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柳後
柳後
三日後,鄀國王城,琪鸾宮,流雲閣。
夕陽餘晖掠經漫山蒼翠,亭臺樓閣,自精镂細雕的西窗斜照而入。
窗內分明雕梁畫棟,不知是否晚照之故,案幾桌椅、屏風立櫃都似鍍上了沉沉暮氣,連同窗邊獨自憑欄的妙人,都似禁锢在絹頁泛黃的侍女圖中,美則美矣,眉眼間不見一絲生氣。
“娘娘?!”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兩鬓霜白、渾身缟素的喬婆婆端着托盤蹑足而入,瞧見窗邊情形,神情一慌,連忙放下手中托盤,自屏風上取了披風,急急忙忙走向一動不動的柳月依。
“日暮風寒,娘娘仔細着涼。”
她将披風攏在柳月依肩上,擡眼見她神色怆然、失魂落魄模樣,心口驀地一酸,等不及對方回神,率先錯開目光。
“娘娘,這……”
瞧見桌上一如昨日、前日,自九殿下身隕的消息傳回後的每一日那般一動未動的午膳,喬婆婆鼻尖泛酸,忍不住唠叨:“娘娘,便是鋼筋鐵骨,也禁不住這般……九殿下自小貼心,若是知曉娘娘因他之故傷了身,他、他如何能安心……哎!”
一縷晚風拂過,滿樹秋梧依依舞婆娑。
柳月依自顫動的晚照裏回過神,淺眸微微一顫,幽幽轉過身。
“甜棗雲霓糕?”
瞧見桌上的點心,柳月依目光一顫,嘴角微微一抽,依稀想擠出些笑來,兩眼輕輕一眨,淚水卻又滿了眼眶。
“婆婆的甜棗雲霓糕,熙兒最是喜歡。婆婆怎得如此縱他,也不怕他吃壞了牙。”
清淚滾落頰邊,等不及她說完,喬婆婆倏地轉過身,不想讓她瞧見自己泛紅的眼眶。
“……往後歲歲年年,雲霓糕依舊,我的熙兒卻只能孤身一人在九泉之下……婆婆,旁人不知,你自小看着熙兒長大,定是知道的,他最是嬌氣,最是懼冷怕黑……他說要去看看世間繁華,我、我為何會答應……”
“娘娘,婆婆我、”喉頭倏地一哽,喬婆婆掏出手帕胡亂擦了擦,連忙又端起茶壺,啞聲道,“壺裏的茶涼了,娘娘坐會,婆婆去換壺新茶來。”
不忍再看身後,喬婆婆手忙腳亂“奪門而去”。
“喬婆婆!”
流雲閣門外,喬婆婆端着托盤站在廊柱下,雙目泛紅,一動不動。
三兩道急促的腳步聲遙遙傳來,喬婆婆擡起頭看,卻是出門許久的二殿下,身後跟着臉孔陌生的一男一女,一行三人匆匆而來。
“二殿下!”喬婆婆連忙屈膝行禮。
“婆婆不必多禮!”允烈攙她起身,看了看她手裏的托盤,又看向大門緊閉的流雲閣,蹙眉道,“母後如何了?這雲霓糕?”
“怕娘娘看着傷懷。”
喬婆婆兩眼泛紅,抹着淚道:“婆婆逾矩,殿下若是不忙,能否在宮中多住一段時日?娘娘已經數日不吃不喝,再這樣下去……”
“婆婆!”允烈接過她手裏的托盤,颔首道,“勞婆婆再進去通傳一聲,就說烈兒尋來了靡音族的貴人,問母後可願一見?”
瞧見宋晞兩人,喬婆婆的眼睛倏地一亮,重重颔首道:“好!好!殿下且在此稍待片刻!”
待婆婆匆匆離去,宋晞兩人迎上前。
“娘娘她……”
宋晞垂目看向允烈手裏的點心,輕道:“歡喜酥軟的點心?”
