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你甚至不是我創造的
第53章 “你甚至不是我創造的。”
房門依舊維持着半敞開的姿态, 沒有完全打開。
葉珂站在門口,左手握着門把手,把控着房門打開的尺度。在齊翰說明來意後,她委婉地說道:“現在時間已經有點晚了。”
“只是一次例行問話, 時間不會太長。”
“我可以找人陪同嗎?”葉珂問。
齊翰聞言, 微垂下視線, 靜靜看着葉珂沒有言語, 眉宇間神色和善, 目光卻極清明冷靜。
葉珂當然知道, 她已經成年,在這件事上, 是不需要任何人陪同的。
她垂下眸子,不知道在想什麽,過了一會,輕輕點頭。
齊翰将葉珂帶下樓。
時間确實不早了。臨近夜裏八點, 即便是白日更長的夏季,這個時間, 暮色也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姿态降臨。
葉珂走在齊翰身後,別墅庭院的景觀燈、小區的路燈,住宅內透過窗戶玻璃漫射出來的燈光,各色光線交錯着落在她身上。
身後是葉珂的家, 是她久居的住所, 但現在, 房間裏的人沒有一個走出來。
陳鵬和陸判不是葉珂的家人。兩名住家傭人也只是葉珂聘請的工作人員,她們只需要負責處理好自己工作範疇內的事。當然, 她們都不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麽,更不清楚走在葉珂身前的, 是在國際刑警組織偵查部任職的警察。
齊翰在黑色賓利前停下腳步,微微側身,示意葉珂上車。
葉珂在車門前站了一會,突然回轉身,仰起頭,看見三樓露臺隐約站着一個熟悉的人影。
她微微眯起眼睛,想要将那人的身形樣貌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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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旁,齊翰輕聲道:“上車吧。”
葉珂只好收回目光,轉身坐進車裏。
齊翰坐在她身側,阖上車門,對司機吩咐道:“走吧,去市政府。”
經由阿德爾伯特秘書長與華國高層商議,目前國際軍方不會介入此事,只撥出兩支分隊,守在星海市附近海域。星海市內,則交由國際刑警組織把控整體局面,在不引起居民恐慌的前提下,華國軍方與警方會密切配合國際刑警組織的一切行動。
他們暫時征用了市政府大樓辦公。
星海市政府辦公大樓位于市中心,是一棟十分宏偉的五層建築,建築主體修建于上個世紀,因此整體保留了上世紀繁複精美的風格。十五年前,又因為星海市經濟快速增長,迎來了一次徹底的翻新加固和擴建。
夜裏八點,政府辦公大樓燈火通明,明淨寬敞的走道內,穿着各色制服的工作人員來來往往。
“案件發生後,有一個黃金24小時定律,目前距離周自謙與宋萬裏失蹤已有近10個小時。我們時間不多。雖然按照常理,警方和軍方介入後,在一座已作封城處理的城市裏,找出一個有名有姓的人不算難。但對面的水具體有多深,我們都不清楚,所以大家心裏其實都繃着一根弦……”
在車上時,齊翰似乎是看出葉珂有點緊張,便不時與她閑聊。
他語氣平常,算不上溫和,但主動和葉珂聊天,并且從聊天話題并不涉及案情這一點,能看出——他是一個不錯的人。
但葉珂還是沒能感到輕松一點。
特別是當她走進這棟陌生宏偉的建築,見到穿着各色制服的工作人員,不時有尖銳的鈴聲響起,又不時有人帶隊外出,與她擦肩而過……
她只能轉動目光,盡量将視線落在現場、自己唯一熟悉的人——齊翰身上。
這會讓她感到安全一點。
葉珂亦步亦趨跟在齊翰身後。
齊翰在三樓走廊轉角處停下腳步,回身對葉珂道:“接下來會有人帶你去辦公室,詢問結束後——”
在葉珂正專心地聽齊翰講話時,突然,一名抱着一疊文件夾的工作人員匆忙從走廊拐角快步走出,她似乎是沒有預料到這裏有人,倉惶間止住腳步,但她懷裏的文件夾、又或是別的什麽東西,還是将葉珂的手臂劃傷了。
葉珂疼的“嘶”了一聲,迅速退到一邊。
文件散落一地。
工作人員滿懷歉意地看了葉珂一眼,嘴裏連連說着抱歉,蹲下身,動作利落地将散落一地的文件撿起。
“沒事吧。”身旁,齊翰問道。
葉珂低頭,看見左側手臂下方被劃破了一個口子,流血了。但傷口不深,是那種即便不上藥、不作任何處理,也不會有什麽大礙的傷勢。
