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光逐,我喜歡你
第4章 第四章 林光逐,我喜歡你
林光逐說:“沒談。”
林光逐說沒有,那就一定沒有。張謹言表情放松了些,又恢複嘻嘻哈哈的模樣,說:“醫生有權利知道病人的情況,不然沒法對症下藥。你這幾天實在是太不對勁了。今晚這個心理咨詢你不做,我就站這裏不走了。”
林光逐沒跟他犟。
“進來吧。”
兩人一起走進房間,林光逐的房間還是和上次一樣,幹淨整潔,卻過于整潔,以至于失去了活人居住的氣息。張謹言擔心林光逐又當着他的面換衣服,直接扯着後者在工作桌前坐下。
開門見山:“是哪個船員動搖你。”
“不是船員。”林光逐拿白浴巾擦拭濕發,眼睛逐漸亮起:“是我之前和你說過的那條人魚!他再一次出現了,連續兩天來見我。”
聽到這裏,張謹言打開了随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又點開寫着林光逐名字的文檔。
“噢噢,然後呢?他見到你,有和你說話嗎?”
林光逐:“不止說了話。今晚就是他潑我一身水,你不覺得他很有趣嗎?明明是一條人魚,身體構造與文明和我們都截然不同,但是他卻有與人類一樣的情感,他有羞恥心。”他越說越激動,往日溫和精致的面龐,隐隐染上了紅暈。
“聽起來确實很奇妙。”
張謹言表面迎合,心裏其實不信,指尖輕擡敲下一行字:患者幻聽幻視加重,思維邏輯自洽。
這不是個好兆頭。
兩年前林母患重病時,林光逐第一次向張謹言提及了那個夢,那個有關于人魚斷尾的夢。
很多人在遭遇承受不住的事情時,精神也會跟着出一些問題。張謹言心裏揪住,看來林母重病的事情對林光逐打擊比他想象得大。
Advertisement
“那條人魚英語流利嗎?”他問。
林光逐:“他說中文。”
張謹言敲鍵盤的手一頓,唇角隐隐揚了幾分,“你是說你遇見的是一條在塔斯曼海,說着中文的人魚?好吧,他中文流利麽。”
林光逐靜靜看着他,“你不信我。”
張謹言擡眼,笑說:“沒有啊,我信。你繼續說就是,我聽着呢。”
“如果你從一開始就不相信人魚的存在,就不該上這艘郵輪。”
林光逐卻起身走向浴室,語氣溫和地下起了逐客令,“我的精神狀況良好,藥我不會再吃了。現在我要去洗漱,你也早點休息吧。”
**
方旬回去後都後悔死了。
要是人類生氣了怎麽辦?
要是人類再也不想理他了怎麽辦?
他不該潑水的。
他得道歉。
可是他又能拿什麽道歉呢?聽族裏的長輩說人類都喜歡金光閃閃的東西,這片海域中有許多沉船,船裏有掩埋在大海深處多年的寶藏。從前方旬并不喜歡這些,只有決明樂颠颠帶他搜刮過幾次,那些珠寶和古董他都沒要,覺得礙事。
寶藏到用時,才覺得少。
“決明有很多。”方旬想到這裏,又來到了昨夜藏身的蚌殼附近,搜索了附近十幾海裏的海域 ,都沒有找到決明。倒是讓他找到了那本“人魚族禁書”——《海的女兒》。
翻動書頁。
某一頁插畫畫着美人魚隔着船只窗戶吐泡泡,又在玻璃上畫愛心的卡通畫。那上面的人類王子笑容滿面,看着開心極了。
方旬決定有樣學樣。
他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等到圓日東升,再等十幾個小時等到天黑實在是太難為他了。
已經等不及。
他早早來到與林光逐初次見面的底艙,裏面空無一人,他不知道林光逐會不會來,更不知道林光逐何時會來,他只是笨拙地一遍一遍用墨魚汁在玻璃上畫歪歪扭扭的愛心。随着郵輪前進,海浪沖擊,玻璃上的愛心一次又一次被清洗掉,他也不厭其煩,追逐着郵輪戲水,傻笑着一次又一次補上。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後,底艙房間的門被打開,有模糊的人影走了進來。
方旬剛要揮手吸引林光逐的注意,卻突然間面色一變,重重擦掉墨魚汁。
呲着獠牙貼上玻璃。
進來的人的确是林光逐,卻不止林光逐,且兩個人拉拉扯扯,似乎在争執着什麽。
“不許欺負他!”
