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天
春天
林頌安靠在窗戶邊坐了一整天,渾渾噩噩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室外的雪花一陣陣落下,有些留在了樹上,有些在空中就化了,而剩下的落在了過往行人的肩頭。
天地之間似乎什麽都渺小,無人在意她的心髒經歷過怎樣的絞痛,也沒有人知道在初雪來臨之際,她的心上人因為意外死去了。
臨睡前,借着室內微弱的床頭燈光,她才妥協地向沈舒萍發去一個“好”。
那日,連下了兩日的雪忽然停止了。道路很通暢,路上行人二三,大多都是步履匆匆的,不為任何停留。
林頌安到沈澈父母家的時候,屋子裏站了好些人,大多是生面孔,她不認識。
房子是雙層,她獨自走上二樓,目光不受控地停留在正前方的白牆上,那兒不知何時已經挂上了沈澈的黑白照片。
照片裏的沈澈微微笑着,那麽年輕。
“頌安。”沈舒萍的喊聲打斷了林頌安的思緒。
她松開緊攥着衣擺的手,開口應道:“姑姑。”
沈舒萍的眼角還挂着淚,林頌安猜她應該怎麽也沒想到,一直寄養在自己家,算是親手帶大的侄子有一天會比自己先死去。
“親戚來得多,姑姑忙不開,”沈舒萍拍了拍她的手,“你先自己待會啊?”
林頌安彎唇安撫她:“您忙吧,不用顧我。”
“乖孩子。”沈舒萍摸了摸她的頭,放心地轉身離開了。
耳邊依然充斥着嘈雜的聲音,林頌安環視一周,思緒發散間,疑惑着為何不見池聿。
她沒來得細想,被另一道聲音打斷。
“頌安姐。”
林頌安一愣,轉眼看見沈舒萍的女兒紅着眼過來打招呼。
她淺笑回應:“好久沒見了陳諾。”
自從去年陳諾到南方上大學之後,兩人便鮮少聯系。以前上中學那會小姑娘總愛跟在自己屁股後面“姐姐來姐姐去”,仿佛在她眼中全世界就只有沈澈哥哥和頌安姐姐兩個人。
陳諾吸了吸鼻子,擅自上前挽過林頌安的手,帶她往最裏面那個房間走。
不知為何,林頌安有種莫名的預感,她下意識抗拒腳步,卻仍是被帶到了門前。
“來這做什麽……”
陳諾還是挽着她,“我媽說你昨天沒看哥哥就走了,頌安姐,這麽多年一起長大,我知道你的難過肯定不比我們少,我怕你後悔,你真的不想見哥哥最後一面嗎?”
林頌安抿着唇不說話。
陳諾的聲音染上些許哭腔:“和他告個別吧姐姐。”
此時此刻,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
洛北的葬禮有一項傳統,去世者出殡前不見客,只見親。
陳諾覺得這些不知道從何流傳下來的傳統全是屁話,沒有什麽比讓頌安姐見一面沈澈哥還重要。
于是趁着親戚們都在客廳裏,趁着沈澈父母在忙活其他,陳諾偷偷把門打開,将林頌安推了進去。
“嗒”一聲,身後的門被關緊。
林頌安站在門邊,距離不遠,她一眼就看清了閉着雙眼,靜靜躺在床中央、被蓋着被子的沈澈。
他已經被重新梳洗過,模樣幹淨,衣着整潔,因車禍留下的臉部傷口也被處理得不再可怖,整個人安然得仿佛只是睡着了。
林頌安瞬間紅了眼眶。
她走過去坐在床沿,伸出手想觸碰,又膽怯地收回。
沉默地看着,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從何說起。
從前沈澈還在的時候她總能叽叽喳喳和他講一堆話,大事小事都要分享,如今卻有些無言了。
好久,林頌安才啓唇:“沈澈哥,我其實——”很喜歡你,從上高中就喜歡你,那你呢?
她哽咽到說不出完整的話,就算說出來了,也只有風知道。
這是僅剩的一件,她還沒有告訴他的事。
望着那雙緊閉着不會再睜開的眼,林頌安忽然想起從前,沈澈總是這樣向他的朋友介紹自己——林頌安,我一關系很好的鄰家妹妹。
“喜歡”兩個字,還是被她咽下去了。
“算了。”林頌安笑着看他,“沈澈哥,你要好好的。”
既然兩人這麽多年都以好朋友相稱,那麽也讓它就這樣結束吧。
“如果你見到了我爸媽,幫我問聲好,告訴他們我很想念。”這是林頌安對沈澈說的最後一句話。
……
怕添麻煩,林頌安沒在房間內待太久。
出去時陳諾還在門口,像是特意在此為她望風一樣,見她出來便淡淡地松了一口氣。
察覺到林頌安情緒低,陳諾轉移話題:“頌安姐,快中午了你餓不餓,他們準備了吃的,要不要一起下去吃點?”
