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春天
春天
過去的二十五年裏,池聿時常覺得自己是個怪人。
許多事情他都能游刃有餘地處理,但有些時候,他又常常感到手足無措。前者讓他養成冷靜從容的性格,後者令他迷茫絕望又小心翼翼。
人哪能承受得了這麽多複雜的情緒?可偏偏他池聿就是這麽一個矛盾的人,表面是淡定、無所不能的池醫生,其實內裏早就千瘡百孔了。
面對林頌安這句話,他甚至連安慰都不知道從何說起,熟悉的無力感湧遍全身,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擰着他的心,令他無法動彈。
“也是啊,之前我就總聽別人說養小動物要有強大的心理素質,因為你要提前接受它們死去的那天,日子一天天過得都像是告別。”蕭蕭背對着他們,沒忍住感嘆。
“嗯。”林頌安沒再看男人,“而且宿舍不能養寵物,我和舍友也不太方便領養。”
“是哦,忘記你還在讀書了。“
池醫生作為人家的朋友怎麽連這個都沒考慮,蕭蕭腹诽。
“嗯,”池聿咽下喉中的生澀,“那你去找許醫生登記一下,到時候給救助中心送過去。”
“好。”
處理完這些事,正巧到下班時間。
池聿将脫下的白大褂挂好,對眼前人道:“要回學校?”
林頌安拿好自己的東西起身,搖搖頭:“想回趟家拿個東西。”
“我送你?”
嗯?
如果說沈澈過世那晚男人主動提出送她回家,林頌安或許會把他的舉動歸為當時夜深,他擔心一個女孩獨自離開不安全。
而現在大白天的,洛北這個城市池聿或許甚至不如她來得熟悉,為何再提一次送?
“走吧。”
但沒等她答,池聿便丢下這句話,默認了她的默認。
……
醫院門口停着很多等客的出租車,池聿随手攔下一輛,打開後車門,示意林頌安進去。等稀裏糊塗坐上車了,林頌安才後知後覺這一切似乎沒那麽合理。
池聿沒車,又何必特意跟着送她一程?難不成他住的地方和自己順路?
思及此,林頌安問:“池聿,你在洛北住哪?”
“湖濱世紀。”
啊,那倒好像真的順路。
畢竟湖濱世紀就在西府山莊隔壁,走路都不過十分鐘的距離。
所以剛剛那些都算是她想多了?
“租的嗎?”
“嗯,沈澈幫忙找的房子。”
“這樣。”
街景如舊,路途中林頌安察覺到池聿的手機總是隔幾秒就震動一次,可男人卻不厭其煩地挂斷一次又一次。
車開到西府山莊,仍是停在那晚的地方。
“我自己進去就可以了,”林頌安推開門,“謝謝你又送我回來。”
池聿降下一半車窗,“嗯,不用總說謝。”
林頌安有些不知道該怎麽答這話,最後只道:“那我先走了,再見。”
“好。”
昨天夜裏學妹突然和林頌安說想借大三學的舞蹈文化課本。學妹性子乖靜,沒什麽朋友,若非是真的找不到人借,也不至于糾結了半天才在夜裏和她開口。
林頌安明白這些“不得已”,因此答應得很爽快。
她今年大四,幾門核心文化課程在前幾學期都已經學完了,課本都被她放在家裏舞蹈室的櫃子裏,若是要找應該也不難找到。
只是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連續幾日緊閉的對面那戶的門正敞開着,門外還堆了幾個紙箱。
林頌安繞開它,朝裏頭喚了一聲:“姑姑?”
“……”
在她以為裏面不會有人反應的時候,沈舒萍才迎出來:“頌安回來了?”
林頌安點點頭:“您什麽時候從沈澈哥家回來的,怎麽沒告訴我一聲?”
“今天上午才回來,事情太忙,有些流程阿澈父母不懂,我就多幫襯了幾天。”
“所以沈澈哥……現在怎麽樣?”
話一出口,林頌安才覺得自己真的糊塗了。這都多少天了,人除了歸于黃土,還能怎麽樣。
而沈舒萍只當她在問沈澈的去處,答道:“葬在臨郊的墓園,你要是有時間可以去看看。”
“……好。”
林頌安看向地上的紙箱,又道:“您這堆着這麽多東西是要做什麽呢。”
一聽這話,沈舒萍将自己的衣擺往下扯了扯,躊躇着開口:“頌安啊,姑姑要搬走了。”
林頌安微怔,攥着斜挎包帶子的指尖用力一緊。
“怎麽這麽突然?”
“你也知道諾諾她爸爸走得早,姑娘還沒上大學的時候,我帶着她和阿澈一起搬到這來,就是覺着這環境好,離學校近,有家的感覺,”沈舒萍忽然抹了下眼睛,“之前我一個人待在這的時候,總想着兩個孩子,現在一想到阿澈已經不在了,沒有人回家就喊我姑姑,我這心啊……”
脊背一彎,沈舒萍哽咽到講不出完整的話。
林頌安又何嘗不懂得她的感受。
沈澈父母工作忙,常年在國外,自小就把孩子托付給親姑姑。雖說沈澈是侄子,但沈舒萍也是真的把他當親兒子對待,一家三口在這房子裏住了十年,角角落落都是存在過的痕跡。
而今遭遇傷人的變故,若還是把姑姑一個人留在這充滿回憶的房子裏,未免也太殘忍了。
不是所有人都是林頌安,願意待在割舍不掉的罐子裏。
“準備搬去哪?”她輕聲問。
“諾諾在她學校附近找了個房子,而今我就她這麽個女兒,除了跟着孩子跑,哪裏還有去處?”