方旬憤怒沖裏面喊了聲,聲音卻沒有傳進去。
另一邊。
張謹言白天在郵輪上找了一天,眼下好不容易堵到了林光逐。
“你生我的氣就生氣,別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啊。不吃藥怎麽能行。”
“我沒有生氣。”林光逐對待好友的态度依舊溫和,事實上他确實沒有生氣,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情緒穩定的人,能夠讓他動怒的事情掰着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
他說:“我只是覺得是藥三分毒,既然現在已經證實人魚并非存在于我的幻想,我沒有生病,那就沒有必要吃藥了。”
張謹言作為心理醫生,聽到這種話倒吸涼氣,“所有精神病人都這樣說。”
“……”林光逐沉默坐到了臨時工作臺前。
順着他的動作,張謹言看見了桌上一堆廢棄的設計稿紙。短短幾天時間,最上面的設計稿已經變成了“長明燈第三十七稿”。
“你居然畫了三十七張不同的設計稿?!”張謹言知道林光逐此行目的——
利用人魚尾,制作長明燈。
送給患病的林母。
他始終認為,林光逐承受不了林母即将辭世的重擊,精神自動設置出防禦機制,幻想這個世界上有人魚,人魚尾制作出來的長明燈,能夠讓已經生病的人轉危為安,長命百歲。
就像某種靈丹妙藥,讓人起死回生。
三十七張不同的設計稿,就代表林光逐曾經固執地推翻了自己三十七次!這已經不是創作工作的嚴謹,而是藝術家偏執的自我高要求。
張謹言關切将雙手撐在工作臺上,十分嚴肅說:“你生病了林光逐,病得很嚴重,相當嚴重。算我求你了,讓我幫幫你吧。”
林光逐看着他。
張謹言分寸不讓,皺眉回視。
僵持了長達一分鐘,林光逐妥協,無奈說:“行,我繼續吃藥。”
張謹言這才喜笑顏開,心裏松了一口氣,從兜裏取出藥丸,又從桌下拿出礦泉水。打開礦泉水瓶蓋遞了過去,說:“還好你願意尊崇醫囑,郵輪起航前你媽交代過我,要是你在船上出了什麽事情,她真的承受不住再一次……”
“砰!”一聲悶響。
礦泉水瓶口已經送到了嘴邊,卻被林光逐放回桌面,他擡起眼,聲音平靜。
“你什麽意思。”
張謹言迷茫片刻,突然意識到失言,急忙說:“你別誤會,我不是那個意思!”他試圖解釋:“我是想說精神病有時候會遺傳……”
“張謹言!”林光逐的神情徹底冷了下來。
張謹言閉嘴,意識到自己不慎之間,徹徹底底踩上了好友的逆鱗。
林光逐的父親也有精神疾病,是一位相當有名氣的大提琴家,算起來也是搞藝術的,只不過當年林母還懷有身孕時,這位大提琴家就苦于精神疾病的折磨,自殺了。林光逐從出生起就沒有父親,他在單親家庭中長大。
張謹言這意思好像在說,他的父親有精神疾病自殺了,所以覺得他也會重蹈覆轍。
荒謬。
林光逐就着礦泉水吞下藥丸,聲音淡淡。
“出去。”
張謹言第二次被逐客令掃了出來,唉聲嘆氣心裏郁悶不已,暗罵自己一張臭嘴,淨撿人雷點上蹦跶了。他來到甲板,本想着抽根煙排解一下,誰曾想左腳剛踏出去,忽然來了一陣莫名其妙的詭異妖風,掀起巨浪滔天。
嘩啦啦——
迎頭而來。
“啊!”“好大的浪。”船員們慌忙往甲板另一側躲,張謹言也跟着往那邊跑。
大浪就像長了眼睛,再一次澆下。
“怎麽回事?!”