葉珂其實疼的想哭。
但這裏是政府辦公大樓,四周不是軍人就是警察,她要是說有事,難免會顯得小題大做,會顯得…矯情。她抿了抿唇,垂下眼,輕輕搖頭。
那名抱着一疊文件的工作人員已經離開了,看樣子似乎很忙。
這時,另外一名穿着制服的年輕警員走了過來,語氣恭敬地對齊翰打了聲招呼後,便帶着葉珂越過走廊轉角,去到盡頭一間無人的辦公室。
葉珂被單獨留在了房間。
“你先等一等,我們現在很忙,待會會抽出人手詢問你。”年輕警員的話很客氣。
輕微的“啪嗒”聲,辦公室的房門被離去的警員阖上了。
葉珂轉頭,朝房間四周看了看。
這間位于走廊盡頭的房間擺設很簡單,只有一張長桌,幾把椅子散亂地擺放着。房間面積不算大,但也不小。前方窗簾垂落下來,遮住了市中心廣場上的夜景,霓虹燈光照不進來,屋內只有單調刺目的白熾燈。
葉珂一時間猜不準這個房間具體是作為什麽功能使用的。雖然說是辦公室,但她覺得不會有什麽人願意在這裏辦公。
或許只是臨時抽出的一間沒人使用的房間安置她?
畢竟這是政府辦公大樓,和警局還是有一定的區別。
她不是犯人。
葉珂這麽想着,走到一把椅子前坐下。
屋內空調開的太足,她很快感覺到寒冷,起身想要找到空調遙控器,卻一無所獲。她抱着雙臂,摸了摸自己有些泛涼的手臂肌膚,轉身快步走到緊閉的房門後,想要将門打開叫人來調節室內溫度,卻發現房門無法打開。
一時間,葉珂神色怔怔,片刻後,嘗試着又拉了拉門,發現房門确實被人從外面鎖死了,才放棄。
她伸手到褲兜裏去拿手機,卻摸了個空。
——今天晚上,齊翰敲門後,便直接把她帶下了樓。她離開的太突然,并未将手機帶在身上。
葉珂皺了皺眉,內心隐隐變得有點焦躁,面上卻還勉強維持着平靜。她在原地站了一會,走上前,開始敲門,無意間一擡頭,發現面向走廊的這面牆壁上,開有一扇高窗——窗臺離地至少兩米五高,窗戶很窄,并且全被玻璃封死了。
葉珂後退幾步,定定地瞧了會眼前的高窗,轉過身,快走幾步,将對面垂落的窗簾一把拉開。
窗簾後……是一整面牆壁。
*
一個小時前,趙家。
陸判站在三樓露臺,目光下垂,看見樓下庭院出現兩個人的身影。
從齊翰下樓,到他帶着葉珂走出別墅大門,前後不到三分鐘時間。
可以想象,他大概率是去到二樓,依次敲響房門,等敲到葉珂所在的房間,房門打開,他說明來意後,便順利将人帶了出來。
沒有一點阻礙。
她很順從地就跟着齊翰走了,亦步亦趨綴在他身後,像一只乖巧懵懂的小狗。
直到在車前停下腳步,她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回轉身,仰頭朝三樓看來。
陸判不知道她在看什麽。夏日的夜色在時間到達某個節點後,迅速來臨,他沒有将露臺景觀燈打開,四周不算亮。
陸判大概猜到齊翰會對她做什麽。
她不是犯人,背景清白,經歷簡單,不具有任何威脅性,身上的嫌疑也不算太重。
接下來只是一個簡單的流程,詢問證人筆錄。但簡單不意味着寬松随便。她需要面臨的,是國際刑警的審問,或許……齊翰還會趁這個機會,給她做一次體檢。
站在一旁的齊翰似乎說了什麽,于是她收回目光,坐進車裏。
車廂裏沒開燈。
她幾乎是剛坐進車裏,身形便隐沒在暗影裏。
她很服從,很乖,齊翰簡單幾句話,便将她說動了。
她看上去很像一個遵紀守法、心思敞亮的公民,沒有任何污點。
車子發動,隐入遠處的夜色中。
陸判收回目光,轉身回到房間。
他在回房的路上,順手将露臺的景觀燈打開,暖黃色的燈光次第亮起,将這一處空間暈染出幾分溫馨的意味。
*
葉珂坐在椅子上發呆。
她不知道現在具體是什麽時候,沒有手機,沒有鐘表,更沒有人進房間找她。她只能從自己尚且清醒的意識,推測出現在應該還是在夜裏。
房間裏溫度很低,不是那種會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冷,但時間長了,即便她穿着棉質T恤、牛仔長褲,還是感到有點難受。
她想要調高溫度,或者披上一層薄薄的毯子。
她還想睡覺,想躺在柔軟且富有彈性的床墊上,卧室溫度适宜,有淡淡的熏香萦繞在鼻息間,一旁的壁燈亮着淡淡的黃色光線,床頭櫃上是一杯裝滿了水的水杯。
葉珂低下頭,眼睛看着地面。
這個房間打掃的很幹淨,烈白的燈光下,大理石地磚清晰映照出她的身影。
一縷濕潤從葉珂低垂的眼中閃過。
她已經意識到了什麽,她開始将心中有關齊翰的看法全部推翻——他不是一個不錯的人。剛才在車上,他的和善都是裝出來的。她受到了欺騙!