“也挺好的,”林頌安寬慰她,“陳諾會願意您陪在她身邊的。”
“哎呀不說了,年紀都這麽大了還淨是哭,丢人,”沈舒萍擦幹眼淚,指了指房間,“阿澈的東西都收拾在那呢,貼身的他爸媽都已經帶走了,你看看還有沒有什麽想留的。”
“好。”
林頌安曾經無數次踏入這個房間,而今熟悉不複存在,唯餘地上敞開的兩個紙箱子。
她蹲下來翻了翻,這裏裝的都是沈澈之前上學時用過的課本,其他東西估計是被叔叔阿姨帶出國帶在身邊了,剩下的都是些零碎。
林頌安沒拿什麽,起身之際,紙箱縫隙卻忽然掉下來一張白色小卡片。她俯身去取,拿在手上的質感,像是一張拍立得。
翻過來,意外的看見了三個人的合照。
池聿,沈澈,以及另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
畫面背景看着像是沈澈的辦公室,右下角露出來的桌面上立着工作牌。
心理咨詢——沈澈。
林頌安從沒見過這張照片,也沒聽沈澈提起過。若是沒猜錯,這應該是他在平南工作的地方,這幾個都是他在平南認識的朋友。
其實沈澈鮮少和林頌安分享過他在平南的生活。
人就是這樣,距離遠了,交流也會跟着遠,即便她和沈澈關系依舊很好,可許多瑣碎的小事,對方許是覺得沒必要,或是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傾訴那個勁兒,總之攢着攢着,便也少講了許多事。
指尖摩挲着光滑的背面,林頌安正想将照片放回去,可轉念一想,這些東西最後估計也是被賣掉或者丢掉的。
她盯着照片上沈澈的臉,忽而将視線右移。
思索間,她已經摸出了手機,點開置于中間那人的對話框,删删改改,最後點擊發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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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聿沒有直接回醫院。
他不餓,也沒有胃口,午飯索性直接省去,用這點時間回自己租的那個房子裏休息一會。
房子不算大,一室一廳。之前沈澈考慮到他這人的性格,特意找了這個價格和面積都合适的地方,不至于讓他付不起,也不至于讓他因地方太空曠而感到孤寂。
按沈澈的話來說,是想給他找到個有歸屬感的避風港。
但池聿對此并沒有太大的感受。
往好了說,除了平南,哪裏都好。可事實上,不止平南,哪裏都讓他沒有歸屬感,更不用說“避風港”這種向來和“家”挂鈎在一起的東西了。
他生活很簡單,有一臺書桌和電腦足夠,對于這個房東剛裝修完便租出去的房子,即便他住進來了,也是空蕩蕩的。
常年震動模式的手機今日響得格外頻繁。
池聿沒辦法,只好妥協地按下接聽,舉起放在離耳朵五厘米左右的地方。
“池聿!我打了多少遍電話了,”中年女人尖銳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死外頭了!”
池聿沒什麽反應,只是情緒淡淡的說了句:“工作很忙。”
“你還敢跟我說工作?一聲不吭辭職跑到別的城市,你以為這樣我不敢去找你是嗎?”
“沒有。”
麻木,不想辯駁。
“你這月的錢怎麽還沒打?”
“我下午去彙。”
“快點快點,別一到新地方就跟死了一樣,我下午還打牌呢!”
池聿打開免提,将手機放到桌上,語氣不鹹不淡:“別總拿去賭。”
“你管我!”電話那頭的人瞬間不高興,分貝更高了些,“這錢你欠我的,不要老是說得像我求來的!”
雙目逐漸染上不耐煩,池聿在心裏哂笑,冷聲道:“反正我一個月只給你打一次,花完了不夠別來找我。”
“嘟嘟嘟——”
被他挂斷了。
剛剛挂好的大衣掉到地上,細小的聲音在這空間內格外明顯。池聿沒管它,心力交瘁地往床上一躺,手臂搭着雙眼,遮住所有亮光。
——“有你在準沒好事,災星!”
——“早知道當初就不該領你回來,沒人要的東西!”
“……”好黑。
——“你老苦着一張臉怎麽和小動物建立感情啊?”
——“不然你和我一起回洛北?那裏冬天會下雪,你南方人,還沒見過雪吧?”
——“我沒當你是我的來訪者,我們不是兄弟嗎?”
……
做了好長的夢,什麽都記不清了,醒來前,卻只記得那晚雨夜,沈澈雙眼緊閉的模樣。
池聿坐起身,死死地捂住胸口,身前的衣服被他攥得染上了褶皺,呼吸也越來越大。
好半晌,冬日裏的陽光忽然從窗簾縫隙中透進來,掃在他的身上。
手指才緩緩松開。
有多久沒做過這麽長的夢了呢?池聿想。
他也不記得了。
畢竟他總是把時間過得很模糊。
仔細想想,今日是沈澈死去的第幾天,他也算不明白了。日子就這麽過吧,沒什麽波瀾,沒什麽所謂,除了工作,也不會有其他別的東西了。
放在枕邊的手機忽然震動一聲,他下意識抗拒着消息提醒,卻又不得不點開。
【Song:我在沈澈哥的房間裏發現了一張拍立得,上面有你和他的合照,丢掉有點可惜,要不你拿走吧?】
池聿不記得有那麽一張照片了。
不過想到林頌安也沒必要說些莫須有的話,毫無血色的唇抿成一條直線,他沒什麽情緒地用指尖在屏幕上點了點。
【C:你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