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意外之喜
第39章 意外之喜
春妮的這樁意外之喜來自口福。
秋風送爽膏蟹肥。
靠江吃江, 靠海吃海,海城人有金秋吃蟹賞菊的風俗。若是往年,八月剛到, 城裏城外的富商豪紳們就該開起大大小小的賞蟹宴。
今年自然是不行的。
不說國土淪喪,百姓淪為侵略者的豬狗, 沒幾個人有心情賞花賞景地折騰,就說像前些日子那樣, 今天收電臺,明天查敵蹤, 後天再搞個防空演習。萬一有個什麽突發狀況, 請一屋子客人來,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現在的海城人, 不是真的至親好友, 或是應酬需要,大家都不愛朝別人家裏跑。
這只是表面原因,更要緊的,早在春妮到海城時,市面上就有斷續的傳言, 說倭國人會接手市面上所有的米糧來源, 将其運往前線支持軍需。至于海城人吃什麽喝什麽,他們是不會管的。
這個傳言當然有誇大之處,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因為自從戰争開始,倭國人到現在一年多了, 對海城的水路管制都沒放松,
外面的物資進不來,裏面的出不去, 引得市面上所有的物資,尤其是跟米糧相關的物資價格節節攀升,簡直一天一個價錢。
因為海城是全華國最大的面粉集散地,所有進口面粉都會集中到吳江口一帶進埠,加上海城原本的儲備量,到目前為止,面粉價錢漲得還不算誇張,春妮的饅頭生意也勉強做得。
但大米價格就不得了了,倭軍占領的這一年多裏,一擔米價從戰前的十七八塊漲到五十來塊錢,瘋漲三倍之多。這個價錢只是針對幣值相對穩定的銀元,龍洋和鷹洋來說,如果用法幣去買糧,這個價必然是打不住。
現在海城的普通市民們,只要手裏有點錢,誰不會先去米糧店裏買點糧食囤着安心?誰知道倭國人會不會真的發了瘋,哪天收走了所有市面上通行的米糧?就連春妮,她上下兩輩子囤了這麽些糧,每次請米糧店小夥計送做饅頭的面粉時,還會預留一兩斤面粉下來以備不時之需。
總之,有點錢就囤糧,那絕對不會錯。不囤?不囤心裏不慌嗎?
因為市民們都在囤糧囤貨,今年的大閘蟹不出意外滞銷了。
中秋假期快結束的前兩天,去學校值班的夏風萍給她帶回來個消息,說王老師鄉下親戚原本有個小堰湖在養蟹,結果因為以前的老主顧死的死逃的逃,收來幾大車膏肥肉厚的螃蟹,過了中秋好幾天都沒幾個人買,委托王老師幫他們找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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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師一問,往常三毛錢一只都打不住的上好大閘蟹,現在一只只要一毛錢,買得多的話,一二兩的青殼蟹,八分錢一斤也賣* 的!
現在一斤肉都要好幾毛呢,這可是天大的便宜!
王老師來學校一說,幾位老師都動了心思。這些老師們是本地人,每月薪資固然微薄,可好在除了王老師已經結婚需要養家,其他人都有自己的房子住,且單身沒有家累,咬咬牙,幾只便宜的蟹還是買得起的。又因為王老師的那位親戚只批發不零賣,老師們便商量,幾個人一人出點錢,買兩大簍回來做自己吃。
幾名老師商量時,方校長也在旁邊。他聽得動了心思,破天荒拿出三塊錢,說學生們幫着印了這麽些天的書,他沒什麽可酬謝的,正好搭老師們的便,請學生和老師們一起吃蟹。
最後興奮的老師們商量,自己再單獨湊出一塊錢,買來些瓜果黃酒,決定好好辦一次蟹宴!