事實擺在眼前。
但葉珂只能任人宰割。
她眼中的濕意更深了,眼睛死死盯住地面某塊地磚不動,似乎只要不移動目光,就不會有令她臉紅的淚液掉落。
時間靜靜流逝,她開始有了困意,又或許是室內溫度太低,她勉強維持運轉的思緒開始罷工。
恍惚間,葉珂眼前閃過一道白光,或許是閉眼時頭頂的白熾燈,又或是其他。
總之,黑暗來臨,她睡了過去。
……
有點冷。
很冷。
越往前走,仿佛越冷了。
“阿嚏!”
穿着一件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小小地打了個噴嚏,她止住腳步,站在一間實驗室的中央,環目四顧,想要找到自己熟悉的身影。
這或許不能稱之為是實驗室,而是一間面積十分寬敞的廠房。
房間裏成列擺放着類似于蠶繭的白色半透明盒子,每個盒子裏都睡着一個人,男女老少都有,但像她這樣大的小孩很少。
小女孩知道,躺在盒子裏的人是實驗體。但這三個字具體意味着什麽,她并不清楚。她還太小,她甚至才剛認識字,簡單的阿拉伯數字、字母,又或者是漢字一、二、三。
至今為止,她認識的最複雜的四個字,是“南亞森林”。
這是她目前的所在地。
她會認識這四個字,是因為她總是聽人說起,次數多了,當她開始學習識字時,便很想知道這四個字是怎麽寫的,于是一直纏着教授——
噓!
有人來了。
小女孩立刻趴下,輕手輕腳挪到暗處,小小的身子,藏在盒子與盒子的夾縫間。
她聽到一陣腳步聲,有人在說話,似乎在商讨什麽數據,男女的聲音都很低,但異常清晰,他們似乎很高興,并且多次提及一個……叫什麽R的人。
是什麽呢?
小女孩不知道。
她還太小了。但她的世界很大!至少,這座修建在南亞森林的研究所,她就還有很多地方沒有完成探索。
那些人似乎要走了。
小女孩蜷縮起身子,閉上眼睛,放緩呼吸,想着……看不見我、看不見我,你們都看不見我。
她要小心一點。
她要藏好。
教授說過,如果被人發現她的存在,那麽,她就會被放進盒子裏、或者擺在實驗臺上。
其實小女孩有去盒子裏探索過。她曾經趁着沒人,去到暫時空置下來的盒子裏待了一會,裏面很冷,盒壁附着着無數扭曲的半透明的管子。
至于實驗臺,她也待過,又冷又硬,頭頂打下的燈光刺的她睜不開眼睛。
只不過,小女孩不是自己跑上實驗臺的,她是被教授抱上去的。
教授要抽她的血做檢查。
先是一條細細的黃色管子用力紮住她手臂上方,然後示意她握緊拳頭。她不想看見可怕的針頭,于是狠狠将腦袋扭到一邊。等緊緊紮住她手臂的管子被人解開,一道低沉的聲音從頭頂落下——“好了。”,她轉回頭,看見站在身前的教授。
教授是一個老人,具體多老,小女孩不清楚,只知道他是這裏年紀最大的人,因為他是唯一有白頭發的人。
他有很多白頭發,她怎麽扯都扯不完。
“我想……”小女孩張了張嘴。
她年紀還太小,剛滿三歲,嗓音稚嫩。雖然教授說過她很聰明,學東西很快,但她還是有很多不理解的事。
“想什麽?”教授說。
他的聲音一點也不溫和,完全不像是在和小孩子對話。
“我想……”小女孩指了指自己,聲音清脆道:“要和我一樣的。”
教授聞言,緩緩轉身,目光正視她,話語卻莫名顯出幾分刻薄:“你以為你和我們不一樣嗎?”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身上有和我們不一樣的地方,這才不枉費我辛辛苦苦養着你。但可惜,你就是最普通的人類。”
這确實不像是和小孩對話的态度。
燈光下,小女孩神色懵懂,盯着教授轉過去的背影,輕輕眨了眨眼。她依舊坐在實驗臺上,兩只手乖乖地放在自己肚子上,實驗臺太高,她兩條肉乎乎的腿垂在臺子邊緣,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晃蕩着。
