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和談
和談
“民女不知為母之勞、之辛、之夙夜難寐,不能體悟娘娘而今心上傷痛之萬一,娘娘與民女不同。”
晴絲斜落的堂下,不等柳後作聲,宋晞再次伏首在地,沉聲道:“而今兩軍交戰,傷亡在所難免,娘娘愛民如子,如何忍心鄀國千萬母親,如娘娘這般,生受喪子之痛?”
“那又如何?”
喪子之痛如箭矢正中眉心,紅腫的眼裏泛出血絲,柳月依撐着扶手的五指驀然用力,右手按着心口,目眦欲裂。
“萬家千戶人團圓,只我熙兒,活該困于那冷冰冰的九泉之下?”
喉頭倏地一哽,她指節泛白,雙目通紅,冷冷盯着宋晞,厲聲道:“本宮身為一國之後,連自己的孩兒都護不住,如今卻要為千千萬萬家孩兒,連替他報仇都不能?他還那麽小,還不曾見過塵世風月,他何錯之有?本宮何錯之有,活該受喪明之痛?”
長風蕭蕭如訴,窗外晚風伴流雲,诘問聲聲,蒼天無言。
許久,燈火缭亂的堂下,伏身叩地的宋晞再次開口:“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步搖微微一顫,柳月依攥着扶手的五指驀地一松,神色茫然道:“什麽?”
“娘娘!”宋晞微微一頓,悶聲道,“民女今日所求,并非不問是非對錯,只讓娘娘一味退讓!”
她倏然起身,看着柳後的眼睛,神色鄭重道:“只是娘娘,你與小殿下皆無過錯,兩國邊地百姓,他們又何錯之有?随同元琅君北上的将士們,他們的娘親、妻兒,何錯之有?民女與小殿下一見如故,深知殿下心性純良,倘若知曉因他之故,兩國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娘娘,你知小殿下勝過民女,他當真會為大仇得報而欣慰、雀躍?”
柳月依頹然跌坐進軟塌,盯着滿幾的小食點心,良久,仿佛自言自語道:“姑娘方才說,殺人償命?”
“是!”
少作沉吟,宋晞道:“娘娘,有一事還不曾告知娘娘,小殿下出事時,南州現如今的當家人——南寧侯府的世子爺并不在南州。”
“不在南州?”柳月依倏地回神,望着堂下兩人,目光微沉,“姑娘這是何意?是說熙兒之死,與姬小侯爺無關?”
“娘娘誤會!”
宋晞連忙擺手,朝前膝行兩步,又道:“民女的意思是,若非姬小侯爺不在南州,沒能第一時間得到消息,事情如何會發展至今日局面?且不提兩國邦交,單論元琅君與南寧侯府的交情,他早就該将此事查探清楚,再提着兇手親自來此,給娘娘與元琅君一個交代。”
柳月依眼裏掠過一絲怆然,神情黯然道:“事已至此,說這些又有何用?”
“民女聽聞,元琅君和南寧侯不打不相識,是兩國人民皆知的忘年交。民女求娘娘,”宋晞再次伏身在地,沉聲道,“看在小殿下的面子上,看在兩家舊日交情份上,給世子爺一個機會!”
“一個機會?”柳月依黛眉微蹙,眸間泛出審慎。
宋晞姿勢不變,繼續道:“以半月為期,給小侯爺一個查明真相,為小殿下報仇雪恨的機會,亦給邊城百姓一個不言別離的機會!”
“倘若娘娘願意,”不等柳月依出聲,她又道,“南寧侯府願在琳琅街前為小殿下塑金身、立祠堂,日日香火供奉不斷。”
“南寧侯府?”
柳月依目光忽閃,兩眼在他兩人身上來回片刻,沉聲道:“姑娘既為靡音族人,何以字字句句皆祈國,皆為姬小侯爺?姑娘當真能代表南寧侯府?”
“禀柳娘娘!”
追影陡然直起身,雙手奉上令牌,沉聲解釋道:“拂衣姑娘是靡音族人,亦是南寧侯府貴人。姑娘之言便是小侯爺與南寧侯府的意思。娘娘若是懷疑,可令人攜此令牌去往渡南關,與姬小侯爺親自确認。”
窗邊晚照收起金絲線,爐內香灰墜落,殿內的淩霄殿漸漸沒了香氣。
不知過了多久,柳月依一手支着額頭,垂目瞟見喬婆婆手裏的鳳翎玉牌,眸間浮光掠影。
“婆婆?”
喬婆婆轉過身,福身朝她道:“娘娘?”
柳月依眼簾微垂,眉心擰起又舒展,許久,坐起身道:“把那玉牌一并交給烈兒,連夜去趟渡難關。夫君知曉是何意。”
“是!”
喬婆婆颔首應下,接過追影手上的令牌,碎步而去。
“天時不早。”
殿門将将掩上,宋晞兩人提至半空的心沒來得及落到實處,柳月依端着中宮氣度的嗓子自殿上傳來。
“兩位連日奔波,實在勞苦,若是不棄,不若在我這琪鸾宮內小住幾日?待渡南關消息傳來,再回南州不遲。”
宋晞兩人眼神交錯,連忙垂首道:“謝娘娘!”
“來人!”
“娘娘?”
兩名衣飾素雅的宮婢推門而內。
柳月斂起衣袂,由她兩人攙着,一邊下階,一邊垂目道:“點燈,傳膳!”
“是!”
