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是只屬于你的奇跡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我是只屬于你的奇跡
樓道裏很安靜。
方旬才發現, 安靜的人就連哭泣時,都格外安靜。
推開逃生通道的門, 白晝燈暈到人眼睛刺痛。他看見林光逐大約坐在樓梯中端的位置上,身前身後的臺階上都是其他家屬留下的煙頭,似乎預示着這兒不僅林光逐坐過。
人類青年瞧上去很疲倦,将額頭枕在膝蓋上,整個人都有向前栽倒的趨勢。
指尖攥住被揉出褶皺的病危通知書,用力到指腹都發白。
似乎是聽見了後面的腳步聲, 林光逐回頭看了一眼,還沒有讓方旬來得及看見他的眼睛, 就立即轉了回去,臉龐偏向煞白皲裂的牆面。
“…………”
方旬下了幾節臺階,一句話也沒有說,從兜裏拿了包紙,彎腰塞進林光逐的手中。
林光逐依舊沒轉過頭,安安靜靜從中取出一張紙, 面對着牆用紙緊緊按住眼眶。
沒一會兒紙就濕潤了。
“你別……看我。”他的嗓音格外沙啞。
方旬:“嗯,我不看。”
方旬往回走上幾節臺階, 不顧逃生通道階梯上的灰塵,直接坐了下去。雙臂搭在曲起的膝蓋上,抿唇看着林光逐的背影。
林光逐也知道他沒有離開。
兩人就這樣一上一下, 沉默不語坐了幾個小時, 林光逐一直都沒有哭出聲音, 只是不斷用紙按住眼睛,紙巾濕透了就低頭換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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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天光破曉,第一縷陽光從東方散射下來,樓道裏的白晝燈熄滅了。黎明正介于白天與黑暗的交界線處, 整個樓梯間都灰蒙蒙的,能看見人,但也僅僅是能看見。
“紙用完了。”林光逐開口。
方旬起身:“我去買。”
林光逐:“……嗯。”
**
icu重症監護室所屬樓層就有自動販賣機,方旬買了紙巾,回去的路上看見家屬等待區有一個十分眼熟的身影。
那人看見他,也是一愣。
“方旬?”
方旬看看這人,又看看icu重症監護室的方向,頓了幾秒鐘,忽然反應過來。
“他進icu了?”
那人唏噓點頭:“對啊,也就幾年的功夫。誰都沒想到會這麽快。”
他們此時正聊的人,是一條早于方旬上岸的人魚,上岸以後當了模特還沒幾年老婆出軌,立即被催進假性發情期。得不到好的安撫,軀體化的症狀越來越嚴重,拖延到今天人快不行了,才被經紀人緊急叫了救護車,直接送進icu。
方旬不認識這條人魚,但他在互幫互助人魚群裏看見過這人發言,還不止一次。
言辭帶有明顯的自毀傾向,還看不得別人秀恩愛,別人一秀就冒出來潑冷水。
“前幾天他老婆和他提出離婚,他整個人突然就像瘋了。杭州那天下了一場大雨,他沖到了雨裏……”經紀人嘆息:“也是他自己的選擇吧,明明人魚都可以有一次反悔的機會。”
方旬皺眉:“反悔的機會?”
經紀人意識到說漏嘴,連忙止住,幹咳一聲尴尬笑了笑,“你怎麽在這兒。”
方旬沒接話,問:“什麽反悔的機會。”
經紀人遲疑片刻,左看右看掩唇說:“這事兒我本來不能告訴你的。你也知道你們族群都……”戀愛腦三個字,經紀人不好意思當面指出來,春秋筆法潤色說:“都過于被感情支配。公司怕你們哪天和配偶吵個小架,一氣之下就做傻事兒,明令禁止告知。只有像他這種真正走進死胡同的人魚,公司才會告知,将命運的選擇權交給他個人。”
“告知什麽?”方旬迷茫。
經紀人聲音壓得更低,“上岸不是得和女巫做交易嘛,剝鱗。你知道這些鱗片的去向嗎?”
方旬沉默幾秒,眉頭皺得更緊。
“……收藏?”