反複幾次之後,大家也發現了不對勁,浪花就劈張謹言一個人。
一來二去,人群不避讓浪花,開始躲避張謹言,此人往哪跑,他們就躲開。
“……”
張謹言白大褂濕透,叼着根濕煙嘴角抽搐,“靠,見鬼了。”
直到張謹言躲進船艙中,這股妖風才意猶未盡停下。大海深處,藍黝色的魚尾憤懑不平潛入海底。
晚上見面時,方旬冷臉一口氣喝完魚湯,抱臂坐在救生艇沿上。
林光逐收拾碗勺,轉眼看見他氣鼓鼓的模樣,笑了:“你看起來心情很好。”
“不好!非常不好!”方旬實在不知這個人類為什麽還能心平氣和的笑,“下午底艙發生的事情我全都看見了!”
林光逐手一僵,面部神情倒沒什麽變化。
“你……我們說話你全都聽見了?”
方旬餘怒未消:“那倒沒有,我就看見他逼着你吃藥。”
林光逐含糊不清說了聲:“噢,那個啊,也不算逼迫。張謹言是我的心理醫生,督促我吃藥是他的職責。”
方旬更生氣,不講道理:“你不可以為他開脫,他欺負你,你就該罵他。”說着将臉轉向海平線,大聲喊:“張謹言,你混蛋!”
“……”
“別愣着,快跟着我一起喊。”
林光逐搖頭說:“我喊不出來這種話。”
方旬認真說:“你喊得出來,這就是你內心最真實的想法。下午你臉色那麽難看,恨不得要揍人了,硬生生憋了下去。有怨氣的時候不能憋,你不發洩出來只會一直難受。”
林光逐的視線落在方旬的臉上。
這一刻,他感覺眼前的人魚在發光,再定睛一看,原來是探照燈折射在魚鱗上的光暈。
難受嗎?
肯定是有一些的,外人這樣認為也就算了,就連好友和媽媽都認為他會走父親的老路。
那個沒有養過他一天的人,卻始終為他的人生帶來不便。
可林光逐還是搖頭:“真喊不出。”
方旬把臉偏向另一個方向,坐着不出聲。十幾秒鐘後,林光逐才發現有一顆晶瑩水潤的珍珠,從方旬臉頰處滴溜溜滾落,落在救生艇內。
他撿起珍珠,失笑說:“原本想問你第四個有關人魚的問題,這下子不用問了。”
《航海奇遇》第四條:
【人魚在悲傷時落淚,會落淚成珠。】
他笑道:“你哭什麽,真是嬌氣。”
方旬猛地扭回上半身,一把奪過珍珠用力投擲到海水中,又扭了回去。說話時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十分傲嬌:“誰哭了,我沒有!”
頓了頓,他聲音變得低落,“我就是替你覺得委屈。那個人看似關心你,卻根本不理解你。”
林光逐收了笑意,垂眸沉默。
也許是今晚夜色太美,又也許是這滴替他淌出的眼淚太能使人動容,他突然願意嘗試着托付一絲真實,輕聲說:“其實不止他不理解,我媽也這樣。”
“……”方旬終于舍得将臉轉過來,琉璃般的幽藍瞳孔微微泛紅盯着這邊。
“每次和我媽提起人魚,她都很難過。張謹言、我媽,還有媒體,乃至于整個世界都認為我瘋了,幻想人魚真實存在。大家好像先入為主的對我有偏見。”林光逐聲音淡淡的,聽起來沒有什麽特殊情緒:
“三十七張設計稿對于創作者來說很正常,創作工作就是要不斷地推翻舊稿,在真正認可它前必須精益求精。但……他們不這樣認為。因為有一個自殺的精神病父親,我的一切行為都被他們看作是,遺傳性精神疾病在作祟。”
說着,他垂着臉盤膝坐下,笑出了聲:“你敢信麽,我沒辦法證明我是個正常人。同樣的事情如果別人去做,叫敢想敢幹,叫追尋理想。我來做,是病情又加重了。”
方旬愣愣看着林光逐。
人類青年的笑容依舊溫和有禮,可方旬就是覺得,這層溫柔的下層底色是悲傷的。
“你真正難受的,是你媽媽的态度?”