其中一人退出門外。
柳月依站定在宋晞兩人面前,垂目許久,啞聲道:“若是得閑,雲姑娘,能否與本宮一道用膳?同本宮說說,那日與琳琅街頭,和熙兒相遇的情形……”
宋晞連忙颔首,恭聲道:“民女遵命!”
*
“……‘母後’二字出口,那位被喚作允伯的長者狠狠瞪他一眼,小殿下被唬一跳,吓得直吐舌頭……”
半個時辰後,偏殿燈花搖曳,桌邊落影成三。
滿滿當當一桌宮宴,除卻幾人面前的茶水,正中的菜肴色香味具齊,卻無一人下箸。
“他說,母後定會喜歡?”
柳月依續茶的動作微微一頓,一樹燈花倏而婆娑。
宋晞正端起杯盞,聞言跟着擡起頭,又下意識順着她的目光望向桌上。
宮中用度,盤盞至銀箸,湯羹至時蔬,自是樣樣上乘,只柳月依注目之處,那道變了形、碎了渣,盛在描金白瓷牡丹如意碟內的柳葉酥,仿佛誤入大觀園內的劉姥姥,似與近旁菜色格格不入。
見慣好物如中宮之主,眼中卻只映入了那道“不堪入目”的點心。
讀懂她眼裏的傷懷,宋晞倏地錯開視線。
窗外皎皎明月如故,窗內秋菊雅芳,爐內青煙正依依。
聞出什麽,宋晞的目光倏地一頓。
“那是?”
她轉頭看向柳月依,見對方已回神,斟酌片刻,開口道:“娘娘,小女僭越,不知那爐裏的香,是否為淩霄黛?”
柳月依轉頭看向落影搖曳的香案,颔首道:“雲姑娘見識廣博。”
“娘娘多禮!”
宋晞的臉色倏而凝重,再度看了看案頭,又轉向柳月依道:“娘娘,宮闱深深……不知是否聽說過一樣物事,名喚作婆娑膏?”
“婆娑膏?”
柳月依端起茶盞的動作倏地一頓,垂目端量許久,一面擱下茶盞,一邊颔首道:“雲姑娘與南寧侯府交情匪淺,告訴姑娘也無妨,月前代三于祈國所行之事,鄀國亦有耳聞,只是……”
黛眉微微凝起,柳月依看着宋晞,輕輕搖頭道:“姑娘有所不知,金絲蘭仿佛養在深閨的大小姐,性子十分嬌氣,天氣冷些易折,天氣熱些難養。舉目鄀國上下,也只蒼雲山下養了數畝花田。近幾年天氣幹旱,金絲蘭的産量一年不如一年,供我琪鸾宮尚且不足,又如何會運往祈國?”
“娘娘言下之意?”宋晞目光一頓,下意識蹙眉道,“代巒用來制成婆娑膏的金絲蘭,并非出自鄀國?”
柳月依搖搖頭,目色坦然道:“琳琅街口閑夢樓非我鄀人産業,與閑夢樓息息相關的婆娑膏又如何與我鄀國有關?不過……”
看着宋晞,柳月依的眼睛倏地一亮。
“說起蒼雲山,前些日子翻閱典籍,本宮曾在一本古書上讀到一事……”
宋晞眨眨眼,面露不解道:“但請娘娘明言。”
“那書上說……”柳月依轉頭望向窗外。
月華如照。
月下群山連綿,一山又一山,難分彼此。
柳月依眸光忽閃。
“遷居子虛谷前,靡音族人曾在現今的蒼雲山內住過一段時日。倘若這世上,除卻蒼雲山,還有哪裏可能出現金絲蘭……”
她陡然回眸,看着宋晞道:“當是雲姑娘的族人所在之地。只是……”
只世人皆知,子虛谷不複尚存,族人散居各地,即便真是靡音族人在離去時帶走了金絲蘭的種子,而今再難追溯。
況且……
宋晞舉目望向窗外夜幕,目光忽閃。
昔年邊地戰火紛飛,如代巒那般為子虛谷收容者不在少數,除卻族人,只要出入過子虛谷之人,皆有可能得到金絲蘭的種子。
那片一早存在的金絲蘭田會在何處?
夜幕漸昏沉,廳內許久無人說話。
*
五日後,夕陽西下時,歸雁橫過琪鸾宮,等候多日,柳月依終于收到了沾着渡南關冷意的回信。
确認過宋晞兩人身份,“好客周道”的柳後終于松口,遣一列親信親自護送宋晞兩人出城,直至扶疏城外。
一水之隔,古道長亭秋草哀。
南州城外十裏亭,一人一騎迎風而立。
“籲——”
遠山遼闊、遠水凄凄。
十裏亭外,望着晚照勾勒出的側顏,疾風忽覺一陣恍惚。
曾幾何時,他也見過這般情形……
少小離家時,步步離情步難行。
十四離京時,步步相思步望歸。
再有……三年前,平定南酉凱旋回城時,同樣的暮色悠遠,同樣的落影悠長……上一刻還呼聲震天興高采烈,下一刻,侯爺舉着京中訃告而來……
十裏亭下殘陽如血,彼時爺的臉色便如眼前這般,蒼白如雪,搖搖欲墜……
“嘚嘚——”
“駕!”
揚鞭聲伴着戰馬疾馳聲飛奔而來。
疾風倏而回神,擡眼一看,卻是前方探路的斥候披風破霧而來。
“籲——”
“咴兒——”
“爺,來了!”
等不及近前,斥候揮動着長鞭,高喝出聲。
疾風只覺一道殘影掠過眼前,長風過處,一人一騎如離弦之箭,朝着落日熔金之地絕塵而去。