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絕不認命
第25章 絕不認命
關上門鎖緊窗, 把夏生趕到朱先生家的陽臺上聽講故事,春妮從空間中摸出兩個錢袋。
先倒出紅色繡鳳仙花的那個,滿把滿攥的錢幣滾出小半床。聽着叮叮當當悅耳的錢幣撞擊聲, 春妮就跟剛吃了碗花旗大姐姐一樣,渾身冰爽快活。
這一袋錢是她這個月賣饅頭, 除去給李德三的那一份裏所有的收入,清點出來, 共計六十三塊七毛四分,因為天氣越來越熱, 很多人吃不下饅頭, 不過豆沙包和芝麻包依然受歡迎,但總銷量從一天一百個下降到五至七十個左右。除去買面粉, 柴薪耗費, 大約剩下十七八塊的淨利。
比不上最開始的那幾天,也很不錯了。
而且饅頭的利潤低,主要是這個月一袋五十斤裝的面粉又漲了一塊錢,法幣兌換也損耗了一些。
要是沒有涼粉生意,扣掉八塊的房租和雙份的巡捕捐, 她和夏生日子肯定沒法過得滋潤。
春妮已經提醒德三, 法幣越來越不值錢,再有買饅頭的,一定得收大洋和銅角子,要是別人給不出來,寧可不賣都行, 否則每天淨給黑市裏換大洋的錢幣販子打工了。
而另外一袋藍色繡月季的光是提一提, 分量就重了不少,倒出來一不留神, 滿床的錢幣差點滾下地。
春妮喜滋滋地數了又數,一百二十五塊六角四分!
一碗純素涼粉賣三分錢,而她的付出只是一碗水,一勺紅糖,以及可以忽略不計的石花粉,還有那些果脯果醬是另外算錢的,能不暴利嗎?
而賣涼粉她每次買的材料都計在小本上,今天核算總帳,才花了五十八塊三毛六分錢!
這些錢裏很多用來購買了紗布,木桶,搗杵等不需要重複購買的物資,即使将這些加在裏面扣除總帳,也有六十七塊二角八分的淨利!
發財了發財了,真的發財了!
要是涼粉生意多做幾個月,說不定春妮都能買輛自行車了,這時候自行車價錢一般在一百七八十塊左右,是海城絕大多數家庭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
如果每個月都維持這樣的盈利,那自行車很快就不會只是春妮的一個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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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會兒已經到八月中旬,春妮預計,這生意最多做到十月份就得關門。
她有點心疼:這個位置她已經做出成績,而且這是她辛苦打下來的江山,就這麽關張實在可惜。
春妮總結了一下,她之所以這麽賺,因為她的兩份營生都沒有□□來抽保護費,不然像她碼頭隔壁賣酸梅汁的攤主那樣,一個月要白送四成的利給紅幫交保護費,扣去吃喝住用,落到手上還剩幾個錢?
最要緊的是,辛苦賺的錢送給一群垃圾欺負自己,那真是一口老血都要嘔出來!