經紀人失笑,說:“女巫又不是收藏癖,收藏鱗片做什麽。人做事總有目的,她當然也有自己的目的。”頓了頓,繼續:
“剝下去的鱗片能通過特殊手段制成靈藥,延長女巫的壽命。上岸的人魚要是服用靈藥,就能重新變成人魚,回歸大海……在上岸人魚死亡前,女巫都有好好保存你們的鱗片,只有确認人魚死亡後她才會制藥自己喝。”
方旬瞳孔微縮,半晌沒說話。
經紀人又是一聲長嘆,指了指icu道:“我們也告知他這件事了。不過他不願意回大海,寧死也要在陸地上死,也不知道在徒勞堅持着什麽。剛剛公司還給我發消息呢,說等這位過世,就将消息傳回塔斯曼海,看樣子女巫又能多活幾十年了。”
整個醫院都亂糟糟的,宛若鬧市敲鼓鳴鐘,可icu重症監護室附近卻死寂。病人家屬們安靜坐在等候區,均一臉疲憊之色。
方旬忽然間想起——
林光逐兩年前前往塔斯曼海,不也是為了那個虛無缥缈的傳聞嗎?
傳說人魚的鱗片制成油,能用作長明燈燈油,保佑人長命百歲。
這是《航海奇遇》八點特性中的一點,其餘七點特性都被證實為真。
只此一條,在方旬看來假到不能再假。
可……
明明其他七條都是真的啊!
方旬心跳加速,剎那間就感覺到腎上腺素在體內奔流,聲線不穩問:“如果靈藥給人用呢?”
經紀人愣滞:“你的意思是……”
方旬打斷,說:“女巫,原本不就是人類嗎?”說完他低頭急匆匆給李樂天發了條微信,叮囑李樂天給他訂前往塔斯曼海域的機票,立刻馬上,就現在,他要坐最近的航班去。
收起手機往逃生通道的方向走出幾步,他又快步回來重重擁了一下經紀人。
經紀人都傻了。
“你幹嘛啊?!”
方旬松開他,激動到眼眶都泛紅。
剛剛坐在樓梯上的幾個小時,堪稱他人生中最煎熬的幾個小時,甚至比當初剝鱗都煎熬得多!他只能眼睜睜看着林光逐難受,他什麽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陪伴。
每一張被淚濕透的紙,都是他心疼到碎了滿地的心,從頭到尾都覺得無力。
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如果我這次能成功救下林光逐的媽媽,我們婚禮的時候,你一定要坐主桌!”
說完這句話,他扔下一臉詫異的經紀人,飛快跑進了逃生通道。
啪——
醫院步梯的門厚重。
推開這扇門需要一些力氣,可方旬卻半點兒感受不到大門的厚重。這次他總算沒有停留在林光逐的背後,而是快步下了幾節階梯,将紙巾塞入林光逐的手中,說:“我要出國,大概三天。”
“…………”
山洪好像在此刻崩塌,傾斜倒灌入四肢百骸。林光逐宛若遭受一次重擊,愣了幾秒鐘,想要挽留。
賀霞很可能就這幾天了。
即便他再不想承認,他也不得不承認。在方旬說要出國的那一瞬,他第一次意識到,他真的很需要眼前這個人的陪伴。
他非常需要。
“你……”林光逐僵持了足足有十幾秒鐘,才輕輕點了點頭,“好,我知道了。”
方旬微滞,他以為林光逐會多問幾句。
不過看林光逐現在魂不守舍的狀态,應該也顧不上其他事情了。
他不放心道:“這幾天要好好吃飯,我在機場候機時給你提前訂三天的外賣,到了你就吃。”
“嗯。”林光逐臉色蒼白點頭。
方旬還想再叮囑一些,但他能明顯感覺出來林光逐在走神,紅通通的眼睛雖然看着他,視線卻飄忽不定,顯然聽不進去他說的話。
事不宜遲。
方旬遲疑幾秒,不再猶豫,轉身往樓道上跑。指尖搭在門把手上時,身後突然傳來低低一聲喚,“方旬。”
方旬轉回頭看。
就看見林光逐搖搖晃晃站起了身,也許是在步梯上坐了幾個小時一動未動,林光逐腿腳酸軟已經有些站不穩,撐着右側的牆面才能站直。
呼吸聲急促,每一聲都像正在虧空氣血,說話時聲音變得更輕:“婚前協議寫過了,甲乙任何一方都能提前中止婚約。你要是現在想去挪威,我們就先把婚離了。”
方旬:“…………”
明明是一聲威脅性十足的話語。
但方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明确地看清楚人類應激般豎起渾身倒刺的全過程,也能清晰窺見這尖銳盔甲下的脆弱。
林光逐的話幾乎可以直接翻譯成——
“別走好不好,留下來陪我。”
……
……
林光逐聽見後面沒有聲響,心都涼了半截。
他深深閉眼,正想撐着牆面坐回地面,繼續發呆。這時候有人從後方疾步走下來,攥住了他的手臂,幾近将他拉了起來。
方旬看着他,說:“你為什麽覺得我會去挪威?”