“并非母後。”
允烈垂下目光,神情黯然道:“實則是我九弟。他自小嗜甜,因着每次來琪鸾宮,母後和喬婆婆都會變着法子做出各色甜口的點心,他以為母後亦嗜甜。”
鐵漢亦柔情,憶起昔年舊事,傷懷之餘,允烈眼裏倏而泛出些許柔軟。
“但凡他來,琪鸾宮上下總是歡聲笑語,宮裏沒人不喜歡他,而今……”
“二殿下!”
話沒說完,急促的腳步聲匆匆響起。
渾身缟素喬婆婆去而複返,傾身朝幾人施禮道:“殿下,娘娘請兩位貴客入內說話!”
允烈眼睛一亮,轉頭朝兩人道:“兩位,裏面請!”
“有勞二殿下!”
*
“烈兒,聽聞你帶了貴客回來?”
嘈嘈切切珠簾搖曳。
流雲閣正廳,宋晞兩人将将落座,沒來得及吃口茶,喑啞卻溫婉的聲音響起,脫簪素袍的柳後顧不得國母之儀,步調匆匆迎了出來。
“母親!”
看清珠簾下瘦削單薄的身影,允烈呼吸微滞,連忙起身相迎,關切道:“母親可還好?怎麽瘦了這麽多?”
“不妨事。”柳後輕推開他的手,笑着擡起頭道,“烈兒如何不知禮數,貴客臨門,怎好怠慢?還不快給母後引薦?”
宋晞兩人早已随允烈站起身。
看清來人模樣,宋晞雙瞳驟縮。
鄀國柳娘娘貌美之名舉國皆知,即便鄀人與祈人眼裏的美醜或有不同……宋晞剎時驚覺,“形銷骨立”、“一夜白頭”,原來并非讀書人的杜撰。
心之哀與傷,文字難書其萬一。
直至衣袂被追影牽動,她自神游間陡然回神,垂下目光,随追影傾身道——
“草民雲影!”
“民女雲拂衣!”
異口同聲:“見過柳娘娘!”
“快快起身!”
柳後似全然不介懷她的今時不同往日,攙住宋晞,上下打量許久,又轉頭朝允烈道:“烈兒,愣着作甚,還快給兩位貴客看座?”
“是!”
“娘娘!”
宋晞卻直不起身。
不欲她為莫須有的希望所累,宋晞仰起頭,看着她血絲遍布的雙眼,沉聲道:“娘娘恕罪,民女雖為靡音族人,并不通什麽人去魂不消之術,九殿下之事,民女……”
喉頭倏地一哽,她垂下目光,無力道:“娘娘,民女亦無能為力!”
攙着她的手驀地一松。
“你?!”
“烈兒!”
允烈雙目通紅,正要發作,柳月依淡淡開口。
堂下霎時落針可聞。
餘晖斜照,落葉翩翩如訴。
沉吟許久,柳後徐徐轉過身,看着他兩人道:“兩位不遠萬裏而來,想來有要事與本宮說?”
聲音輕柔依舊,“本宮”出口剎那,又似倏然多了幾分無形的國母之威。
“烈兒,現今多事之秋,扶疏城離不得人,你先回去。”
“母後!”
“回去!”柳後輕搖搖頭。
不容他多說,柳後睥睨着堂下兩人,又開口道:“既是熙兒的故人,烈兒,母後相信你弟弟的識人之明。”
允烈一臉陰沉盯着宋晞,許久,傾身朝柳後拱手道:“母親,兒子就在門外!扶疏城再如何事忙,待你幾人說完話不遲!”
說罷不等柳後發話,允烈拂袖而去。
房門自幾人身後重重合上。
不等柳後再問,宋晞自袖口掏出那枚通體瑩潤的鳳翎玉牌,雙手平舉至身前,神色恭敬道:“娘娘,九殿下的貼身之物,特來歸還娘娘。”
“這是?!”
看清她手上的鳳翎玉牌,候侍在旁的喬婆婆雙目微顫,碎步迎上前,絲帕拂拭許久,才匆匆走向柳後道:“娘娘,的确是小殿下的玉牌!”
柳後垂眸而望,少頃,啞聲道:“熙兒既把這玉牌交給了姑娘,想來應了姑娘什麽事?”
