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怦然心動
第13章 怦然心動
葉珂在寫給安東的信。
她其實并沒有太過着急想要将這封道歉信立刻寫好交到安東手中——她猜想他最近一段時間應該不會有心情打開它。而且李重言也說過,他目前不會去聖瓦。
葉珂寫信,只是單純想給自己找點事做,轉移注意力,好讓自己從那些低落黏稠的情緒中抽離出來。
筆尖接觸紙頁,墨水流出,被精細的滾珠帶動,在紙頁上留下一排排娟秀的字跡。
時間于無聲間悄然流逝。
某個時刻,葉珂從信紙上擡頭,驟然看見窗外變得冷寂的夜色,心髒突然有一瞬間的空落。
她有點不高興地移開視線,又瞄見一旁打開的筆記本電腦屏幕。
電腦打開了數十個網頁,全是有關于十五年前、星海市那起震驚全球的特大化學試劑洩露事故的相關新聞報道,以及事件後續發展走向的詳實記錄。
葉珂目光停留在了那上面。
十五年前,在化學試劑洩露事故發生後的第十天,一個平常的冬夜,易堯來到葉珂的世界。
但當寂靜的夜色像巨大的幽靈充斥于窗前,過往的回憶再次襲來,葉珂想到的卻不是她和易堯的初見,而是事故發生後的第八年。
兩人相識的第八年,葉珂還未成長為一個少女。
她一身稚氣,需要仰頭注視身邊身形高大的成年人,依賴他們得以生活。
她被他們的思緒、情感、付諸實踐的強大行動力操控,像一個沒有思想力的洋娃娃。
對于出現在生活中的變動,盡管茫然、不知所措,她卻也只有認命接受的份——彼時,媽媽正深陷于黑暗的泥沼中,無力抽身,自然也沒有多餘的心力關照她敏感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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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知道,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失去了易堯和桐月的消息。
從每天相見,到驟然斷聯,直至整整三個月過去。
三個月對于年僅十一歲的小女孩來說,是一段過于漫長的時間。
漫長到當她再次見到易堯時,無法生出任何驚訝或欣喜的情緒。
易堯出現的十分突然,站在院門外,手裏提着用購物袋裝好的五個芒果布丁,身後是一輛普通的男士自行車。
他是騎車過來的。桐月沒有和他一起,只有他一個人。
葉珂有點迷糊,腦袋空空,一雙眼睛卻穿過白色镂空鐵藝大門,黏在對面的少年臉上。
易堯比她高出整整兩個頭,身形清瘦,夏天,穿着普通的短袖T恤和牛仔褲。他已經成長為一個引人注目的俊秀少年,和葉珂拉開的不只是身高上的差距,還有其它。
他瘦了很多,眼底有些微的青色,但臉上的笑意沒變,隔着院門,将手裏用購物袋仔細裝好的五個芒果布丁遞了過來。
“妹妹,我爸爸不許我們再見你。這個你拿着,是我和桐月一起做的,以後......我們就不來了。”
易堯父親在當年那起事故中雖然成功救回一條命,但半身癱瘓,缺乏生活自理能力。并且因傷口感染、常年卧床等原因導致後續身體出現各種并發疾病,一直以來都依靠企業、保險公司的賠償金,以及民間慈善組織提供的醫療救助金在醫院進行長期治療。
他的一雙兒女由慈善醫療救助金的主要提供人葉芝代為照顧。
八年過去,他的身體沒有好轉,近期病情惡化,在醫生的建議下本應轉至專業的臨終關懷機構進行姑息治療,卻執意回家,并且召回了正在學校接受教育的一雙兒女。
在他纏綿病榻、不得不長期住在醫院治療的階段,作為他一雙兒女臨時監護人的葉芝會定期帶兩個小孩去醫院探望他。
而随着易堯、桐月年歲漸長,葉芝信任他們已有足夠的能力照顧自己後,便與醫院協商,讓兩個小孩可以在每個周六的夜晚,和父親一起在醫院病房度過。
至于他病情好轉,在醫生的首肯下回到家中休養的階段,易堯和桐月總會第一時間收拾行李回到自己真正的家中居住。
而葉芝除去每天早晚定時開車到他家樓下接送兩個小孩上下學後,再無過多打擾。
但被病痛折磨的八年,足以讓一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變得面目模糊。
在這個男人看來,八年前的一場事故奪走了他健康的身體和他心愛的妻子。
而葉芝......則奪走了他的孩子。
在生命最後的階段,他用苛責的語氣、身為父親特有的威嚴,以及名為親情的枷鎖,将一雙健康、聰慧的兒女緊緊攥在身邊——就如同攥住了他不複再有的健康的身體,和曾經幸福美滿的生活。
葉芝曾經竭盡所能為易堯和桐月創造的健康美好的生活,遭遇到了破碎* 。
死亡的陰影、破敗的家庭、歇斯底裏的父親,一切殘酷的真相如同撞破窗戶玻璃的潮水——易堯眼睛下方的青色,過度消瘦的身體,都顯示他正被這場突如其來、洶湧而至的潮水淹沒。
他來看望葉珂。
他們有整整三個月沒有見面。
......他前來告別。
葉珂當時并不清楚易堯具體遭遇了什麽。她只是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酸澀感,以至于整個人愈發空茫。
他們中間隔着一扇高大堅固的白色鐵門。
易堯将用購物袋裝好的幾個芒果布丁從鐵門的空隙遞了進來,葉珂伸手接過,然後...看着他轉過身,騎着那輛有些老舊的男士自行車,身影越來越遠。
......
