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絕種生物
第26章 絕種生物
春妮盯着他手裏散發着墨香味的印刷物, 眼睛一亮:“咱們的教材印好了?”
“對,你去把這套教材送到常先生那,讓他過過目, 看還有沒有要改的。他在吳江大學,你知道吳江大學在哪吧?”
“知道, 是永佳紗廠旁邊的那所大學嗎?”春妮在那一片賣過半個多月的饅頭,對道路是相當熟悉。
“以前是在那。”方校長臉色沉下來:“因為倭軍占領, 學校裏變成了軍營嚴禁出入。他們在川陝路租了一棟樓繼續上學,你去打聽哪裏學生出沒最多, 準保是那。”
川陝路同樣位于公共租界, 只是英國人的地盤,離之前的吳江大學原校址只有兩條街的距離。
春妮這才驚覺:她到海城這麽久, 沒聽說過一件跟大學有關的事。她自己是沒讀過大學, 習慣性遺忘這些高等學府,但這個年代的大學可是攪動風雲的存在,大學生是真正的天之驕子,不該這樣籍籍無名!
“難道海城所有大學都被倭軍占領了?”
方校長冷笑一聲:“被倭軍占領已經是好事,像聖約翰大學, 大夏大學, 海城商學院以及海城的中小學被炸毀的至少有七八十座,倭人是有心斷我華夏文脈!”
春妮忽然想起《大學》裏的第一句:“大學之道,在明在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在她心裏一直有個不成熟的猜想, 大學莫非同《大學》中所述一般, 不止教人高等技能,還教人至理與德行?
這樣的大學, 倭軍也要來毀?只是因為大學是華夏的根基與文脈?
方校長冷靜了一下,囑咐春妮:“記得快去快回,攤子我給你看,這有兩毛錢,你去坐電車——”
別看學校,春妮住的閘口路,以及她以前賣饅頭常去的紗廠都在江浦一帶,實質上紗廠在江浦最東邊,學校則在西南方,兩邊相隔少說五裏遠。也是春妮力氣大,腳程又快,才能趕在紗廠女工們上工前占位置賣饅頭。
川陝路離閘口路不遠,從倭人聚居區的川陝北路穿過去就到,約有三四裏的模樣。
春妮接過捆成方磚塊的教材,說:“上午沒什麽事,錢我就不拿了,走着過去也不很遠。對了,校長,你還沒跟我說上學校哪裏找常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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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校長揩了把汗,“你進學校直接找人問,說找常校長,他們會告訴你的。”
“常校長?常先生是吳江大學的校長????”
她可是知道吳江大學的,那是一所在後世,乃至于末世都極為有名的學校。某個基地曾經建在海城舊址,為了紀念這所曾培養出無數科學家的高等學府,這個基地的官方高級學校就被命名為吳江大學。
大概是春妮的表情過于誇張,方校長哈哈笑起來:“你這孩子,常先生又不是怪物,看把你吓的。”
要常先生是怪物,我說不定還不會吓成這樣呢……
活着的大學校長,在他們那個年代,是妥妥的絕種生物啊!
春妮抱着瞻仰珍稀動物的奇妙心思找到常先生,他此時正蹲在一個方形陶缸面前,手上拈着幾捧土在細細觀察。
常先生一眼就認她出來,愉快地說:“是小春妮啊?你找我是有什麽事嗎?”
春妮舉舉手上那兩本教材,說:“咱們學校的教材已經印出來,方校長讓我給您送一份過來。”
“小方這回還挺快的嘛,”常先生看來深知方校長的性格,他拍拍手掌站起來:“走吧,去我辦公室再說。”
他見春妮總在回頭看那方陶缸,問她道:“小春妮,你看什麽?”
春妮好奇地說:“我看那陶缸裏的東西,是您種的?”
“對,是我種的。”
春妮可太稀罕一個活着的大學校長了,忍不住問東問西:“準備種什麽?”
“只有這一點土,先種點麥子試試。”
“您不是校長嗎?怎麽還親自種麥子?”
“校長怎麽了?”常先生好笑道:“校長就不能種麥子了?”