林光逐意外于方旬的敏銳,沉吟半晌,還是輕輕點頭,選擇實話實說。
“你不用替我委屈,我更多的其實是愧疚。”
他說:“這次航行我媽很支持,我說要送給她一件親手做的禮物,她表現得非常開心,一直鼓勵我。我以為她終于肯相信我,沒想到她只是覺得我犯病了,在遷就我。她為我遷就了一輩子,現在年齡大了身體也不好,醫生都說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這種情況下她還要繼續為我操心。我覺得……我覺得我很不孝。”
方旬鼻尖猛地一酸。
林光逐笑着哄他:“所有人魚都像你這樣嬌氣嘛?像大小姐脾氣。下次見你我要帶個箱子,你哭的時候,我就拿箱子在下面接,靠大小姐量産的珍珠就能發家致富了。”
如果是別的同僚說他是大小姐,方旬一定氣得狠狠揍這人兩拳,可眼前這個人類青年不一樣。人類的眸光是那樣的沉靜,含着溫柔笑意說出這三個字時,好像蜜餞浸入了柔軟的心房。
讓人手腳發軟,心動不已。
方旬呆呆看着,突然間牽起林光逐的手,一臉真誠喃喃:“我們結婚吧。”
林光逐笑容滞住,“啊?”
方旬卻顯得格外激動,眼眶發紅,俊臉浮着一層氤氲水汽:“我認真的!我和你上岸,我們結婚吧!你把我帶去見你媽媽,這樣阿姨就曉得你沒有生病,她就不會總為你難過了。”
“……”林光逐緩慢坐直身體,許久都沒說出一句話。
方旬以為他不願意,手舞足蹈急切說:“我知道你們人類結婚需要好多東西,好多金光閃閃的東西。你等着,我朋友那兒有許多,我都找來送給你。阿姨喜歡什麽禮物你和我說,我都能去準備……”
“不需要,我們什麽都不需要。”
林光逐打斷了他,定定看了他足足十幾秒,露出了今晚最真心實意的一個微笑。
“你存在的本身,就是最大的禮物。”
好動聽的情話。
方旬心髒噗通噗通跳,心不在焉又想入非非,只感覺渾身上下都有一股微妙電流竄過。
“你等我三天,我先去和熟人道個別。”方旬的聲音變小,強忍住雀躍。他已經等不及要将這個好消息告訴決明了,決明還不看好他,事實上他喜歡的人也喜歡他,他們兩情相悅!
可是什麽都不送的話,方旬總覺得心裏不痛快。他叮囑一聲離開片刻,回來時沾了一手墨魚汁,高挺的鼻梁上都橫着一片黑,髒乎乎卻眼睛亮晶晶,小鹿亂撞牽起人類青年的手,像戴婚戒那般虔誠,專心致志在其掌心中畫了個愛心。
“你這三天不許洗手。”方旬頗為強勢說。
林光逐看了眼愛心,垂着黑睫低聲笑道:“遵命,我的大小姐。”
方旬被他這一聲迷到差點兒找不到北,游出了幾米開外,還忍不住回頭沖這邊用力揮手:
“林光逐,我喜歡你——”
他漲紅臉,滿懷期許大聲喊:“我這輩子就認定你了,一定要等我啊!三天後我就回來找你。跟你上岸,和你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