林頌安實在不喜這樣的場合,在不熟悉的長輩面前她向來難以自處,如今見過沈澈之後,積壓在心裏的沉郁依舊,她不想要繼續待着了。
更何況,她也沒什麽立場留在這。
鄰家妹妹?這不過是一個親緣關系之外的虛名罷了。
“下午還有課,我想先走。”林頌安說。
“那你等一小會,”陳諾沒強留,“我去找找我媽,讓她過來和你打聲招呼你再走。”
林頌安想說不用麻煩,但沒等她開口,陳諾着急得立馬跑沒影了。
池聿是在這個時候才來的。
全身黑色,手中握着一把傘,薄唇輕抿着,眸中是顯而易見的沉重悲傷。
他似乎沒看見林頌安,獨自走到沈澈母親旁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林頌安察覺到沈母的臉色變了變,随後聽見了生硬的幾個字:“不需要。”
這話雖不大,卻足以進入在場人的耳。
有好事的上前詢問,沈澈母親語氣不太好地說了幾句池聿和沈澈的關系,以及她從警察那聽到的關于車禍那晚的情況。
四下瞬間竊竊私語起來。
有幾個和沈澈父母關系好的甚至陰陽怪氣地朝男人說了句:“你可真是福大命大。”
池聿啞口無言,任由他人這般說話,只是垂在腿測的雙手握成了拳頭,最終又無力地松開。
林頌安知道那些人在想什麽。
一場意外裏,一個人死去,一個人活着。
他們明明沒有理由責怪無辜的幸存者,可不平衡的心理總會在這些瞬間作祟。
作為損失更重的那方,他們會覺得憑什麽是我,憑什麽死去的是我的孩子,而不是你。
林頌安有些許慚愧,因為在那個雨夜見到池聿的那一刻,她也是這麽想的。
像是另一種道德綁架,把壓力全發洩在一個人身上。
“阿姨。”林頌安主動上前,站在池聿和沈阿姨中間,替他轉移視線。
“頌安啊,你什麽時候來的,阿姨都沒看見。”
林頌安和沈澈父母算不上熟悉,但她畢竟是客,主人再怎麽不高興,在這種場合下也不可能無端地甩臉色。
“有一會了,看您在忙,沒打擾。”林頌安客氣道。
沈母拉着她說了些話,說着說着眼淚又掉下來,林頌安一動容,沒忍住又跟着紅了眼眶。
只是她還不忘揮動背在身後的右手,示意池聿走遠些。
打交道這事屬實令林頌安頭皮發麻,等到她從人群中出來,胸口已經湧上輕微的窒息感。
池聿獨自倚在門邊。
“你——”林頌安抿抿唇,“還繼續待嗎?”
“都可以。”他說。
這算什麽意思?林頌安無言。
她繼續道:“我要先走了。”
“嗯,”池聿答,“那我也走。”
“……一起吧。”
林頌安想着池聿繼續待在那估計也不好受,索性便一起走吧。
沈家在別墅區,外來車輛無法進入,房子離大門有一段很長的距離。
林頌安和池聿并肩走着,兩人都不是話多的性格,地面的落雪還沒清掃,空氣中便只剩下鞋子踩在雪上的“滋滋”聲。
“剛剛怎麽幫我?”男人先打破安靜。
林頌安直視前方:“就當……感謝你那天送我回家。”
她沒好意思說出自己是有一點點羞愧的成分在,當然也沒什麽好說的,畢竟這聽起來不是好話。
池聿側目,把視線落到她身上,讓人猜不透在想什麽。
林頌安這回腦子清晰了,察覺到目光,她沒躲,反而扭頭迎上去,眼裏含着疑惑,像是無聲地問了句“怎麽了”。
男人稍微一頓,繼而平靜地把頭轉回去。
“……”
林頌安第一次見到池聿是半年前。
那時沈澈剛從平南回洛北,開車去學校門口接她,當時副駕駛上坐着池聿。
林頌安對他的第一印象是話不多、看不透性格的男人。但之所以對池聿多了幾分印象,是因為這是沈澈第一個從平南帶回來的朋友。
對于沈澈的一切,她總是下意識地關注着。
想到以前,林頌安扯開話題:“你什麽時候回平南?”
池聿似乎有些意外,停了一刻才答道:“這陣子都在洛北。”
“這陣子?”
“嗯,”他坦言,“前段時間剛在洛北把工作定下。”
這意思是打算在洛北發展?
林頌安沒多問,再說下去顯得有些打探人隐私了。
更何況她和池聿今後未必還會有來往,知道這些信息也沒有多大的用處。
沈澈在的時候兩人就只是互相知道名字的關系,而今沈澈不在了,還能指望有什麽其他的交集嗎?
走到門口,林頌安打的車正好緩緩停在兩人面前。
她回學校,目的地和池聿注定不同,因此她并沒有客套地詢問是否同行,點頭過後,自顧自地拉開後座的車門。
然而在林頌安的手剛要碰到門把手的那一刻,袖子忽然被輕扯住。
“怎麽了?”
男人的薄唇緊抿着,漆瞳深不見底,倒映出她小小的臉。
林頌安不解,以為他沒聽清,又問了一遍。
女孩巴掌大的臉有一半被圍巾擋去,只露出那雙仿佛裝滿破碎星星的眼睛。
池聿微低着頭,聲音仿佛混進細沙,又啞又沉:“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可以來找我。”
其實他想說,沈澈不在了,他以後會像沈澈對她好那樣對她好,即便原因他沒有勇氣言說,但能多做一點于他而言也是安慰。
林頌安感到些許莫名,下意識把它當成一句客套話,象征性地點過頭,她便上車離開了。
無意望向後視鏡時,瞥見池聿依舊站在雪地裏,看着她離開的方向。
茕茕孑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