快過來,小姑姑都好幾年沒見你了,讓我好好看看。”
林頌安捂着嘴巴搖搖頭,起身往房間裏走,悶聲道:“我洗漱一下。”
女人笑:“小姑娘這麽在意形象呢?”
林頌安完全沒想到,小姑姑會在這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從法國回來。
細細想來,兩人已經快四年沒見了。
最近一次是當初高中畢業,她被小姑姑帶去歐洲玩了一圈,之後她回來讀大學,小姑姑繼續留在法國工作。
這幾年兩人雖斷斷續續的在社交軟件上有過幾次交流,但細數下來也不算頻繁,隔着時差、距離和輩分圈子,共同話題似乎難以契合。
加快速度洗漱完,林頌安重新走向客廳。
“我好啦小姑姑。”
“見小姑姑還要打扮啊?這麽生疏。”
林頌安想反駁,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畢竟都這麽多年了,她和小姑姑之間确實也生疏了不少。
當然……或許只是她單方面的。
“長高啦,”女人視線下移,笑道,“不過發育差點意思哦。”
“……”林頌安默默雙手交疊捂住胸口。
小姑姑名叫方寧,今年37歲,是林頌安爸爸的親妹妹,随林頌安的奶奶姓。
許是常年在外、受國外較為開放的文化熏陶的緣故,她說話和舉止都是直來直往的,毫不遮掩,外貌上的保養似乎也是下了功夫,視覺上的年紀幾乎要比實際年輕十歲。
林頌安坐到她身邊,沒忍住盯着她這頭熱情的紅頭發好久。
“酷吧?”方寧得意地擡了擡下巴,“等下個月再去染個藍色的。”
“酷。”
“要不要小姑姑也帶你去染一個?我前兩天看到一個墨粉色,應該還挺适合你的。”
說着,方寧就要拿出手機。
林頌安連忙摁住她的手,制止她:“還是不用了,我之後還有比賽,不合适。”
“啧,怎麽現在跳舞都不讓染頭發啦?”
林頌安想說自己其實也不是太喜歡,但怕拂了方寧的面子,還是憋了回去。
“我給你打的錢有沒有好好花?”
“有的。”
方寧眼睛微眯:“真的?”
林頌安心虛地扯了扯衣擺,模棱兩可道:“我花錢的地方少,你以後每個月不用給我這麽多,花不完——”
“行了行了,就知道你這小姑娘不舍得花錢,”方寧從沙發上站起來,“換身衣服,小姑姑帶你出去購物,好久都沒回洛北了,順便看看成什麽樣了。”
于是原本打算在家好好休息的林頌安,就這麽稀裏糊塗地被帶出門了。
今日沒有下雪,但溫度并不高。
林頌安猶豫半晌,還是開口關心道:“你不冷嗎小姑姑?”
“還好,”方寧拍了拍她的肩,“下雪天我都敢穿着比基尼在安納西湖冬泳,這點冷算什麽。”
林頌安實在難以理解,不由得将自己的圍巾扯高了些。
“你還沒和我說今天怎麽回來了。”
“想你了,這個理由夠嗎?”
看這笑眯眯的眼睛,怎麽覺得這話說得像在故意逗她玩似的?林頌安不知道該說什麽。
“好啦好啦,不逗你了,”方寧說,“你小唐阿姨前段時間結婚了,明天辦婚禮,我特意趕回來的。”
林頌安又擡眼看她,欲言又止。
方寧接收到這個信號,“有什麽疑問嗎親愛的?”
“小唐阿姨不是前幾年剛結婚嗎?”
那會她還在讀高中,方寧也是特意從國外趕回來,帶她一起去參加了婚禮。
方寧似乎猜到她想問這個,坦誠道:“二婚呗。”
心裏驚訝着,但林頌安只輕輕應了個:“噢。”
“還好我是不婚主義,”方寧又說,“當初我就和她說過男人不靠譜,看吧,第一段婚姻以失敗告終,找我哭了好久之後以為她想明白了,沒想到現在又要結婚。”
“說辭還是一成不變的什麽‘我覺得這個人對我很好’,啧啧啧,戀愛腦真可怕。”
林頌安沒來得及回應,方寧又說:“頌頌我告訴你啊,你這個年紀最應該擦亮眼睛,談戀愛可以,但別傻乎乎地說結婚。”
話題不知怎麽就引到自己身上來了,林頌安硬着頭皮回答:“我才二十一,不會想這麽遠的。”
“不是年齡的問題,二十一也到法定結婚年紀了,你爸媽又都不在了,”方寧反手揉她的臉,“別背着姑姑偷偷把終身大事給定了,知道嗎?”
“……我知道了。”
告誡完這些,方寧又八卦道:“所以談戀愛了沒有?”
林頌安微頓,繼而搖頭:“沒有。”
方寧皺眉:“怎麽能沒有呢?你都大四了吧,大學不談戀愛可是虧大了呀,想當初姑姑我在大學的時候就已經和兩個男人為愛鼓掌了——”
“小姑姑,到商場了。”林頌安簡直是迫不及待地扯開話題,方寧這聲音毫不遮掩的,多少人都看過來了。
“啊到了,”注意力瞬間被轉走,小姑姑打了個帥氣的響指,“今天保證讓你滿載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