“就是沒想到,先生您也會種地。”
“這有什麽,”常先生坦然道:“我年輕時候,每回學校休沐,都會回家幫家裏種地,直到我去美國留學前。”
“您也是農民出身?”
“當然了,”他擡起下巴,用大拇指點着自己:“正宗的農民之子。我們是不在一個村,要是在一個村,保管你從小就是聽着我故事長大的。我在我們家鄉,可是第一個考上高等學校,還獲得獎學金出國留學的學生呢。”
春妮可是見過大學校長得意是什麽樣了,她笑:“您家裏人現在還在種地嗎?”
“那倒沒有,我是家中獨子,家鄉的老母親早就接了過來。只是得知些事情,忽然回想起年輕這段時光,在辦公樓前開了兩壟地,看能種出什麽。”說話間,兩人已經進了辦公室。
校長辦公室就在他們租的辦公樓最上方,跟着裝相對随意的學生們不同。
辦公樓層進出的先生們個個西裝革履,女士們則是洋裝套裙高跟鞋,發髻高高挽在腦後,有一位女士還戴了副黑框眼鏡。看得春妮親切感倍生——基地行政部門都是這樣的打扮。
這時候穿職業裝的女性,比大街上偶爾驚鴻一瞥的外國貴婦還少,這些女士們也不知道以前都藏去了哪兒。
春妮兩次見常先生,如果不是他親自領她進來,是絕想不到身邊這位先生是在這裏面工作的教授校長。
看來常先生的同事們對常先生這副裝扮也是習以為常,穿咖啡色套裙,戴黑框眼鏡的女士迎上前,看了春妮一眼:“校長您有客人?請問客人喝什麽茶?”
“小孩子一個,給她倒一杯蜜水就好。”常先生随意打發掉秘書,笑着問春妮:“小春妮,想什麽呢?”
春妮哪能說她在追憶往昔,随口道:“我在想,是什麽事讓常先生您突然又想種地了。”
常先生臉上的笑容一頓:“也沒什麽。你該知道的,自從倭人在北邊炸了我們好幾所學校後,我們北方的幾所大學便開始了南遷。我也是前些天才知道,他們落腳之後,因為生活過于困苦,不少教授學生開始養豬種菜,倒使我想起年少時光,一時心血來潮,弄了點麥種來種。”
常先生重點在種菜,春妮則是震驚:“堂堂大學教授要靠種菜維持生計?雙城政府不管,不給教授發薪的嗎?”
常先生搖了搖頭,也不知是不清楚具體情況,還是不想說。
他翻開課本,開始了浏覽。
因為是啓蒙基礎課本,本身沒有多厚,春妮一杯蜜水啜飲完畢,常先生的書也翻閱得差不多,并且簡單發表了他的看法。
“不錯,選擇的詩文都簡單易懂,算數也好,都是最基礎的知識。我沒有其他意見,就叫小方,方校長按這個印,盡快下發給學生。”
春妮等了一會兒,見常先生開始皺起眉頭喝茶,以為他說完了話,便要站起來告辭。
這時,常先生放下茶杯,問道:“這一本教材印下來要多少錢?”
論算錢,沒誰比春妮明白,她麻溜報出個數字,差點讓常先生噴了茶:“一毛五到三毛之間。”
“這麽少?這怎麽可能?!”
“怎麽不可能?”春妮一筆筆給他算帳:“我們的教材用的是最便宜的毛邊紙,光是紙就省去了三分之二的價格。而且老師們為了省紙,放棄了排版,除去油墨耗錢些,暫時無法壓縮成本,老師們不要潤筆費,校對費也省下來,何況油印原本就比鉛印便宜,做到一毛五分錢這不是很正常?”
“這倒也是,”常先生摩挲着書皮,它同樣是一張毛邊紙,只在封面上簡單提着方老師寫的“國文”兩字:“我們的學校不需要像其他學校那樣裝幀精美,也不需要放大字體做配圖,一切都旨在實用。節省的這部分空間完全可以充分利用起來。那高價的三毛又是如何算出來的?”