原本春妮聽說學校要辦蟹宴,每個人需要攤錢,心裏是不願意的。她老家有條小河,小時候也不是沒幹過那抓魚摸蟹的勾當,一只偌大的螃蟹夾不出一筷子肉,因為太費柴禾,他們村最窮的人家都不喜歡燒來吃。
但她不願意,耐不住身邊有個見多識廣還好吃的夏風萍,她不停形容螃蟹有多好吃,徹底勾起了夏生的饞蟲,春妮纏不過他們兩個,只好随分子出了兩毛錢。
因為老師們另外出了錢,校長好人做到底,準許每位老師每人另外帶兩名家眷入場。
春妮原本以為夏風萍會帶朱老師,結果晚上回家,她來同春妮商量,這次的蟹宴,她想帶她父母來參加,至于朱先生,只能請春妮幫幫忙。
從夏風萍口中,春妮對夏家的兩位大家長風聞已久。她很好奇,夏風萍怎麽說動她父母來參加一所窮學校的蟹宴。
夏風萍嘆氣:“這次我回家,看見我爸爸老了很多。媽媽私底下同我說,上次他攆我出去,好幾天晚上沒睡好覺。他們早就知道我住在哪,說不定偷偷來看過我……學校裏請得起老師吃蟹宴,至少不是這麽差。我讓爸爸媽媽來看一看,也好讓他們放心是不是?”
春妮垂下頭,鼻頭有點酸。
夏生丢了手上的畫報,眼淚汪汪地抱住她:“姐姐,我想娘了。”
“別打電話,明天你叫輛車,穿體面點,直接去家裏接二老過來吧。”春妮說。
…………
在春妮的想象中,夏家的先生和太太至少是有些封建式大家長專橫的。
顯然站在她旁邊,跟她一同提前到學校等候的朱先生跟她有同樣的看法:“怎麽還沒有來?難道夏先生他們不願意來?”
話音剛落,一輛黑色福特轎車從西邊駛來,在兩人面前停下。
夏風萍扶着一位年約四十歲的中年美婦下車。
這位婦人戴着頂有羽毛的駝色有檐紗帽,露出的秀發彎曲到頸項,耳垂上兩枚綠色寶石在日影下微微放光。視線再往下,她穿一件到腳面的同色薄款風衣,鈕扣不扣,裏頭是件紫色印花的香雲紗旗袍,旗袍上佩一條到胸口的珍珠鏈子,足下一雙裸色高跟鞋,竟是位身材窈窕,相當摩登的現代女性。
倒把她旁邊只是一身夏布竹紋秋香色旗袍,穿着黑色方口系帶布鞋,略顯樸素的女兒夏風萍襯得像個丫鬟一樣的了。
春妮捅了捅朱先生,後者如夢初醒,繞過汽車屁股,想去扶住另一邊穿灰黑色中山裝,只一條金色表鏈露出口袋的夏先生。
夏先生果然不那麽好說話,他擡起手杖輕輕那麽一揮,便将朱先生攔在了半路。
夏風萍急忙出來活躍氣氛:“爸爸媽媽,這就是我常跟你們說的,同我住在一起的好朋友顧春妮。這是我們的鄰居朱家輝朱先生。”
夏氏夫婦還是給了女兒那麽點面子的,夏先生對春妮輕輕一颌首,夏太太則挽住春妮的手,笑道:“你沒跟我說過,你的這位好朋友還是個小朋友。”
夏風萍對朱先生使個眼色,笑着道:“媽媽你別看春妮年紀小,她辦事可穩重,不能小瞧了人家。”
夏太太點點夏風萍的鼻頭,嗔道:“人家一個小姑娘都比你穩重,我瞧你羞不羞。”也不冷落朱先生,問着“朱先生在哪高就”之類的話,幾人談談說說進了學校。
其他師生們早就到場,夏家一家人進門後,蟹宴便即宣告開始。
方校長為了今天的這一場大宴下足了本錢,不止買了幾大簍螃蟹,還說為了應景,從他好友那裏借來幾十盆菊花擺放在校門口和課桌拼湊的餐臺旁。膏黃脂膩的螃蟹伴着紅的金的菊花,連春妮這個只會牛嚼牡丹的俗人也品出了幾分雅香。
不過賞菊再要緊,也比不上多吃兩口螃蟹。春妮還在學着胡老師幾位老餮笨手笨腳剝螃蟹,夏氏一家人比她适應地更快。夏先生一身考究的中山裝,端着一個粗瓷碗,同方校長談笑風生,竟也沒有多少違和,而夏太太在女兒的引領下,也将學校的老師和他們的家眷們都認識了個遍。
宴至中途,夏生早就端着盤子同他熟識的小夥伴混到一起,舉着蟹螯鬥成了一團。
春妮吃完自己分到的那幾個蟹,見其他人都在忙碌,也不打擾他們,離開席位,坐到了教室前的石階上。
除去王地主娶兒媳婦那回,這次的蟹宴是她兩輩子以來參加過的最大的宴席,大夥都很開心,她也很開心。不知道是不是末世後遺症,到這一世以來,春妮時常有種錯覺,人不能太開心,一旦開心過了一頭,那些美妙的經歷就會像夢幻一樣,輕輕一戳,就破了。
“顧小姐不開心?”夏太太蹬着高跟鞋走了過來。
春妮笑了笑,她跟夏太太剛認識,不知道對她說什麽合适。
夏太太卻收起了臉上的笑,在她旁邊坐下:“其實我也不是很開心。”
“夏太太還是在生夏小姐的氣嗎?”春妮尋思着,她這會兒不說話怕是不合适了。
夏太太臉上疲态畢露:“只是一個母親的不甘罷了。我們當母親的,總是希望孩子一生平平順順地過去,什麽磨難都不要有。可萍萍她一定要選擇一條這樣注定崎岖的路,我怎麽開心得起來?”