過了一會,教授暫時将手裏的事處理完,轉過身,将她從實驗臺上抱了下來。
他的聲音依舊冷冰冰的,透着股不近人情的意味:“不想被我關在房間裏,那你自己記得躲好,如果被其他人發現,你會死。”
教授不再說會被放進盒子裏,或者擺在實驗臺上,他直接說“死”。但“死”具體是什麽,又是怎麽寫的,小女孩不知道,她只是乖乖點頭。
她會聽教授話的,如果她不聽話,教授會不給她飯吃。
深夜,南亞森林深處,一座少有人至的秘密生化研究所。
實驗室內。
抽完血後,即便時間已經很晚了,但一老一小都沒有去休息的意思,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過了一會,小女孩放下手中的“玩具”,轉身看着教授伏案工作的背影,歪了歪頭,還是用她稚嫩的嗓音異常堅定地說道:“我想,要和我一樣的,小孩子!”
教授正在對她的血液進行檢測,聞言,頭也不回地說:“想要小孩子,廠房裏面有很多。”
“我不要盒子裏面的。我要,和我一樣的,會說話的,會自己動的。”
她的要求很明确。
教授沒有放下手裏的工作。
在他身後,小女孩繼續大聲說道:“我還要我自己的名字。”
廠房裏,那些裝着人的盒子上面,會印有數字或者各種字母。她經常躲在暗處偷聽,聽的多了,知道那叫編號。
編號……就是名字吧?
教授将手裏的事做完,方才慢慢轉過身。
他看着小女孩,語氣很淡地說:“你沒有名字。”
“為什麽?”
“因為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沒有父母。”
小女孩聽了,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有點難受。
她不确定她現在的感受是否可以稱作難受,還是高興。教授會告訴她很多事情,教導她知識,扭正她的生活習慣,引導她建立各種生活常識,但那都是在他空閑的時間裏進行的。
總之,她還太小,是一個身高不到一米的小人。
她只是啪嗒啪嗒掉眼淚,在教授沒什麽感情的視線中,哭個不停。
過了好久,具體多久不知道,總之,她覺得自己再也哭不出來了。于是用手擦掉眼睛周圍、臉頰、下巴處的淚水,擡頭看着教授,認真地問:“那麽,你可以當我的父母嗎?”
“不可以。我生不出你這麽小的孩子。”教授冷冷道。
“那你可以生出大的孩子嗎?”小女孩問。
“……”
教授沉默片刻,擡起視線,透過對面牆壁的一列高窗,看見夜裏茂密的森林一角。
有風湧動,密密麻麻的枝葉的封鎖被暫時撕扯開一個微小的縫隙,皎潔的月光灑落,附着在窗戶玻璃上,在室內燈光的映襯下,顯得寂寥又古老。
“我沒有孩子。”
教授資助了許多福利院的孩子,又親自撫養小女孩整整三年,但他從未成家,也沒有自己的孩子。他親人不多,如今,大都因為年紀太大自然離世了。
他是一個老人。
衣擺被人輕輕扯動。
教授垂下目光,盯着身前、正仰頭看着他的小女孩。
這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即便誕生于一堆生化廢棄物中,被養在深山一座充斥着無數血腥實驗的研究所裏,也有着如太陽般的活力與朝氣。
教授靜靜地盯着小女孩看了很久,久到小女孩扛不住睡意,一只手緊緊拽着他身上的制服布料,另一只手從後面環抱住他的大腿,小小的身子貼着他,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他方才低聲說道:“你不是我生的。”
“你甚至不是我創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