“按學校現有的印量算出來的啊,因為不知道油墨會在什麽時候用完,索性按現有印量估算個最大數字出來。”
“哦,這樣啊……”他忽而問道:“你們一晚上能印多少出來?”
“幾個人交替的話,兩千頁左右。”
“就是說,只能印出四十本?”常先生嘆氣:“也太少了些。”
這兩本教材因為空間壓縮,每本印完後的成品還不足一百頁。
“不少啦,畢竟是新機器,還要多熟悉熟悉,蠟紙刻印也是個技術活,”說到這裏,春妮心中一動:“常先生想給其他學校也配發這套教材嗎?”
常先生果然沒否認:“你不是跟小方說,學生們得有本課本随時在手裏,方便他們溫故而知新嗎?我覺得這想法不錯。可你們的印速提不上來,只怕這事難辦。”
春妮笑道:“這還不簡單,拿這本《國文》舉例。這本書一共編入三十二篇詩句文章,每篇詩文大概需要兩到三個課時教授,咱們沒時間一次印出一整本,可以将一到兩個課時的先印出來發下去,剩下的再印再發。等到一整本印完,再讓學生自己将書本整理裝訂出來嘛。這本《數學》也是同樣的道理。”
常先生點點頭,忽而問她:“那假若我問你們訂五千本課本,你作價幾何?”
春妮心中大喜,嘴上卻矜持道:“先生快別笑話我了,我就是個體育□□,訂教材這種大事,您問我有什麽用。”
印教材跟做木工不同,做木工是熟手活,工具磨損得慢,木頭也不像紙張那樣嬌氣。印教材的話,數量定然會更大,還有紙張,蠟紙,油墨還有機器的折耗都要考慮在內。機器來得這樣不容易,即使方校長不獅子大開口,也不可能報出一毛五分錢這樣的底價。再說數量這麽大,只要常先生肯下訂,他們就有得賺。
就像她跟校長說的那樣,自己手裏有點活錢,幹點什麽都好,不用總向常先生伸手。
常先生點着她笑:“滑頭。”心裏明白她定是為上回的事不肯再輕易開口,也不為難她,道:“那你回去跟你校長說一聲,讓他下午來我這來一趟。”
“哎!”春妮看了下窗外,這時候太陽有點高了,她回去正好趕得上吃午飯,便站了起來。
這時常先生拉開身側的抽屜:“正好小春妮你來了,我聽說你最近在跟方先生補課,這有兩本書,給你拿回去看。”
春妮接過來,一本是彩繪硬皮書,書皮上寫着《華國歷史故事1》,應該是套裝書。翻開一看,一頁是插圖,一頁是文字,排版排得很開,看着不費勁。一本封面花花綠綠的,是本叫《三毛流浪記》的小人書。
這個春妮喜歡,她空間裏是有些書,可那些都是實用性很強的操作書。她雖然是個囤積癖,像沒用的小說詩歌什麽的卻也不會放在裏邊占空間。
這會兒沒有了那樣惡劣的生存環境,春妮不介意看些閑書打發時間。高高興興收下來,謝過常先生,匆匆忙忙就往學校趕——她怕回去晚了,沒她的飯吃。
路過紗廠的時候,春妮發現那附近擺攤的人群連成一片,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聚落。
春妮不禁一嘆,難怪李德三找她訂的饅頭越來越少,競争那麽大了啊。
而正在這時,幾名倭國巡警提着警棍跟她錯身而過。
春妮身後,那些小販們像她在的時候那樣,東西一卷,各憑本事,撒起腿就往巷末街尾鑽。
但巡捕們都是年輕力壯的小夥子,随便盯住哪個人,想捉住他還是很容易的。
春妮回身看去,一位賣草編的老頭跑在了衆人最後,巡警們很快撲身而上,提起棍子圍着那老頭就是一頓狠抽!
老頭很快哀嚎着躺在地上,而巡警不見手軟,将他的草編踢翻在地,幾棍下去,直将老頭打得口吐鮮血,不再動彈才揚長而去。
才是一個多月,這些跑起來軟腳蝦似的巡警們竟然變得這麽兇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