一直到很多年過去,葉珂依舊記得那日的情景。
她記得易堯向她告別時,臉上淡淡的笑,話語中遺憾、妥協的意味,以及深藏在眼底、比他的實際年齡更為沉重的情緒。
他稱呼她為“妹妹”,簡單的兩個疊字從他唇齒間吐出,帶有一種柔軟、脆弱的感覺。
葉珂從他告別的話語中,隐約窺見了一絲成年人的世界特有的殘酷。
但易堯距離踏入合法飲酒的年紀還有幾年。
他身形清瘦,骨骼線遠未閉合,身上沒有經過健身雕琢後的多餘肌肉。
他不夠強大,注定會被肆虐在成年人世界的凄風苦雨摧折,最終......或許會像他父親一樣,成為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
青春易逝。
好在死亡的陰影淹沒了青春正盛的少年,最終,也将他從黑暗中解救出來。
半年後,當那位纏綿病榻八年,在生命最後的階段性情大變的長輩于一個冬夜悄然去世。媽媽從黑暗的泥沼中短暫抽身,有精力關注到幾個小孩的近況,讓三人重新團聚時,葉珂曾以為他們再也不會分開。
但生活的走向從來不是她一個人所能掌控的。
第一個離開葉珂的是媽媽葉芝。
随後是易堯。
聖瓦距離星海市有多遠呢?
直線距離4300公裏,直飛航班最快耗時約為7個小時,高鐵最短耗時17小時,如果開車自駕,則需要兩天兩夜才能抵達。
葉珂在信紙上繼續書寫對安東的歉意——想到易堯在距離她異常遙遠的城市工作生活,想到他拒絕她的愛意,想到她永遠無法得到他,她心中對安東的歉意便驟然達到了頂峰。
在愛情上,她和安東沒有任何區別。
她向安東道歉,同時...也是在用另一種方式擁抱自己。
她不會再做類似的事了。
這對她而言沒有任何好處!!
眼淚大滴大滴砸落下來,信紙上娟秀的字跡逐漸蒙上一層水色。
葉珂把信寫好裝進信封,拿出手機,她無法忍住淚意,因此在寫下給李重言的短信時,她眼睛裏的淚水就沒停下過——“你在家嗎?我等會把信給你。”
*
餐廳明亮的燈光下,李重言低頭拿出手機,看見一條來自葉珂的短信。
他的視線凝在手機屏幕上,是屋外驟然而至的汽車響動提醒了他時間的流逝。
他起身來到餐廳的窗前,越過明淨的窗戶玻璃,看見遠處暖白色的光源如同柔和皎潔的月光,灑落在種滿鮮花綠植的庭院。
幽靜的夜色被短暫打破,又在不久後重歸寂靜。
一輛黑色轎車在隔壁庭院停下。
留着板寸頭型的趙金傑從駕駛座上下來,擡眸打量眼前這棟他許久未至的三層洋房,又轉頭,去看從後座下來的年輕人。
陸判站在轎車旁,他身量颀長瘦削,夏天,身上穿着最普通的短袖T恤和牛仔褲。
他正低頭回複消息,手機屏幕的熒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睛裏,黑色眼瞳被鋒銳的冷光割碎,面部輪廓在光照下顯出一種陰冷感——像蟄伏在暗夜的獵殺者。
一瞬間,挂在樹枝上看不出具體器官的碎肉,被鮮血浸染的土地,一幕幕畫面依次從趙金傑腦海中閃過。
他心中湧起一絲不适,眉頭皺起,逼迫自己将視線集中在陸判蒼白的面色上——只有這樣,他看上去才像是一個完全無害的普通人。
“是在和聖瓦的朋友聯系嗎?”趙金傑大步朝他走近,随口問道。
“不是。”
陸判語氣平靜,說話間,緩緩擡眸,注視着眼前這棟位于市中心的三層獨棟別墅。
......
葉珂在将短信發給李重言後,便拿着信封下了樓。
她眼睛裏的淚水沒能止住,因此在樓下客廳驟然撞見許久未曾露面的趙金傑時,眼中的驚詫混合着洶湧的淚水,多少顯得有點滑稽。
趙金傑像是沒有預料到時隔半年回家,看見的會是這樣一副場景,皺眉盯着葉珂被淚水糊滿的肮髒臉孔,問道:“王菀呢?”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會在今夜回家。
“她......”葉珂站在旋轉樓梯上,張了張口,結結巴巴地說,“我不知道。”
說話間,她的視線不期然投在站在客廳中央的另一個人身上。
是一個身量高挑的年輕男生。
他站在燈光下,身材消瘦,面無血色,但卻有着最标準的年輕男生的骨架,以及完美的骨相。他的五官兼具柔和立體的雙重屬性,鼻梁挺直,眉眼标準,嘴唇有着性感的棱角。
像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擡眸,遙遙朝她望來。
視線相對。
他的眼瞳像最漆黑的夜色,幽深、純淨、美麗,輕易将一切繁雜的情緒、肮髒的念頭吸附其中。
“砰!砰!砰!”
葉珂聽到心髒在胸腔中跳動的聲響。她感到一陣激動,臉頰灼熱,一種極其美妙的感覺占據她的內心,讓她無法抑制地展露出一個甜蜜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