宋晞低垂下眼簾,輕道:“不敢欺瞞娘娘,九殿下的确曾應允民女,來日若有所求,可拿着這枚玉牌來鄀王宮,他必定竭盡所能。”
晶瑩自眼角一閃而過,柳後伸手接過喬婆婆遞來的玉牌,垂目看着堂下兩人,淡淡道:“姑娘今日帶玉牌前來,是為讓本宮說服夫君退兵?”
宋晞先颔首,又搖頭,眸間凝着傷懷,擡起頭道:“不敢欺瞞娘娘,民女今日前來,的确是為邊境戰事,只是……”
看着對方通紅的雙眼,宋晞的語調越發輕柔:“娘娘,民女雖不曾生兒育女,卻也明白,娘娘先為柳家女兒,再為殿下母親,最後才是一國之後。”
座上人眸光一顫。
家國天下,說來何等輕易?
勸她節哀之人太多,勸她深明大義者亦不在少數,只眼前這位姑娘,分明為祈國而來,卻告知她說:“娘娘先是小殿下的母親,而後才是一國之後”。
眼神交彙,柳月依終于收起周身防備,軟了心腸,許久,嘆道:“雲姑娘深明大義。”
掩面輕拭了拭眼角,她垂目看向堂下,沉聲道:“既如此,雲姑娘今日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宋晞直起身,轉頭示意追影解開行囊,又從裏頭拿了好幾個油紙包出來。
“這是?”
看清一一攤開在她面前的物事,喬婆婆率先回神,看了看宋晞,又看向柳月依,聲音發顫道:“油酥……點心?”
“小殿下天性爛漫……”
宋晞一面打開一個個油紙包,一面颔首道:“民女與小殿下的初次照面是在琳琅夜市,一間人頭攢動的點心鋪子裏,他和允伯擠在人群裏,等着這道不甚正宗的點心……貴國商人多巧思,做出這道模樣精雅的點心,又騙往來行客說,此乃鄀國禦廚手藝……”
她将早已變形失色的柳葉酥奉至兩人面前,憶起舊事,話沒說完,兀自紅了眼眶。
“新鮮的柳葉酥入口即化,小殿下瞧着很是歡喜,剛吃了一口便嚷嚷說要包起來幾份,說是母妃必定歡喜。”
她頂着猩紅的雙目,看向雙目盈盈的柳後,啞聲道:“只他從來不知,娘娘并不喜甜食,琪鸾宮內所有甜口的點心,只為讨他歡喜而已。”
喬婆婆接過柳葉酥的手微微一顫,驀地別過臉,深吸一口氣。
“娘娘?”
待穩住心緒,她轉頭看向柳後,靜待示下。
宋晞似全然不聞她兩人的失态,一面将油紙包一個個攤開在面前,一面喃喃道:“十裏巷的春竹酒,松茗樓的冷霜茶,琳琅街的桂花栗……民女怕小殿下不知祈國風物,錯過美景美食,便自作主張,讓府中人買來這些小物,給殿下和允伯送了去……小殿下歡喜非常,直說回城時定要帶上……那鳳翎玉牌,也是殿下為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賜給了民女。”
堂下燭火輕搖,掠過滿滿當當的矮幾,照出誰人心緒繁複,不可究,不可知。
許久,四下杳然之際,宋晞再次擡起頭,看着柳後,正色道:“娘娘,小殿下生性純良,其心可召日月,而今……戰火之下,兩國邊地的琳琅街已然難保……不僅琳琅街,祈國南州,鄀國扶疏城,經年往後怕再無寧日。”
“娘娘!”宋晞狠下心,沉聲道,“小殿下歡喜南州不輸鄀國,倘若因他之故,叫兩城百姓流離,居無定所……”
咚的一聲,她叩首在地,繼續道:“民女鬥膽問娘娘一句,來日奈何橋頭複相見,若是殿下問起,母後可曾去過琳琅街,可曾嘗過那盡人皆知的柳葉酥、桂花栗?味道比之宮中禦廚如何?娘娘當何以作答?”
攥着絲帕的手倏而緊握,柳月依雙目泛紅,剎時面無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