林光逐:“……不知道,随口說的。”
低頭道:“有人說過你喜歡的人在挪威。”
方旬眉頭緊皺:“我之前沒去過挪威,唯一去的一次,是和你一起領結婚證那天。”頓了頓,他強調:“我要去的地方是塔斯曼海。”
林光逐這才能擡起頭,大腦一片混沌。他一晚上都沒有睡覺,精神一直持續在高度緊繃的狀态,以至于思維都變得格外緩慢。
大約是淩晨六點多,窗外的鳥兒叽叽喳喳叫個不停,樓道裏的窗戶半掩,細碎的天光洩露進來,照亮逃生通道裏這狹窄的一隅。
方旬的手掌沿着他的手臂,向下滑,輕輕牽住了他的手。
“你認為奇跡兩個字,可以是人為的嗎?”
“……”
方旬放柔了聲音,“我認為可以是。”
不等他開口說話,方旬繼續說:“我有藥物能夠救你媽媽,但時間很急,我現在就得去一趟塔斯曼海取藥。”
迎上林光逐震動的瞳孔,方旬鼻尖一酸,彎唇說:“林光逐,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不明白?”
“……”
林光逐恍惚:“明白什麽?”
方旬:“我以為我做得已經夠明顯了。我第一天見你,就在電梯裏給你放美人魚。你進我家時,藍牙音箱放的一直也都是美人魚,就連演唱會唱美人魚,我都當着鏡頭打電話唱給你聽。”
“……”
“我對你的喜歡從來都沒有遮掩過。”說到這裏,方旬聲音輕顫,帶着一絲哽咽:“我喜歡你。比你記憶中更早認識你,更早愛上你。”
話音落下,醫院樓牆外有救護車呼嘯而過。這聲音極其刺耳、緊迫,讓人不自覺的就頭皮發麻,心髒像被突然間攥住,心跳宛若擂鼓。下層的步梯有醫護人員急匆匆從大門前經過,腳步聲,交談聲。
一切都朦朦胧胧隔着層牆,變得不清晰。
方旬擡頭看了眼逃生出口,低下頭輕聲說:“網傳的白月光就是你,我準備了好多話想說,但現在不是表白的好時機。我……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未來一周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陪在你的身邊,共情你的痛苦,分享你的喜悅。”
“……”
方旬向前一步,林光逐感覺到對方掌心的溫度,熾熱滾燙。醫院是一個寒冷的地方,逃生通道更顯冰寒,方旬的手掌幾乎成為他此時能夠感受到的唯一熱源。
“下次想哭的時候,在我面前,”方旬深邃清透的瞳盯着他,低聲說:“不用忍着。”
**
接下來三天林光逐過得很混亂,護士給他什麽讓他簽,指哪兒他就在哪兒簽名。
他像一個提前設定好的機器人,外賣到了就下去拿外賣,吃完上來繼續在icu門口等候。身邊的病人家屬換了一波又一波,不斷有蓋着白布的人被推出來,旋即就是一陣家屬們的哭嚎。
随着推床遠去。
他陡然間才意識到,明明賀霞檢查出癌症後的這幾年間,他曾做過無數次心理準備。可當他真的坐在icu外的家屬區時,面對一波又一波虛弱又哀恸的家屬面孔,他發覺過去做的所有心理準備在這一刻全部崩塌,毫無用處。
醫院的白牆比教堂聆聽過更多的禱告,林光逐現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在第三天時,賀霞從icu轉入了普通病房,但這并不意味着情況好轉。院方的人建議他,今天就可以将賀霞接回家。
林光逐從不在百度上查病,比起網絡,他更信任醫生。可此時此刻他還是忍不住打開了手機,百度上搜索一番,網上都說醫院勸家屬把病人帶回家,意味着病人可能撐不過當夜了。
賀霞已經陷入昏迷,躺在病床上只有進氣沒有出氣。
林光逐堅持不辦理出院手續。
為此主任醫師發動了張謹言來勸他,張謹言知道事關重大,幹脆請了假在病房陪着。
黃昏時分,大約在六點鐘左右。病房外有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彼時張謹言正在為賀霞調試血氧飽和度探頭,轉身正好看見方旬風塵仆仆從外跑進來,身穿一件已經有些髒污的白t。
進來後一句話也沒說,直奔床頭櫃。
拿着一次性杯子,倒了開水與涼水兌,而後取出一包藍色粉末,攪勻了後單手扶起賀霞。
就要喂下去。
張謹言渾身汗毛都要立即,下意識去抓方旬的手臂,低聲呵斥:“你在喂賀阿姨什麽東西?”