春妮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夏太太說的崎岖的路,是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
好在夏太太不是會使人尴尬的人,她自嘲地笑了笑:“瞧我,跟你個孩子說這些,怕是喝多酒生了魔瘴。”
說着,她身子打了個晃,想要站起來。
春妮連忙扶她一把,她就着春妮的手撐起身子,細瘦的手指涼得像她腕間的翠玉。
這位母親不像她表現的那樣無懈可擊。
春妮覺得她應該說點什麽:“夏太太,我曾聽過這麽一句話,理想是人生的太陽。對夏小姐來說,或許追逐太陽比平庸的生活更重要。”
“是嗎?”夏太太低下頭,慢慢用手熨平風衣上的褶皺:“可每天那麽多人都平庸地生活着,她為什麽就不行呢?”
春妮張口,夏太太作了個制止的動作,或許她是真的醉了:“小姑娘,不要跟我講道理。我活了這麽些年,聽過很多人講道理,你要說道理,我比你還會講。我只是想不透,她為什麽會一心進這個坑裏?你說她追個名,逐個利我都能想辦法助她一臂之力,可她為什麽跟我們都不一樣,非要發了癫,追那理想?一百多年了,那理想害了多少人,如今他還想來害我的女兒,我——”
“太太!”夏先生走過來架住她:“你喝多了。”
夏太太擡手掩住自己的半邊臉,低低道:“啊,喝多了?顧小姐,我沒吓到你吧?”
春妮此時心頭湧動着許多話要講。
在坐的人中,沒人比她更明白,華國一定會從這場戰争中取得勝利。
正是懷着這樣的篤定,這個年代人們的努力,掙紮,沉淪,瘋狂,一切的行跡在她眼裏就像隔着一層紗一樣,她始終無法真正感同身受。
對啊,她怎麽忘了,在她來之前,華國已經衰落了一百多年,被人踩在腳底下打了一百多年?
夏太太忽然打碎了這一切,她作為母親的痛苦,她隐忍的掙紮如風中的紗簾,向春妮吹開了一角。
春妮也是有了媽媽的人,她舍不得讓媽媽如夏太太一樣痛苦。
可夏太太原本不該這樣痛苦,夏風萍的人生也不該這樣崎岖。山河破碎,國将不國,是誰造成了這一切……方校長的問話如黃鐘大呂,在春妮腦中隆隆敲響。
她不自覺地向自己發問:在海城,像夏太太這樣的人有多少?在華國,像夏太太這樣的人又有多少?他們的痛苦要持續多久才見得到曙光?這漫長的等待什麽時候才是盡頭?他們中有多少人等得到這一天?
春妮悚然而驚。
她忽然發現,她以為自己站在山巅上盡覽真相,其實她何嘗不是站在懸崖上,如今探頭一看,只覺頭暈目眩。
她曾經站在歷史的下游,可她現在逆流而上,已經是歷史的一員。
夏風萍做出了她的選擇,那麽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