而且四成利已經算手下留情,春妮聽說,像碼頭隔街那些旺鋪的掌櫃們,保護費交的最高的,高達純利潤的六成以上。
她不覺得光憑自己可以讓袁八爺輕易松口破例,想來想去,可能學校的幫派背景也起了些庇護作用。
想到這一個月頂着大太陽幫她辛苦看攤的老師,還有那些有空就幫她打下手的小學生,春妮心頭微軟。
而她現在可以舒舒服服躺在陽臺上看星星,那些老師們卻要熬夜,甚至是通宵刻印教材,何嘗不是他們對自己這個“小老師”的關心愛護?畢竟先前來視察學校的兩位先生都開過口,她現在領學校薪水,也是正式老師,這種需要全校老師通力合作的事,她本來也應該在的。
這個年頭可沒有雇傭童工的概念。金小姐跟她說過,女工們八|九歲從鄉下被包工頭招出來,不到竈臺高,去缫絲廠打繭的比比皆是。一天至少十二個小時将雙手泡在開水中給蠶繭抽絲,這樣的工作還有好多人搶着去做,只為了有口飯吃。
在這棟房子裏,金小姐也就跟春妮說得上兩句話。大概她幹這一行,熱鬧都在外邊,心裏也是寂寞的。偶爾兩人碰上,金小姐總會拉着春妮跟她去房裏坐坐,喝喝客人送她的咖啡,或是招待她吃幾塊粟子糕。
春妮對咖啡敬謝不敏,卻對她的故事有些興趣。
金小姐十二三歲那會兒,海城的紗廠去他們家鄉招工,她娘送了同鄉包工頭一小塊花布,簽下三年身契,約定好只管飯,工錢是包工頭的帶她出來的報酬,将她和其他的女孩子一起帶到了海城。
她和同伴一開始被安排在缫絲廠做打繭女工,但她為人機靈,進廠兩個月後,讨好了工廠一名負責選繭的拿摩溫被調去選繭,擺脫了在高溫車間工作,雙手被泡脹變形的命運。
金小姐在那裏幹了三年,忙時進廠選繭,閑時去雞蛋廠,或是館子裏幫廚打零工,反倒比在鄉下吃得飽。直到三年後,帶她進廠的包工頭說要帶她回鄉,給她說門親事。剛踏上回鄉路的第一天晚上,包工頭卻先起了歹心。
金小姐原話是這樣的:“幸好老娘早就防着他,那天晚上把剪刀貼身藏着,沒敢睡着。老東西摸黑進來,沒想到吧,哈哈,吃了老娘幾剪刀,叫他欺負老娘,叫他連老娘打零工的錢也貪!不他紮一身血窟窿消不了老娘這口惡氣!”
只是這樣一鬧翻,廠子是不能再進了,家鄉那邊,因為包工頭帶出去很多人,讓不少人免于被餓死,家鄉人都拿他當恩人,她也是不敢再回去的。金小姐身無分文,徒步回到海城,幸好她在紗廠結識下幾個義氣的小姐妹,幾人給她湊點錢,她又遇上點機緣,借了點錢燙頭描眉搽粉,學了幾個鐘頭的狐步舞,再租來一套包臀露腿的絲綢夜禮服,就趕鴨子上架,進大世界正式當了舞小姐。
大世界的營利主要從客人的門票和消費的煙酒錢來,年輕漂亮的舞小姐是招牌,大世界并不向他們抽成。金小姐到海城三年,正式下海後,手頭才是真正有了幾個錢。
金小姐的好日子都是從做舞小姐之後開始的,她跟于太太結怨也是由此而來,因此遇到機會,就要婊一婊于太太的假清高。
但她不是個壞人,自己也說過做舞小姐,到二十二三已算人老珠黃,做到二十五六,舞廳都嫌棄,要攆你出門。金小姐沒說她多少歲,春妮看得出來她年紀已是不小,吃不了這碗飯幾天了。
春妮有時勸她,讓她早作打算。她反倒比春妮還說得出道理,只說:“海城都不是咱們華國人的了,說不定哪一天天上掉下顆炮彈,把咱們全轟上天。想這麽些有什麽用處?且有一日快活一日吧!”
春妮是沒法像金小姐那樣,兩眼一閉不問世事,随心快活的。不管在什麽境地,她都想活着。死過一次,沒人比她知道活着有多好。
老天爺沒給她好運氣,她就自己籌算。總之,只要她活着有一日,就絕不認命!