方旬甚至沒偏頭看他,“松手。”
張謹言不和他談,眉頭緊皺看向坐在椅子上的林光逐,道:“你幫忙攔他一下啊。”
“松手。”
林光逐今天一整天都沒有說話,開口時嗓子已經有些啞了,聽起來有些虛弱。他似乎是反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方旬回來了。
立即站起身,眼眶通紅,張了張嘴想要問,又沒将話說出口。
張謹言收回視線,焦急看向方旬。
“聽見沒?讓你松開賀阿姨!”
“我說的是你,張謹言。”林光逐不顧張謹言呆滞的眼神,接過方旬手裏的水杯。
他一定是瘋了。
他心想,
一杯用料不明的藥水,他要給他的媽媽喝下去。一杯藥水能救活一個癌症晚期的病人嗎?
林光逐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方旬也夠瘋的。
可他們如今巧得很,瘋到了一起去。
他臉色蒼白喂賀霞喝下這杯藥水。
這個過程花去了将近半個小時,窗外的天已經完全暗下,病房裏靜悄悄的。護士第三次來查看血氧儀後,沒半個小時,主任醫生也來了。
林光逐看着主任醫生。
主任醫生什麽也沒說,皺着眉讓護士抽一管血,而後離開了病房。
林光逐不敢懷有期盼,但他還是忍不住的想……是不是奇跡,真的發生了?
後半夜。
主任醫生下班休息,接替的是住院部醫生,這位也是在一旁抱臂皺眉看了半天,拿着血檢報告嘟囔,“咦?異常指标怎麽升回來了……”
林光逐舔了舔幹澀的唇,聽見自己更幹澀的聲音,“我母親的身體好轉了嗎?”
住院部醫生不可能給他一個明确的答複,否則事後要擔責。因此只是對他笑了笑,轉身時又面帶困惑回頭看了眼病床上的賀霞。
真正讓林光逐燃起希望的,是第二天清晨,賀霞蘇醒了。
像是再普通不過的,入夜後睡了十分香甜的一覺,在本就該睡醒的時間醒過來,容光煥發。
一大早上就有一位身穿白大褂的醫生,帶領着幾近二十幾名實習生模樣的醫生,嘩嘩啦啦走進了病房。
一群人說着林光逐聽不懂的術語。
但大概的意思林光逐能聽懂。
賀霞降下去的生命指标,不知道什麽緣故正在重新回升。
毫無疑慮,醫生們也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匪夷所思的情況。
“本來撐不過昨天晚上。”
主任醫師驚訝收起鋼筆,與實習生們交談完後,才轉過身看向瞳孔微微睜大的林光逐。
“你母親的身體狀況在好轉。”
這一聲幾乎就是定心石,林光逐心放回了原處,如釋重負。他都還沒有來得及說什麽,實習生們一下子嘩然,圍攏了上來。
“這怎麽可能啊。”
“為什麽會這樣?”
林光逐在一片嘈雜聲中靠近賀霞,後者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見他眼睛紅彤彤,擡手輕撫過他的眼角,有氣無力說:“別怕,媽媽還在。”
林光逐重重點頭,高興回頭尋找方旬的身影,想要分享這喜悅。
周圍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足足有二十多個,都身穿白大褂,也有好奇的病人家屬們走進來圍觀。小小的病房裏堆滿了人,林光逐只能找人群的縫隙中,看見方旬正抱臂站在病房門口,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有些髒污的白t,兩人在人流湧動中對視了幾秒。
黎明破曉,方旬揚眉沖着這邊笑了笑,俊美的面容被映照在光裏,那雙琥珀色的瞳孔盛滿了藏也藏不住的溫柔愛意。
“你認為奇跡兩個字,可以是人為的嗎?”
林光逐突然想起方旬臨走前說的這句話。
這一刻,他覺得方旬好像在發光,好看得不可思議。
即便四面八方紛紛擾擾,可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變為黑白,只有方旬清粼粼站在光裏。
晃了下眼,他才意識到原來是窗外的陽光瀉到了這人的眉眼處。
這時候,方旬頗為驕傲擡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臉,笑彎了眼角,口型像是在對他說——
“林光逐,我是只屬于你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