春妮不至于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辜負老師們的好意,但她覺得她應該做點什麽。
懷着這樣的沖動,第二天一大早,春妮去菜市場花六塊錢買了十斤肥豬肉和兩斤糖,将它送到學校食堂,給師生們加餐。在任何物資匮乏的年代,肥豬肉都是上好的送禮佳品。
在學校讀書的學生,每個月交一毛錢,學校給管一頓中飯。憑現在的這個物價,這頓飯幾乎算白送。學校也窮,通常給學生發兩個雜面馍馍,再加一碗清得看不出是什麽湯的湯水,這就是中午的飯了。
學校請的幫廚姓趙,是一名學生的父親,說是以前在家鄉有過一間飯館。見到肉,他眼睛都綠了,摩拳擦掌說他最擅長燒紅燒肉,今天一定要大展身手。
趙廚子把肉切成一厘米見方的小塊,鍋裏放點水,中小火加熱,水鼓小泡之後,将肉放進去坐水,簡單地煉制出多餘的油脂,随後油脂和肉被盛起來分別放在一邊。
趙廚子撤了根柴禾,鍋裏留點底油,一鏟子下去,小半罐的糖被撒進鍋裏,他開始炒糖色。
白砂糖炒成流動的蜜糖色,肉剛放進鍋,幾名沒課的老師沒忍住都出來了:“好香啊,今天怎麽有肉吃?”
得知是春妮為謝師生們幫她看攤子請的,老師們嘻嘻哈哈謝過大戶,還不肯走。
幾名女老師好一點,最誇張的是韓老師,他誇張地揉着肚子,說:“我感覺我聞着肉味都吃飽了。”
另一位年紀大些的王老師作勢要拉開他:“那正好,你的那份省下來,都給我吃吧。我聞着更餓了。”
做完肉的油鍋不洗,直接加滿水,再添幾片菜葉子和幾大塊鹽,并七八個雞蛋,趁熱用湯勺攪開,這便是中午的湯了。湯水滾開後,煉出來的油脂再舀一小勺到湯裏,香得連趙廚子的肚子都鼓噪起來。
他摸着光溜溜的大腦袋不好意思地笑:“從家鄉逃出來,兩年多沒吃肉,小顧老師見笑了。”
到了吃飯的時間,學生和老師們都是聳着鼻子,吸着口水到的竈臺邊。沒辦法,這肉太饞人了!學校本來就不大,廚師煮這一個鐘頭,香味已經飄得人心都開始發燥,連老師們講課都走起了神。
生在末世,春妮從小到大沒有一刻感到過安心。這是很多末世人的共性,不安和焦慮是他們相伴終身的朋友。面對這些情緒問題,有些人選擇了發洩放縱,有些人變成了克制派神經質,她則是極度吝啬的囤積癖。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是基本操作,到她手裏的東西,除非可以換取到更大的利益,否則她絕不會松手放出去。她媽和她奶奶為她吃獨食的毛病不是沒頭疼過,從小到大扳了她多少次。
她是改了一些,但骨子裏,春妮還是将自己和自己的東西看得比什麽都重要,沒有利益交換和權勢壓迫,誰也別想從她手裏占到半分便宜。
這是春妮兩輩子以來第一次送禮,比起前些日子去德勝樓的那一趟,看到老師學生們發現碗裏的紅燒肉,吮吸着肉汁那由衷的滿足,她好像也沒有那麽心痛了。
在這個年代,海城的平民階級可能逢年過節還有點肉吃,這些學校的老師和學生就不一定了。春妮耳朵尖,已經聽見有孩子說,他/她長這麽大沒吃過一回肉。有的孩子則珍惜地将肉塊包起來,說要給家裏人帶回去嘗一嘗。
還有的孩子說,今天比過年還好,因為過年都不一定有肉吃……
十斤肉聽着多,三百多張嘴呢。落到每個孩子碗裏,可能就不到兩塊。
春妮只想嘆氣,天氣這麽熱,不到回家,這肉就得臭了吧?
聽到最後,老師們不得不放下飯碗,三令五申,讓他們把肉都吃幹淨,還得把碗舉起來給老師檢查,才沒鬧出食品安全問題。
窮啊!這學校從上到下都太窮了,窮得簡直生了副随時會關張的相。
過兩天是學校的發薪日,春妮攥着還不到她三天收入的六塊錢薪水,守着涼粉攤子,都替學校發愁。
這時方校長提着一疊東西到了路口:“小顧老師,你幫我跑個腿,去常先生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